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水底下的人冒出头来,抓住这条救命绳,性命便可无忧。
湖宽数十丈,何人的臂力如此惊人?
四周的人看去,只见一道黑影将绳子绑在树上,接着纵身一蹬长索,脚尖轻点,以流星般的速度飞向画舫,然后跃下船舱,望着湖面,眼睛眨也不眨。
画舫里,像下水饺似的,识水的,不识水的,不小心挤翻房时的祸首,都跳进水里想救人。
可这一来,溺水的人更多,反而增加了救人的难度。
时间不过眨眼,但是在闻人凌波的心里却是缓慢沉重,每一个吐息都是度日如年,望眼欲穿,倘若、倘若,她在一个呼吸之间不出现,就换他下去。
她可以做得到的,她可以做得到的,等她出现,他要狠狠的打她屁股!她竟然让他担心成这样……
他的眼因为注视着湖面太过认真,那花花水声响起,还有群众惊呼的声音非常不真实的传递到他脑中的时候,单手划着水,另一手揽着房时的明融之已钻出水面,房时的双手以一种毫无生气的姿态软软垂下,明融之瞥见那条绳索时,毫不考虑的将他挂在绳索上,“……快把人抬上去!”一个翻身又钻回水中。
船上的人骚动了,吆喝着搬绳梯,放下船,再到处问有没有人懂医术的,像炸了锅似的。
房荇呢?!
闻人凌波神色一瞬间空无所有。
等待是这般煎熬,他汗涔涔的手心喀地一声,掰下了极南乌木造成的坚硬船舷。
他不懂水性,不代表不能救人。
与其在这里被炙火燃烧,心狂欲焚……下一刻,他一头撞进湖里,想当然耳,他这一跳,大家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怎么又有人下水了?虽说初春,这湖水解冻没多久,下头可是可以把人冻成冰棍的!
众人在合力将房时拉上船时,明融之也找到了房荇,至于闻人凌波则是脸色难看的随着浮上来,他虽不会洇水,但在水中闭气是没问题的。
经过一番折腾,总算四个人都上了船。
船主也怕闹出人命,叫人熬姜汤,拿毯子,又有人去探房时和房荇鼻息,有人乱了头绪的吼叫船夫赶紧让船靠岸。
房荇全身湿漉漉,唇是青白的,长发和纤长的睫毛被水浸得更加乌黑,她吐了两口污水,眼一打开,立即挣扎着起身去寻房时,全然不管自己浑身冰冷得直打颜。
“哥……房时,哥哥……”看似房时的友人忙着挤压房时的肚子,正设法救人。
她又急又怕,忍着不要扑过去。
闻人凌波自己也是没一处干的,看着她瑟缩湿冷,春天的衣料又轻薄,转头命令观望的其中一人。“把衣服脱下来!”
他的气场太过凌厉,那翩翩公子只顿了一下,又眄了那已经分崩离析的船舷一眼,很快就解下自己的貂毛外衣,贡献给这个不认识,却直觉完全不能对罪的男人。
闻人凌波随手将外衣裹住房荇。
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很迟钝的,好像衣服的暖意传递到肌肤这才慢吞吞的给了他感激的一瞥。
片刻后,房时呕吐出好几口脏水,呻吟了声,睫毛轻颤,缓缓苏醒过来。
房荇软跪在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
“荇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房时终于清明了的视线,一下就越过团团围住他的众人,看见浑身湿透,见他清醒眼泪便帕答掉下来的妹妹。
“什么?这是令妹,我视力好,可亲眼见到令妹跳下水游过湖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要是没有她,房兄,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房荇心里暗忖,这些隔岸观火的,比起救人,说风凉话才是你们的专长吗?她此后一定要劝哥哥少和这些损友来往。
“荇儿?”房时挣扎着坐起。
“我……就到附近来玩。”她胡乱找理由,明知如此不可信,可是……哥哥活着,哥哥好好的活着,巨大的喜悦奔腾着涌出体内,就连苍白无力的谎话就算被戳破都无所谓了。
“你今日明明去了骊鸣山,骊鸣山和此地相距五十几里路,莫非、莫非你早知道我会落水?”从二月末开始,他这妹妹就对他外出非常有意见,不是千方百计的要跟着就是不许他随便出门,难道,她早就预见他有今日灾难?
不是只有今日,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很明白的告诉他,荇儿非比寻常。
他一说完话,众人的目光全部转移到她身上来,一旁不语的明融之脸色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注视着房荇,眼色一层比一层还要深。
“阿嚏!”她打了一个大喷嚏。哥,你这是要害我被人当成妖怪吗?“哥,你跌进水里,人不舒服吗?怎么胡说了,一上岸,我们就赶紧去找大夫给你瞧瞧才是。”无论真假都得去让大夫瞧瞧,她才能安心。
“嗯,我想应该也是,摔进水里,全身骨头都痛。”房时是何等灵敏的人,就算没有看到众人的神色,也察觉到这里绝对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很快扮出表情痛苦,头疼脑热的样子来。
喝着姜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的明融之觉得,这对兄妹,都是妙人。
这时,船也靠岸了。
“哥,我扶你。”房荇伸手想去扶自己的哥哥。
“我能自己来。”
“不如我来吧。”明融之向房时自我介绍以后,自动担起英雄的工作。
“有劳了。”
“多谢明公子。”房荇真心实意的对他行礼。
明融之微微一笑,在湖里的时候,他明明先找到她,她却用手势要他先救她哥哥。
这样的女子,他没见过,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醉。
这一醉,会是一生吗?
然后他又瞅了闻人凌波一眼,这才托着房时的胳膊先行。
闻人凌波始终保持着寸步的距离跟着房荇。
他恨死自己没能救到房荇,可是又感激极了明融之将她捞出水面,矛盾又自厌的心情让他决定,从明日开始他要找人来教他洇水。
“能走吗?”
踏上岸,看着她的脚踏上土地的那一刹那,闻人凌波那好像始终搅在一起的五脏六腑,这时候才感觉得到疼痛。
“不能我也得自己走。”这个世界对女人太严苛,看了脚,得嫁,摸了手,得嫁,被他救上船,已经遭人非议,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抱了,她还有活路吗?
她并不知道将她从水里带上船,碰到她、摸了她的可是她痛恨无比的明府少爷……
只是……她也不在乎这些,十岁时候的她就已经“不清白”过了,这会儿,她完全不想费心去想那些事。
见她的确行走自如,闻人凌波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黑下脸,“你下次再这样自作主张,我就……我就……”就揍她?她要救的是她的亲人;骂她?他们连情话都还没说过,他哪舍得骂?算了吗?她下次要再莽莽撞撞行事,了不起,他盯着就是了。
“就怎样?”
“就罚你嫁给我,从此把你关在黄金屋里。”他悻悻的扁了嘴,手指却若无其事的勾住她的,不让她逃。
她掏耳朵,“耳朵进水了,你说什么?”
她竟然如此赖皮。
闻人凌波不让她走了。“当你沮丧茫然时,你的身边会有我,当你寂寞无助时,你的身边会有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我要你记得我都可以倚靠。”
她伸掌,捂住他的唇。
他知道身为皇子的自己说的是什么吗?
誓言说得总是容易,信任不是靠嘴巴说的,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就因为相处这阵子摸熟了他从不随便许诺的性子,这才怒的。
“明天的事谁知道。”就当作他刚才泡着湖水,脑子也受影响了。
默然良久,闻人凌波轻轻说道:“房荇。”
“嗯?”
他面容肃然,一双长眉如浓墨飞扬,轻轻吻了吻房荇的掌心,如同蝴蝶的翼吻过花朵。
房荇一愣,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脸腾地红成了五月的石榴。
对这个人,她虽心生抗拒,可到底是喜欢的,怎能不被动摇?她再没办法若无其事的欺骗自己下去。
那晚,她把被子卷来卷去,把自己卷在里面,呆呆一个人,独自哭泣,哭了又笑。
她没想过,前世被重重伤害过的自己,还能爱人。
她那寂寥清冷,来自于人生的信任被摧毁,换来粉身碎骨的结局,这样碎成片片的她,是他将她失去的热情拾回来,重新拼上,使她的余生不再是一杯难咽的苦酒了。
第10章(1)
会试发榜之日。
一早贡院门口的大红榜前只有一种状况,就是水泄不通。
房家人没有满身臭汗的和士子们挤着去看榜,倒是几天前就将府里个头魁梧的家丁和力气大的小厮挑了一遍,派他们这一天出去看榜了。
一个挤不进去,两个挤不进去,三个挤不进去……这人海战术就不相信没一个管用的。
揣着满怀希望,但是房氏一家人人均故作镇定,都自以为不显山,不露水,佯装八风吹不动的房老爹照常在书房待着,只是拿着的书本是倒着的,娘亲绷子里的鸳鸯戳啊戳的,也不知戳成了什么,在家中静待结果的房时反而是神情最轻松的一个,他意态闲雅的和妹妹对坐院子的石凳,石几上,一瓶鲜妍的杏花盛放,小坛子里,装的是每年冬天从松针、竹叶上扫下来的雪,攒在坛子里,来年用来沏茶。
一旁用果泥、枣肉、山药、桂花,再用蜂蜜腌渍的蜜饯放了一小尖盘。
果脯是宫里的贡品,据说远从虞国渡海而来,水呢,来自某位皇子偶发闲情逸致让人去收集的雪水,然后眼巴巴送来让心上人品尝。
看来看去,也只有茶是自家准备的,总不算太过。
那日兄妹俩从碧落湖回来,各自换了一套衣服,分别出门的两个孩子一同回来,虽然算不上奇怪,让杜氏不解的是,这两个孩子去的可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房时知道妹妹要是不想说的事情,穷追猛打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所以,他对那天的事情一个字都没问。
闻人凌波他是晓得的,几乎每天来他家应卯打点,那位明融之也是京里名人,他妹妹的交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广阔而扑朔迷离了?
“这些天,你准备好要同我说说那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碧落湖了吗?”他饮了一口毛尖茶,果然茶香高雅、滋味醇厚。
“不说不成吗?”
“成。”他回得痛快。
“如果哪天哥觉得非知道不可的时候,我可以说。”她浅笑,眼波流动,格外动人……只是诚意看起来有点欠缺。
房时似笑非笑的,像拿妹妹没办法的好哥哥。“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世间人敬畏鬼神,却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信仰和能接受的事实程度有很大的差别。”
“哥也要对我敬鬼神而远之吗?”她不见惶恐,反而更巧笑倩兮,将小手挤入房时握成拳的手掌。“你瞧瞧,我有体温,是热的,不是七月半会出现的那种。”
“就算你真的是我也不怕,”他失笑,握紧妹妹的手。“我是要告诉你,你的人生不管要做什么都看你的心情,但不要忘记,我的人生中也有你,你是我很重要的家人。”
房荇静静听着,慢慢垂下睫,心中漫着温暖的感动。“我只是想尽我所有的能力去做,想让我身边的人都幸福。”
“那你的幸福呢?”
“我不是还有哥?”
“你啊,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得令人发指,怎么该聪明的时候又不聪明了?”
“嘻。”
将将将!
突有锣鼓喧嚣,感觉像是朝着他们家而来,隐约的喧哗声由远而近。
房荇和房时对看一眼,心里都有数,接着相视一笑。
“我们进屋去。”
房老爹和杜氏也都在堂屋里,脸上一片喜色。
大门开处,报子敲锣打鼓过来,有人高举大红喜报,报喜的人们蜂拥着,一进院子便高声喊道——
“大老爷,捷报!京畿西城区什库街老爷房时,恭喜高中庚子会试第二名,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院子里早准备了喜炮,这时便劈哩咱啦的响起来,引得四周百姓都来了,脸上艳羡,在一片祝贺声中,房老爹和房时笑吟吟的上前应酬,接喜报,打赏厚厚的红包,下人们也给四周看热闹的人都发了喜钱,一片喜气洋洋。
三天后殿试,房时呈万言条陈,深得帝心,发榜,一甲居中,榜眼房时。
状元游街那天,万人空巷,争赌风采,房荇却在这天将明融之请到了自家的铺子楼上。
房符也不和他客套,端起一杯汾酒,郑重的对他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一口干掉杯中酒……只是没有酒量的人这一喝,就被辛辣的呛到了。
明融之先是咂舌,后来莞尔,这就是个孩子模样啊,他赶紧倒了茶给她。
总觉得她常有令人惊喜的地方,谁知道再多见一面,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有什么事,非要这么慎重?不会喝酒就别喝了。”
“我也不讲那些文诌诌的感谢,但是公子高义,对我和哥哥施以援手,房荇特来致谢。”
“房兄落水是你找到的,说谢字太言重了……我还未恭喜令兄,高中榜眼,将来青云有望了。”
“多谢,我会将你的祝贺转告家兄。”
历经红尘生死起落,改头换面重新站在他面前,甚至坐在这里相对微笑,人生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她忽然想起,坐在她眼前的这个男子,他,一直在为那个家奔走,每天与人应酬,每天醉醺醺的回来,身为庶子的他有多努力想让家人过上好生活,他做了许多,才爬到那个位置的,而她,身为他的妻子,只是一味的争宠,从没有设身处地替他想过,有着那样屈辱身分的他,是如何艰辛的站稳脚步。
重活一遍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害人,沉溺于仇恨之中,不知人间疾苦,只是全心的专注在自己的痛苦上,对他怒目。
她哪里想得到,被仇恨桎梏心灵的自己,一生被仇恨所缚,那是很可怕的事,这一生将不会再有任何幸福可言。
她也没想过,当她仇恨的时候,任何苦衷,任何委屈,都会消失殆尽,她不再是受害者,也成了加害人。
被那些颠颠倒倒的心事折磨,那些她铭记的,刻在心版上的,不肯忘却的,到底是什么?
前世,明融之,一个她爱过的名字,在今生,那些让她齿冷的辜负,所有她曾受过的伤,她终于学会了忘记。
“姑娘给在下的感觉很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
“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刚刚走近你一点,转眼你又离我很远,这种感觉让我很挫折不安……可否请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以前……或许是上辈子,做过什么让你伤透心的事,所以你不待见我?”几杯酒下肚,好像给他壮了胆,也问出自己放在心底很久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