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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为妃  第17页    作者:陈毓华

  房荇能明白,纵使她只是躬逢其盛的参与了那么一回,便已终身难忘,更何况是他。

  她叹息后转移话题,“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娘亲。”

  闻人凌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后宫里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欢吹奏琴,我每回从床上醒来找不到她的时候,只要循着琴音,她就会在那里,或者在古松树下,或者在白玉亭里,我那时候还太小,一直没听懂她琴声里的寂寞。”

  风里传来松针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过母妃的香气。

  他问过她,为什么园子里只有树没有花?别的嫔妃园子里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药,那些粉紫嫩红,那些馥郁争妍的香气,多美……他永远记得母妃的笑容,那笑里总是带着郁郁,令人神魂摇曳的美貌总有份希冀的摸着他的眉眼。“树长得高,只要爬上去,就能看见你想看见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声,她的树,为的都是一个她难以仰望的人。

  八年宫廷,最后郁郁的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此生错过,太多寂寞,与谁说?

  她临终那天,那曾经宠幸她,然后就忘了她的男人来了,一声叹息,就是他给予的全部。

  那个人不宠爱她,只因为后宫佳丽三千人,他哪忙得过来?

  他被皇帝带走的那一夜,漫长黑暗的宫门甬道,他告诉自己,将来,他如果爱上一个人,定要不断的,再三的问过自己,确定了一份感情之后,就全心全意的爱她,保护她。

  再后来,他遇见房荇。

  他愿意等她,等她长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让她选择要不要爱自己……

  她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说,世情凉薄,多少爱恨撕裂的伤口在人间辗转,经久不愈,世上多得是伤心人伤心事。

  原来,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松林,是为了他母妃种的。

  春夜寒风里,她丢掉一切矜持,在闻人凌波身边躺下。

  闻人凌波一斜身,转过头来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语,目光没有立即离开。

  房荇眼色平静。“什么都不要想吧。”

  有些事,不身历其境,永远不知道个中滋味,再多的安慰和言语,都没办法抚平那些疼痛的过往,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那些寂寞深深处,那些个无法对人言的伤痛,既然言语无用,不如等他心里刮起的大风自己平息,然后慢慢在疼痛里学着走开或是释然。

  他的惊心动魄,她的似水安静,难以调和里又莫名契合。

  他彷佛明白了她无言的体贴,望着她如波晕层层散开的黑发,扯过披风,给她盖上。

  那天,她在长风里睡去。

  经此,闻人大爷更肆无忌惮的把她家当成自己府邸,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最过分的是萼儿琴曲两个大丫头,只要见他来就躲开,只差没替他开门说我们家姑娘在哪里哪里。

  这算什么,内贼吗?

  爹娘见她年纪也不小了,毕竟男女大防,女子清誉,这要传出去实在难听,但父亲身为臣子,难以开口,加上这位殿下一来总是大包小包往里搬,家人问过一轮之后才会清淡的问候到她,日子久了,就连对他抱持深重戒心的哥哥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

  若不是之前为了科考,没太多时间关注在上头,依照他的聪明,应该不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惜啊可惜。

  房荇唯一的想法就是觉得自己忒不值钱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前世哥哥就是会试之后出意外的,今生虽然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但她不能冒这个险。

  春风和煦,碧柳如丝,三日后的京郊骊鸣山。

  占地绵延数百顷的浔圆是莱国公的别庄,而三月的骊鸣山,翠荫清凉,灼灼的桃花沿着一条山道,开满山坳树林。

  这大历京郊景致最胜的别庄,一向属于私人产业,从无外借的经验,此次“春日宴”的发起人据说身分非比寻常,莱国公很爽快的赏脸,将自家用来避暑的庄子出借,据说,聚会上的一切用度,都由国公包办,美食醇酒香婢,使许多人更加趋之若鹜。

  聚会上除了名媛淑女,当世名士是不用提了,今年特别的是,原先只局限于京城门阀巨户能参与的“春日宴”,扩大到只要是有才学士都可以参加,而且,只要自恃有才华,都能将作品拿出来,或是当众书写。

  果然这一路上山,踏着诗歌而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次,房荇难得将萼儿和琴曲都带上了。

  没办法,礼不可废。

  甭提那些贵族淑女,哪个身边没有婆子嬷嬷丫鬟凑成堆的,再不济的也会雇几个来充数,所以就算没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她也不能让接到派令,已然去中书省供职的爹太跌股。

  带上两个已经是她的极限。

  两个好用的丫鬟抵得过千军万马,她用的也还是家里那顶万用轿子,一身素银轻罗曳地裙,便赴会去了。

  要说这样的宴会,想出头的,想趁机找乘龙快婿的,谁不精心装扮,她一个十三岁小孩,跟谁争奇斗艳去?衣着服饰不如以舒适为主,不要太失礼就好。

  反正,她的目的是来混个脸熟的。她原本今天根本不想来,自从想起房时的意外后,她就会每天都很紧张,无论他要去哪都得跟,今天是房时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乱跑,又极力鼓吹她出席,她才勉为其难的来露个脸。

  这浔园果然名不虚传,大景中穿插小景,处处是匠心独具,清风习习,花香清冽,她凭着金帖进来,虽然衣衫穿着派头都不甚起眼,就连人都只是个黄毛丫头,看起来实在不怎样,但是在认帖子不认人的情况下,她还是被训练有素的小厮给让进二门,由接待的婢子们接手,迎进圆里面了。

  萼儿和琴曲果然是见惯这种场面的了,眼观鼻,鼻观心,不像一些见识不多的官家小姐丫鬟,私下叽叽喳喳个没完,走到哪都是掩嘴的惊呼声,让人侧目。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一眼看不见尽头的园子里,人群也分成好几撮,最华丽的一群里,或英俊,或潇洒,或魅惑的青少年们有的端着从彩丝帷幕几案取来水酒,有的负手聆听,一个个矜贵得要命,身上随便一个佩饰都够普通人家吃喝好几年,闻人凌波也在其中。

  她心里有数,这些人都是身分高贵,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一群。

  她的顾客等级还构不到这么顶级的人种,闪亮的生物,看看就好。

  帷幕中,有人弹琴填词,吟诗作对,有捻香为限,看字作诗,各展才艺,也有各种游戏,就是想让与会的公子小姐少爷千金们尽兴而归。

  房荇一进来,眉眼带着和煦怡人,但眼睛却透着几分厌倦的闻人凌波就看见她了。

  应该说他一直没用心在和几个皇子及权臣公子的话题上面,就连忠勇一等公的孙女和太后娘家小女儿来向他打招呼,都没记住人家天仙般的长相。

  今日的她依旧打扮素净,在这些用尽心机、金珠玉翠的官家小姐之中,一点都不出挑,可是,应该是看不过去的萼儿在她唇上抹了一点樱红的口脂,那一抹粉红,那就好像在太过纯粹的透明里染上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艳色,反而出尘脱俗,令人一眼难忘。

  “那是谁家小姐?看起来清新可爱啊,啧,就是年纪小了点。”一向自诩风流倜傥的六皇子眼尖得很。

  “清新可爱,八殿下,让你看上眼的小姐多了去,你就放过那些幼小姑娘,以免生灵涂炭,当做善事喽。”某位高官的公子凉凉的讽了一句,这位自命风流的殿下以好色着称,要不是太子未立,加之又还没到别户开府放出去的年纪,否则后院女人数量不知道还会多多少。

  这又令他想起已经别户开府的十一皇子,陛下这举动实在耐人寻味啊……

  “不过,那位小姐到底是谁家的女儿,穿得这般寒酸,她父兄领的俸禄也太过短少了,穿这一身出来,她怎么好意思?”完全是眼高于顶,以衣裳认人的一群货色。

  房荇从来没想过要以写诗或其它才艺大出风头,或找到良人,她会来不过是迫于无奈,算了,就当看看能否替铺子多拉几笔生意好了,就算这次做不到任何一笔生意也不要紧,认认人也是好的。

  但是,在这些穿金戴玉的上流社会人眼里,她毫无可取,她也不生气,只是攸关父兄颜面,既然来都来了,要一声不吭走掉,恐怕丢的不只爹和哥哥的面子,他日追究起来,给她下帖子的闻人凌波大概也会被波及。

  她向与会的主办人说了一声,径自入了帷幕,两个丫鬟见状,一个铺纸拿笔,一个研墨,房荇不假思索捋袖挽高,在几前挥笔。

  她的动作传出帐外,令人围观,渐渐,围观的才子淑女没了声音。

  她笔至中途,先以老辣的“没骨花”画法用尖细的线条勾出取景事物,只见春燕身姿矫健,落花满地,嫩草围石,神趣宛然,所绘花卉,画法精工,设色艳丽,那落地的花瓣,传神真实,春燕双喙活灵活现,无懈可击,花涛香海,与真的活物一无差别,最后以工笔写实桃枝叶子脉络……

  但是,房荇突然在人群当中看见一张焦急的面孔,她霍然站起,险些碰翻了凳子,是今天,是今天吧?一直令她心神不宁的房时……她今天怎么还敢来这里?

  她想起哥哥那时说出门去会友,回程时却被急行的马车辗过,血肉模糊,回天乏术……

  四平是家里的小厮,房荇看他机灵就交代了要他好好看着房时的事,他现在会出现在这里,房时肯定是出门了……

  第9章(2)

  萼儿见房荇的脸色突然大变,还来不及问,只见主子丢下眼看即将完成的图,拉起裙子,风卷残云的离开了会场,两个丫鬟也顾不上几案的画,前后脚追了过去。

  “小姐,等等奴婢啊!”

  众人大惊,喧哗声四起,当今国子监最负名气的卫博士和江东画坛才子南聂分别走出围观的人群,两人各据一方,默然看了那残画半晌,两人都变了脸色。

  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画风,这种独特的风貌前无古人,若她能完成此画,将名动天下。

  房荇抓住四平问了房时的去处,立刻行色匆忙的离开会场,从浔园门口到骊鸣山山脚要数十里路,她那三脚猫的轻功这时候别说用处不大,自己这小身板,体力能不能挨到那里还是未知数。她那么努力锻炼自己,这身体,这年纪,这天分,缺一样都不能……因此,她一见到门口不知道哪户高门刚空下来的马车,刷地,动手撕裂碍手碍脚的裙摆,飞身抢过马匹便要走。

  孰料,马的替头被人抓住。

  “马匹借我,事完立即奉还!”无端抢人家的马,人家不肯那是自然。

  “你会骑马吗?”仰望着她的人是因事晚到的明融之,他瞄瞄她破裂的裙摆,脸色惊疑。

  “不用你管!”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他的问话有反应,明融之见她神色急迫,一改之前看见的清冷,“别孩子气了!这不是逞强就能办的事,一不小心,会送命的!”语毕,竟翻身上马,扯过房荇手里的缰绳,“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骑马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技术,房荇这时已经无暇去纠结两人之间的恩怨,只能硬邦邦的从口里吐出地点。

  希望,不,一定要赶上,一定!

  “公子、小姐……您上哪去……哎……”明府小厮,不,还要添上萼儿和琴曲,几人焦虑的看着他们策马离去。

  公子啊,小姐啊,您要去哪起码也交代一声,小的才好回话啊!

  明明春风和煦,碧柳如丝,房荇却心急如焚,心急欲飞,恨不得自己能长出翅膀来。

  明融之什么都没问,以最快的速度飞速前进,他抄了一条近路,从山坳一处林子中穿过,绕过山坡和山道,比大路提前半个时辰到了她要去的酒楼。

  不等明融之有所动作,甚至不等马蹄停下,她就跃下马背,钻进酒楼。

  是谁让她如此心急?明融之看着酒楼里,目光一闪,匆匆进去的房荇已经出来了,脸色苍白但目光乌亮。“掌柜的说他们已走了半个时辰,去游湖。”

  “你要寻的人是谁?”

  “我哥。”她的声音紧绷,竟有颤意。

  明融之没有再问,拉住她上马,拨马疾驰,胯下之马,快如飓风。“京郊最近的只有一座碧落湖。”无论春夏,碧落湖画舫小舟,数不清赏春的人,也是文人士子最爱去的处所。

  他们到的时候,还顾不上喘口气,房荇极目眺望,心里发凉,似乎京里一半的人去了骊鸣山,另外一半都挤到这里来了,去哪找人?

  她如大雁飞扑下来,站在湖岸,目光亮得惊人的看着那些看似诗情画意的人群,花红柳绿,红男绿女,这要去哪里找房时?

  “你别急,码头的老船夫说有一群士子,据说都是春闱的应考生,考完试来散心,可因为今天游人如织,他们租不到中意的船只,只好与他人共乘,上了最大的那条画舫,就湖不远那一艘。”为她奔走的明融之已经去打听回来。

  最大的一艘画舫……

  她眼光方锁住那画舫的羊角灯,画舫上的丝竹管弦突然一顿,传出众人哗然的惊叫声,叫嚣着有人落水了!

  在明融之眼中的房荇看似非常怕水,然而,她只是青白着脸,脚步却毫不迟疑的往湖边走。

  他一把捉住她。“那掉进湖里的人不见得是令兄。”

  她白着脸,唇抖着,已有哭声。“我不敢赌,如果赌输了怎么办?”

  “船上那么多人,你要相信会有人去救的。”

  她的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像是下定很大的决心,她甩头,往前狂奔,接着一头栽进湖里,只留下水花。

  只有房荇自己知道前世那被沉塘的记忆带来多大的阴影,重活之后,她潜意识里怕水,即使平常行走的道路,只要靠近水,她一定绕道走……她明知道落水的人不见得是房时,但是,她胆子小,小的不敢去赌这个可能,她宁可冒险,就让她冒一次险,或许这样太愚蠢……老天爷,请祢帮帮我!

  明融之心思翻涌,就这样莽撞的跳下去救人,她识水性吗?这不是找死吗!

  她,一个让人怎么看都看不清的女子。

  也罢,他决定不再多想,也扭头跳了下去。

  他们两人的举动吓坏岸边的人,纷纷急着喊救人,乱糟糟跑动的人们想叫识水性的船夫帮忙,偏偏今日生意好,所有船夫都跟船去了,岸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水声悠悠,房荇坠入了一片黑暗,四周安静又喧嚣,她混沌的彷佛什么都看不清,眼前许多画面有如浮光掠影,房荇没有时间去怕,没有时间去想,她唯一希望的就是那落水的人不是哥哥,她宁可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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