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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柳  第8页    作者:寄秋

  她是以诚相待,希望得到善意回应。

  再多的水粉也遮不住裘冉儿眼角的细纹,她笑起来的模样有如和善的美妇,让人瞧了欢喜,以为她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不懂得算计,没见过世面。

  可是敛笑一凝时却显得冷艳逼人,眸中精光锐利,冷厉而难以亲近,稍一靠近即有冻伤之虞,一点也不负她当年“冰霜美人”之名。

  “娘深夜不睡,莫非爹的病体又起变化?”绿柳淡笑一回,水眸盛满无辜流光。

  目一利,裘冉儿的语气不若先前和气。“你这是在回避问题吗?我是小王爷的亲娘,难道我会害他不成?!”

  “亲娘吗?”绿柳神色飘匆的笑着。“娘有多久没见过夫君了?”

  “啊!这……”她突然掉了舌头,无法回答。

  “娘,你记得夫君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吗?”入府四年,从没见过有人为他贺寿。

  “他……”是七月十九,还是九月初一呢?

  “娘,你知道夫君曾花了三个月,亲手雕了‘龙凤呈祥’的玉块送给你暖寿却被退回吗?”当时他什么都没说,只关在房里三天,足不出户地写了三百多张摹帖。

  “我……”她不知情,以为是小官员送来巴结的贺礼,瞄了一眼就叫人退回去。

  因为并不精致,刀法粗糙,粗略一瞧便知非名家手法,因此不合她意,遂不肯收下。

  “娘,你曾为夫君盖过一次被子吗?”绿柳问得轻声,却让裘冉儿身形一摇,脸色倏地苍白。

  “……”他会踢被?

  “娘,不是我防着你,而是你防着我们呀!你很怕我们知晓什么秘密似,处处提防,时时小心,好像那个秘密一旦揭穿,我们会举刀砍杀你。”她不想说得太白,却也不愿她的无心之举伤了人犹不自觉。

  “我没有。”裘冉儿回得很急,仿佛说得慢会遭人怀疑。

  “没有吗?”那么她在慌什么?

  绿柳从她眼中看出恐惧和慌乱,她虽极力想隐藏,但那双闪烁不安的眸子却瞒不住,透着令人一目了然的害怕。

  她无意揭开假面的平和,明王府中早就暗潮汹涌,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不欲人知的事,他们守得紧紧的,不让人窥伺。

  而她是硬生生卷进来的中间者,人人都想拉拢她,同样地,亦防着她,他们的心在摇摆着,生怕她已被另一方收买。

  这就是世间男女自我束缚的茧,他们自个吐丝,再自个将自己包起来,以为躲在茧里就不会有人发现,随时想出来便可破茧而出,从未想过茧若不破会有什么后果。

  “你是什么态度,竟敢质问我?!”恼羞成怒的裘冉儿端出长辈的姿态,怒责她的不是。

  眼低垂,绿柳软言一应,“爹的身体为重,请娘早点安歇。”

  “你……你……”她的身段一低,裘冉儿想骂也骂不出口。“听说你不能生?”

  “娘说笑了。”不是不能,而是不应该。

  “王妃为尘儿安排了对象,你同意了吗?”齐人非福,她深受其苦。

  “只要为夫君设想的事,我断无拒绝之理。”她也在调适如何接纳另一名女子的存在。

  不仅不该拒绝,还要全力撮合,让他尽快从对她的迷恋脱身,接受另一个人的抚慰。

  “你能忍受?”没有女人能不嫉不妒,冷眼旁观夫婿别抱新妇。

  “娘,你特意提起,不会是为问我能不能忍受吧?”定有他意。

  裘冉儿怔了怔,为她聪慧的悟性感到惋惜。“嫁入我们王府委屈你了。”

  女子太过聪明绝非好事。

  “娘,你言重了。”若是瓶儿,她会说“玩得很痛快”。

  “我也不拐弯抹角的直说了,如果你能生,至少要有两个以上的男丁,一个姓赵,一个姓风……”

  “风?”她不问原由,只觉怪异。

  “反之,你若一生无子,日后定要记得祭拜风家祖宗。”未了,裘冉儿补上一句,“当然,在老王爷百年以后,而且这件事绝不能让他知晓。”

  她一说完后便迳自离开,留下一连串难解的谜团,叫人困扰。

  姓赵的拜姓风的祖先牌位,怎么说都说不通,除非冉夫人本姓风,她想为先人尽点孝心。

  绿柳撷下一朵茱花放在鼻下嗅闻,神情写意地赏起月色,之前的事像是不曾发生过,直到一具温热的躯体从后抱住她,她才将头往后仰,靠着厚胸取暖。

  “睡不着?”她问。

  身后的男子摇着头,在她颈边蹭呀蹭,“娘子,我不纳妾,我只要你。”

  第六章

  绿柳和裘冉儿的对话让赵玉尘听到多少,又理解多少,相信只有他自己知晓,旁人无法从他平静无波的神情得知。

  但是那一夜他几乎是睁眼到天明,毫无睡意地似在思索什么,紧搂着妻子等她睡去,再细细地瞧着他怎么也看不腻的模样,直到东方翻起鱼肚白。

  自此之后,他坚决婉拒明王妃的安排,而且态度从容,不管几人前来劝说,不纳妾的决心坚如盘石,毫无动摇之意。

  有人说他傻得更严重,居然舍弃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多少人巴望着娇妻美妾全搂在怀中,而他一点也不觉可惜地往外推,果然是个傻子。

  可是看在野心者眼中却是心慌难安,他的眼神太过清澈,说起话来有条不紊,目中清明有神,哪有一丝傻气?

  张广远恐慌了,明王妃也更加阴沉了,他们合谋的计策迫在眉梢,绝无可能因他的抗拒而停摆,依然照计行事的将张玉琳接进府,企图让两人培养出一丝情意。

  “姑姑,你不会真要我嫁个傻子吧?”听说小王爷智如童稚,那她不就成了把屎把尿的奶娘了。

  年方十七的张玉琳有张圆润的鹅蛋脸,发色偏淡带点深褐色,身形修长亭亭而立,唇薄,双眼稍嫌偏大,看来有几分塞外儿女的飒姿。

  她和张广远并非一母所出,其母是边疆一带依古族美女,当年张父跟随老王爷西征,见其美色强行掳回,差点造成边关大乱。

  “傻有什么不好,他的喜怒哀乐全捏在你手中,你要他往东就往东,要他往西就往西,不用担心他会给你气受。”是个最好操控的傀儡。

  “可是他不是有个少王妃了,长得跟仙子一般灵美,我若嫁进来不就委屈了,人家会拿我们做比较。”而且是做小,屈居人下,哪有什么威风。

  透悉她心事的张静蝉轻抚她的手言道:“只要你争气点,姑姑一定有办法让你当上少王妃。”

  “我当少王妃,真的吗?”一听能扶正,张玉琳双眸倏地发亮。

  “这个绿柳入府四年,肚皮全无动静,你要是比她早一步有孕在身,她在这府里还有地位可言吗?迟早以无子为由被休离。”到时她便能稳坐少王妃之位。

  “咦?姑姑,你不也是无子,怎么……”一见她眼神有变,张玉琳立即机伶地收口。

  “琳儿——”她疾颜厉色的一瞪。

  不能生育自己的孩儿是她一生最深的痛,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此事,以一个想做娘亲的女人来说,那是一大伤害。

  以前有几个婢女看她托腮打盹,以为她睡了,便不知轻重地谈论这件事,她一个恼火就命人重重责打,活活把人给打残了,丢出府外任其自生自灭。

  从那次以后下人们就不敢多嘴了,深以为鉴,来往她院落的仆从也变少,生怕说错话落个不死也去掉半条命的下场,故而也冷清许多。

  “姑姑,琳儿心直口快说了你不爱听的话,你就别生我的气嘛!人家最听姑姑的话了。”她适时发起娇嗔,靠着张静蝉的肩头撒娇。

  “你呀你,就是口无遮拦,乱没分寸,要是嫁到人家家中,肯定不得公婆欢心。”口气一缓,她软了心。

  她顺着话尾一接,“所以琳儿才来当你媳妇,让姑姑好好疼我。”

  张玉琳并不笨,懂得看人脸色,专挑好听话说,她也晓得自己的性子直率又不好伺候,娇生惯养,真要入了他人家门,铁定没多少好日子可过。

  可自个的姑母就不同了,而且还是颇有分量的正王妃,不护着自己人还能护着谁,自无婆媳之间的纷争,她大可和出阁前一样肆无忌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唯一令她颇觉挣扎的是一个傻子丈夫,好花当栽好盆中,每个未出嫁的姑娘都想有个文武双全、体贴入微的好夫婿,谁愿意将终身托付一摊烂泥,从此在烂泥巴里搅和,一辈子也达不到所望。

  荣华富贵谁不爱,少王妃的位置又着实诱人,她在取舍之间难免两难,既要佳婿又想尊荣加身,叫人好生犹豫。

  “嗯,听话才有糖吃,姑姑定会疼你如命,绝不会让你少块肉,多受气。”她就像她所没有的女儿,甜美又可人,能说两句窝心话。

  “多谢姑姑,琳儿会好好孝顺你,每天都来陪你……”她说的是场面话,目的是讨她欢心。

  “别别别,你要全心放在小王爷身上,把他的心从绿柳那儿夺过来,尽快怀上孩子我才能为你作主,当妾的地位终究不如正室。”她若非元配岂能高高在上,任意差遣下人。

  其实正妃也有正妃的好处,虽然她已不受夫婿喜爱,但终究是明媒正娶的大夫人,再怎么受到冷落也有一定的地位在,下人们不敢造次,让她保有威仪。

  “可是他是傻子耶!要我牺牲……”还真有点为难。

  一想到要和个傻呼呼的大男人裸裎相见,并做那码子事,她就浑身不舒服,胃里泛酸。

  “琳儿,你信不信姑姑?”张静蝉眸子一冷,射出精光。

  她迟疑了一下,轻轻颔首,“信呀!姑姑最疼我了,不会害我。”

  神色一软,她缓气地道:“小王爷并不傻,外界传言有误。”

  “咦?”张玉琳突地一讶,露出狐疑神情。

  傻了十几年的傻子不傻了,这是哪门子的荒诞话,她又不是没见过小王爷。

  “我不知道绿柳是怎么办到的,但小王爷确实回复了智力,少了笨拙和呆愚。”让她很不安,万一他想起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张静蝉蓦地摇起头,想摇掉她难以忘怀的一幕,赵玉尘会突然从聪明伶俐的孩子变成傻子,全是她一手主导的,因为……

  不能再想了,一想她心里便充满愧疚,原本她是想让裘冉儿痛不欲生,以泄心头之恨,却没想到反倒害惨了一个孩子。

  “姑姑所言是真?”傻子也有不傻的一天?

  “待会你自个瞧瞧就晓得了,别说姑姑我诓你。”现在的小王爷可不同凡响,是姑娘们一见倾心的俊俏儿郎。

  分不清是酸涩还是感慨,张静蝉心中五味杂陈,当小王爷还是个傻子时,她每见一回便厌恶一分,嫌碍眼地视若未睹,认为他的存在会阻碍亲侄子的前途,能早点消失对每一人都有益处。

  可这会儿他脑子灵光了,进退得宜,谈吐有物,谦谦风姿不下浑噩度日的广远,她既是忧心也苦恼,王爷后继有人,她真要不顾结发夫妻之情,毁他一世基业吗?

  终究夫妻一场,无情怎生仇,她怨的是抢走丈夫的狐媚子,对于王爷的情爱还是有的,虽然逐渐风干中。

  张静蝉才一说完,果真听见沉稳的脚步由远而近传来,张玉琳立刻坐正,微带羞色地理理云鬓,抚平裙上皱折,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端庄贤淑的娇羞样。

  “大娘,我说过绝不纳妾,不论你想怎么怪罪于我,尘儿的心意绝不改变,望你收回好意。”

  昂藏男儿面如冠玉,飞鞘入林的浓眉英挺俊雅,目光炯炯如煦日,鼻梁坚挺,高而丰骨,紧抿的唇透露出一丝阳刚之气,浑然天成的尊贵气势如飞龙在天,锐不可挡。

  面色带愠的赵玉尘目不斜视的走入,步伐坚定的走向斜躺软榻的张静蝉,先行表明来意,无视一旁搔首弄姿,想引他视线凝望的张家表妹。

  “不想纳妾是你说了算吗?就算你亲娘也不敢说一声不吧!赵家的列祖列宗就等着你开枝散叶,香火永续呢!”由不得他拒绝。

  “赵家的香火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爹还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应分担。

  “胡闹、胡闹,侍妾生的孩子能登庙堂吗?你是王爷立下的世子,理应为王爷留后,扯什么胡话。”一个七岁,两个双生子不过五岁多,哪能承继大统。

  张静蝉没说出口的是明王爷其他的孩子根本不得宠,他连看他们一眼都嫌懒,搞不好错身而过还认不出亲生儿,根本无足轻重。

  而他就不同,因母而贵,即使后来人犯傻了,还是老王爷唯一认定的传承子嗣,给予最好的照顾。

  “我娘也是妾室,她不会在意是谁接下爹的位置,同是赵家的子孙,有能力者担之。”他从不眷恋小王爷的名号。

  “是吗?你可曾问过她?”她冷冷一笑,勾起唇一诮。

  “这……”他想起娘亲与妻子的对话,心中顿时生起一股不确定。

  娘亲虽未明言,但语气之中不无其意,她不希望自己受过的苦延续到媳妇身上,可是为了赵家的香火,她还是要娘子看开些,身为女子就该承受夫婿并非她一人所有,男人的多情是可以容许的。

  “你爹身子骨不好,何时撒手人间无一定数,他嘴上老念着想抱抱孙儿,你身为人子岂敢拂逆父意?”张静蝉直接把丈夫搬出来,逼使他屈从。

  赵玉尘面上一黯,颇有怅色。“有子无子由天决定,并非纳妾就能得偿所愿,非儿衷心喜爱,娶来也是累人一生,不能白首。”

  “哼!尽是推托之词,没相处过怎知不得你意,也许老天注定要琳儿来传咱们赵家的香火。”他想不要都不行。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的说,让张静蝉顿感难堪,失了长辈颜面。

  “谁说不可能,要试过才知道。琳儿过来,见过小王爷。”看他性子有多硬,她非磨平它。

  早就想冲向前的张玉琳一听见姑母召唤,连忙迫不及待地踩着莲花步,故做羞怯的盈盈而至,略一福身行了个礼。

  “表哥,琳儿来叨扰了。”

  面对如水的软刃,他也不好恶脸相向地回个礼。“表妹多礼了。”

  “哪里哪里,表哥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妹子有幸一见翩翩风采,暗喜在心窝。”一说完,她又装出好不娇羞的模样,欲语还羞。

  “不,我很鲁钝,才貌低下,胸无点墨虚有其表,愚兄傻得很,不值得你违心一赞。”他很惶恐,生怕她非他不嫁。

  赵玉尘眼未瞎,自是看见她眼底乍生的倾慕,在他还是傻子时,她对他根本是不屑一顾,三番两次言语羞辱,还曾将他推入水池中,任由他载浮载沉的几乎溺毙,而她则在池边拍手叫好。

  事过境迁,两人各有一番际遇,他不相信他若痴愚一生,她会肯纡尊降贵的靠近他,甚至忘却前尘往事地对他表现出爱慕已久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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