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炎热到地表发烫的夏日午后。
即便是位处在高于地平线的半山腰上,也躲不开这波几乎让人窒息的热浪。
“妈!我地擦好了,要出去了啦!”一个清亮的年轻男孩嗓音,伴随着一阵在木头地板上奔跑的脚步声传来。
“怎么这么快?你有认真擦吗?叫守川先去检查才可以出门。”正在书房算账的中年妇人探出头叮嘱。
“不要啦!大哥那么龟毛,要检查半个小时才会跟我讲结果,我跟阿年和陶可萍他们约好了,不能迟到。”正在玄关穿鞋的男孩说。
他年约十四、五岁,长得唇红齿白、斯文清秀,小小年纪已经是个美少年,可以想见长大一定会是人见人爱的女人杀手。
“不要太晚回来,五点半以前要到家。”妇人无奈地由他去。“你晚上还要写暑假作业,不要玩得太晚。”
“好。”他边说话,人已经冲到门外去了。
利落地跨上脚踏车,他穿过家门前广阔、摆满盆栽的庭院,一个年长几岁、模样严肃的少年,正皱着眉头蹲在盆栽前认真地挖着土。
“大哥我出门了!”
“你的地板……”严肃少年还来不及讲完,脚踏车早就冲得老远。
夏行森踩着脚踏车溜下斜坡,友伴阿年已经在那里等他。
“你迟到了。”阿年慢吞吞地跨上脚踏车道。
“不好意思喔,我妈叫我擦地板。”夏行森笑嘻嘻地道歉。“陶可萍呢?”
“她刚打给我,说她要直接去溪边等我们。”阿年骑着脚踏车,慢慢地跟在夏行森旁边。“她心情好像不太好。”
“她爸又喝酒了吗?”夏行森皱起眉头,用力踩着脚踏车往上坡冲。
陶可萍、阿年和他,三人从小就是青梅竹马,陶可萍长得不算好看,身材有点圆润,个性老实,经常被附近的孩子欺负,他和阿年看不过去,便担任起保护者的角色,这孽缘一结下,似乎就再也解不开,转眼好几年就这样过去。
去年他们一起上国中,也分发在同一班,三人几乎行影不离,因此对彼此的家庭状况都很熟悉。
陶可萍的父亲是果农,虽然收入不丰,生活却也还过得去,只是近几年染上赌博恶习,今年年初还把果园的地给输光了,在那之后就开始酗酒。陶妈妈为了家计,不得不在山上各家果园打零工,陶可萍这个暑假跟着去帮忙,不再有那么多空闲和他们玩。
但最近,开朗的陶可萍越来越愁眉苦脸,他和阿年为此非常担心。
“我听我妈说……”阿年努力踩着脚踏车跟上他。“陶可萍她爸好像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听出他口吻有些不安,夏行森放慢车速。
阿年跟在旁边,吞吞吐吐地开口,“他好像……我是听我妈讲的,她之前也到果园帮忙,跟陶妈妈一起采收水果,所以……”
“阿年,讲快点!”听不到重点,夏行森没好气地催促。
“她爸好像会打人啦!”阿年像是下定决心,用力踩着脚踏车迎风把话喊了出来。
如果车速再快一点,或许风可以把他的话打得破碎,把残酷的现实一并敲散。
夏行森顿了一下,随即踩上踏板追上去。
“什么意思?她爸打她吗?还是打陶妈妈?”不管是哪个可能性,都让他心里涌起一股怒火。
“都有啦。”阿年越骑越快。
“徐仲年!”夏行森轻易追上他,伸手拉住他的脚踏车把手,硬生生逼他停住。“你跑什么跑?讲清楚。”
“我不知道啦!”阿年吼了一句,吐了口气才慢慢开口,“就我妈说的啊,前天去果园,她看到陶妈妈跟陶可萍脸上都受伤,陶妈妈说是摔车摔伤的,可是我妈说那个一看就是被打的……摔车不都是手脚关节受伤吗?她们两个关节都没事,所以我妈猜是陶爸爸打的。”
“那……很严重吗?”想起陶可萍那张圆润开朗的脸蛋,夏行森胸口一窒,闷得无法呼吸。
“我妈说看来是不会怎样,可是其他人说……好像不是第一次了。”阿年垂下头。
夏行森突然明白友伴的罪恶感和心虚逃避所为何来。
如果不是第一次,那为什么几乎一星期至少见两次面的他们,都没有发现?
“有报警吗?”他握紧拳头。“陶可萍为什么不讲?”
“我怎么知道?不过等一下你不要问她,她一定很难过。”阿年转正车头,继续往上骑。“好了,快点定啦,她在等。”
不能问吗?那陶可萍以后该怎么办?他可以告诉老师吗?老师会帮忙吗?还是……他们带陶可萍去报警?可是警察会相信他们吗?如果陶爸爸因此又生气了,会不会再打她?
夏行森怔怔发了会儿呆才跟上去。
他决定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帮陶可萍解决这个问题。
他用力踩着脚踏车,超过阿年,往约定的地方冲去。
穿过婉蜒的小径、高高的杂草,一条山林间的神秘溪流随即展现在眼前,冰凉清澈的水面上,摇曳着树叶间筛落的细碎阳光,葱郁碧绿的老树下有块巨大的岩石,那是他们三人最爱躺着聊天、睡午觉的地方。
此刻,却空无一人。
“搞什么?陶可萍还没到啊?”阿年赶上来,把脚踏车扔在一旁。“刚才还打电话跟我说要先来。她真是乌龟转世耶!”
“算了,等她一下吧。”夏行森说着,心里却闪过一抹不安。“她可能等等就来了。”
几个小时后,两个男孩才慢慢意识到,陶可萍或许不会出现,也可能永远不会再出现……
那个夏天,陶可萍失踪了。
第1章(1)
鸿泰建设集团。
宽敞气派的办公室里,一名威严阴沉的中年男人姿态懒散地靠坐在沙发上,锐利的双眼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一手无意识地转动着金戒指,眉宇间透露出一股阴狠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你要求的价格不合理吧?”男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不知道。”对座的年轻男子笑嘻嘻,露出过分可爱的虎牙,人畜无害的笑容十分讨人喜欢。他讲话的态度轻松自在,丝毫没被男人的气势影响。“不过温爷,我知道还有很多人出得起这个价格请我做事。”
“你很自负。”被尊称为温爷的温鸿泰挑起眉。
“这是我的专业。”年轻男子耸耸肩。
温鸿泰一语不发地看着他,那种视线连黑道上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哥也会恐惧,年轻男子却只是悠闲地喝着手上的茶。
良久,温鸿泰打破沉默开口,“多久?”他问。“多久你能把人交出来给我?半年?一年?”
男子偏头想了下。“三个月。”
“三个月?”温鸿泰轻嗤。“你想清楚,帮我找出公司的内奸没那么容易,跟我做事的可不是一般人,光是要得到他们的信任,就不只三个月。”
“那交给我烦恼吧。”男子轻松地靠在沙发上,自始至终眼神都未曾躲避过对方的视线。“连这种事都要温爷想,那我就不值得这个价了。”
眼前的年轻人显然不知天高地厚,温鸿泰欣赏这小子面对他所表现出来的胆识,不过这不代表出了差错他会手下留情。
“你知道大家怎么说我这个人吗?有钱,可是难相处。”他转动着金戒指,淡淡地开口,每句话却都暗藏警告。“钱你说要先拿,我可以给,八位数字对我来说是九牛一毛。不过若你拿了钱交不了差,那有什么万一,就自己负责了。”
“我哪惹得起温爷呢?”年轻男子笑了,神情几近无辜。“说三个月就三个月,一天都不会拖。”
“夏行森,你讲话口气很大。”温鸿泰生平最讨厌爱说大话的家伙,但眼前这年轻人,却让他无法讨厌。“那我就等着你三个月后给我答案。”
“没问题。”夏行森点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嗯?”这小子胆子不小,还敢谈条件?温鸿泰挑起眉。
“要怎么调查,需要温爷配合,照我的安排行事。”
镜前的人儿穿着一袭粉橘色洋装,衬托出白皙皮肤和一身青春的春天气息,模样娇俏艳丽。
此刻,这可人儿正挨在镜子前细细描绘着眼线,原本就漂亮略长的眼眸经过巧手妆点,更加明亮有神。
满意地看着今天的妆容,美人扯开嗓门,蹙起柳眉回头喊着,“孙念恩,我的鞋子呢?你找到没?BURBERRY那一柜里有小花的那双,找到了吗?”
一个清瘦的女子身影闻声自一旁小隔间走出,她一袭深色裤装,束着马尾露出不施脂粉的素净脸蛋,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一双高跟鞋,屈膝将鞋置放在美人面前。
“小姐,你的鞋子。”
被唤作小姐的美人,正是鸿泰建设董事长的千金温月伶。
她屈起足尖,轻轻套入高跟鞋,姿态优雅地站了起来,宛如模特儿般踏着猫步走到全身镜前。
“我今天这样搭配好看吗?”顾盼镜中倩影,温月伶扫了后头不说话的孙念恩一眼。“……算了,问你也是白问。”她坐回梳妆台前,拿出一对精致银扣耳环,一面别上一面说着,“等一下我爸要带个世伯的儿子过来,听说刚从国外回来,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孙念恩一如往常,垂首安静地倾听。
“我爸那些朋友的儿子,没一个能看,要不就胖、要不就矮,不胖不矮的就丑。上次那个什么医生的,我跟他出门穿了高跟鞋就比他高,脸肿得跟猪头一样,我爸居然还要我跟他出去,被朋友看到多丢人啊。”温月伶抱怨着,回头寻求认同,“孙念恩,你说我条件有那么差吗?找个不矮不丑不胖的有这么困难吗?”
“小姐条件很好。”孙念恩轻轻地说。
“我也知道我条件好,要你说吗?”温月伶开心地笑了。“喔,对了,等等你待在楼上好了,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要是胆子小,被你吓到也不好。”
“是,小姐。”孙念恩并没有显露任何情绪,轻声应道。
没一会,房间的内线电话响起,管家毛叔的声音传来--
“小姐,温爷回来了,他请小姐跟孙念恩下楼。”毛叔报告着。
“孙念恩也要?”温月伶皱起眉。
“是的,温爷吩咐的。”
“好吧。”温月伶不甘愿地应声,转头心烦的吩咐着,“我先跟你说,等等你就尽量站那个人的右手边……你那个脸,朝着左边……还是你把头发放下来……算了,我看也遮不住,反正你站外面点就对了。”
“是,我知道了。”孙念恩声音依旧不带起伏地回答。
温月伶不开心地大步走过她身边,她也转身跟上。
随着她的转身,左半边脸颊倒映在镜子里,一大块皮肤宛如被火融化,红色伤疤狰狞地、如同丑陋的怪物攀爬在她白皙的左脸上。
仿佛怕她记不住似的,温月伶再度提醒,“记得,躲后面一点啊,孙念恩。”
温鸿泰是个喜欢气派、摆派头的人,草莽出身的他,在漂白后总担心别人瞧不起他没念书、不文明,因此偏爱虚张声势地在屋里放满名家字画古董,几张上百公斤、价值百万的檀木椅也安镇在厅内。
不过这些在夏行森眼里看来,都只是欲盖弥彰的努力。
他悠闲又觉得有趣地观察四周环境,直到一阵响亮的高跟鞋声传来,他才慢条斯理的收回视线。
“伶伶,来。”温鸿泰看着走进来的粉橘色身影,原本凶恶的眉宇霎时转化不少,甚至露出了笑容。“这是你世伯的儿子夏行森。”
娇美动人、亭亭玉立,绝对不是遗传自温鸿泰。夏行森微笑,绅士风度地点头寒喧,“温小姐。”
“夏先生你好。”眼前俊美的男子在瞬间便已掳获她的芳心,温月伶脸红心跳地温柔招呼。
“叫我行森就可以了。”夏行森露出招牌可爱虎牙的笑容,那绝对是谋杀女人心的凶器。“世伯,你的千金好漂亮,像明星一样,台湾的女生都这么漂亮吗?”
“喊我伶伶就好了。”温月伶被这么称赞,笑得眼睛都眯了。
“来来,坐下聊。”温鸿泰挥手,一面对着后头那道淡漠的影子下指令。“上茶。”
“好的。”跟在后头的孙念恩用几不可闻的嗓音应了一声,上前将煮开备好的茶斟上,头始终低垂着,像是遵从小姐的意思,尽可能遮掩瑕疵的容颜。
但那好听的男中音却不打算忽略她。
“这位是?”
“孙念恩,是我前任管家的小孩,从小跟伶伶一起长大,我当自己人一样,有什么需要你吩咐她就可以了。”温鸿泰简单介绍。
孙念恩垂首奉茶,将热茶端到夏行森身旁的茶几,动作稳定利落,几乎没有人察觉她此刻神经紧绷。
她以为自己可以完美退开,但那个带笑的嗓音却很近、很低地轻唤了一声,“念恩小姐你好。”
孙念恩手微微一颤,险些将茶水泼出来。
“哎唷,没有人这样叫她啦,好怪。”温月伶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行森,你叫她孙念恩就好了。对不对,孙念恩?”
“是。喊我孙念恩就可以了。”她颔首退到后头。
“来来,行森用茶。”温鸿泰端起茶杯招呼,转头对爱女说道:“伶伶啊,行森刚从国外回来,准备到我公司帮忙,这段日子会先住在我们家。”
“真的吗?太好了……”温月伶惊喜地如小女孩般开心拍掌。“我正觉得家里好无聊呢,有个年龄相近的人陪我,多开心啊。”
夏行森微微一笑,俊眸扫至后头的那抹影子。
“念恩小姐似乎不太欢迎我?”
被点名的影子慢慢缩得更小、退得更远,巴不得变成一阵轻烟消失。
“孙念恩一直都是这样,你不要介意,她脸有疤,所以个性怪怪的。”温月伶毫不委婉地解释,随即扯开话题,“行森,那你要住哪个房间?我带你看看好不好?我家有好多客房,不然你跟我住同一层好了,那间客房很大……”
看着他们热络的交谈,那抹影子一点一点往厅外移动,慢慢地退出充满笑声的热闹厅堂。
反正那不是属于她的地方,而她的存在也没有人会在意。
第1章(2)
晚上,温鸿泰带着爱女和客人外出用餐,孙念恩终于得以喘息,她把分内的工作做完后,便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发呆了多久,才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夏行森……
握紧的拳头松开,她扣入手心的指甲早留下鲜红的印记。
她的眼睛突然有点刺痛,鼻腔感到一阵酸楚,那已是很陌生遥远的情绪,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再出现的情绪。
深呼吸了好几次,她才勉强逼退几乎盈上眼眶的湿意。
那个名字,好像从前世挖掘出来的记忆,在她心中埋得很深很深,但此时封印埋葬的过去突然动摇破裂,一点一滴的渗出,让她心脏紧紧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