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爸公司,她能去哪里上班呢?一般人可不像我们这么愿意接受……呃,你知道的……公司找人也都想找正常的员工,孙念恩又是女孩子,脸这样不好看,总不能抛头露面吧?”温月伶的声音很甜美,带着惋惜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听起来并不尖锐,甚至让人有种温柔的错觉。
总是因为这样,每次她讲述完孙念恩的事,都会得到“你们家真的很有爱心”、“你好善良”之类的赞叹,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自觉习惯将这些话语挂在嘴边,博得对方的好感。
或许也是习惯了,孙念恩并没有表现出厌恶或受伤的表情。
“所以,你没有去找过其他工作吗?”面对温月伶的期待,夏行森丝毫没有称赞的意图,依旧将注意力投注在孙念恩身上。
“她真的找不到啦。孙念恩很可怜了,你不要逼她。”温月伶软软地替她求饶。“她那个疤到哪都引人注意,从以前念书时就没朋友,要不是她是我们上任管家的小孩,我小时候看习惯了,她到现在可能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是吗?”夏行森直视着孙念恩询问,口气竟有些冰冷。
“是的。”他的咄咄逼人,让孙念恩不得不回答,“小姐是我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吗?”他挑起俊眉。“童年的朋友呢?有没有?在你的脸受伤之前,总交得到朋友吧?”
他到底想讲什么?孙念恩绷紧了神经。究竟是她敏感或他其实已经认出她了?为何她始终觉得他的口气语带玄机?
“好了,行森,你不要再讲她的疤了,她来我家时就长这样了,说不定是天生的。”温月伶开始不耐。
“是吗?那一定很寂寞。”他依然凝视着孙念恩,轻轻地说:“我也当你的朋友吧?”
孙念恩拿着水杯的手震动了下,一时竟语塞了。
“唉,行森你人真好,真可爱。”连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孙念恩都愿意当朋友……温月伶皮笑肉不笑的又说:“不过反正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多个朋友孙念恩一定很高兴。”
“那就这么说定了,念恩小姐。”他微笑地说:“以后不要再对我摆脸色了,可以吗?”
孙念恩不想回答,可是温月伶半强迫的眼神让她不得不屈服,只能逼不得已说出那个承诺。
“好。”
第2章(2)
碧绿起伏的山坡上,一座座安静的石碑上篆刻着简单的文字,叙述着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
生与死。
墓园里,一道挺拔的身影默然在一座坟前站立着。
山头风有些大,吹得男子的衣服猎猎作响。
他眼前的墓碑上,刻着“徐爱子仲年”,一旁小字说明此人生于民国七十二年四月八日,卒于民国九十年一月十九日。
石碑上清楚表明着长眠于此的,是某人亲爱的孩子,未能活过十八岁生日便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站在墓碑前的夏行森放下手中花束。
墓碑上,童年友伴的笑脸永远维持在遥远的十七岁,稚嫩年轻,永不知愁。
“阿年,我终于找到她了。”夏行森轻声开口,向来开朗带笑的表情不再,俊颜透露着冰冷的怒意。“但他们改变了她。个性、长相,连名字都改了。”
回忆里单纯爱笑的陶可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防备、丝毫情绪都不肯泄露的机器人。
他无法想象究竟是经过什么样的折磨,才会将那么天真无邪的女孩变成这副模样,他更无法忽视她脸上那块必然充满疼痛的伤痕。
“陶可萍变得……不像她,也不像人。”他困难地开口,深呼吸一口气才平静下来。“我很难过,可是至少她还活着。”
他忘记作过多少次同样的梦,梦境里,永远都是那年夏日午后的溪边,失踪的友伴总以不同面貌出现在梦中。有时好、有时坏,他已数不清自己多少次惊醒在充满罪恶感的暗夜里。
如果那时他能多注意陶可萍、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她吵架了、如果那天不是约在小溪边见面,也许陶可萍现在还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而阿年……或许也不会在这里。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他千百次无法回头的幻想。
“我知道她认得我,可是她不愿意承认。”他苦涩的说。
重逢那天,他曾想象她会开心得冲上来抱住老朋友,然后像童年时一样叽叽喳喳地叙述着这些年的改变,也或者,会高兴地抱着他哭。
但是,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收敛了眼中惊慌的神色。
为什么害怕?为什么不肯认他?他无法问,也不愿问。
她看起来受伤太深,让他无法莽撞行事。
现在的她,让他心好疼。
“阿年,”他凝视着照片中好友的眼睛,轻轻地、笃定地允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
沐浴完毕,浴室里仍热气蒸腾,孙念恩脑子还转着公司的事,手中动作没停,擦干身子、套上衣物,准备从浴室离开。
只是走到门边,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迟疑地望向蒙上一层薄薄白雾的镜面。
被雾气遮蔽的镜子反射不出任何东西。
挣扎了几秒,她终于走到镜子前,缓缓伸手抹去上头的水气,令自己的身影诚实倒映出来。
她深呼吸一口气,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她侧着脸颊,凝视着脸上那道狰狞丑陋的伤痕。
尽管心中柔软、女人的那部分,偶尔会让她对自己的容颜感到自卑退缩,下意识避开所有能反射出真实的镜子,但她心里却明白,若非这道伤痕,她无法好好活下来走到今天。
这道伤痕带给她的,远超过她所失去的,因此无论他人的眼光如何嫌恶、温家小姐的口气如何充满虚假的同情,她都能不放在心上。
她甚至大方绑起马尾,一点都不试图遮掩,放肆地让伤痕袒露在众人面前。
诚实来说,她确实把伤痕当作吓人的工具,当人们因为她的疤而无法直视她时,她便多出一点观察对方的时间。
可这一切,却在夏行森出现后有了改变。
他对她的伤痕毫无反应,总是坦然地直直看着她,仿佛她脸上的伤痕只是她幻想的存在。
而更奇怪的是,温小姐那些让她早已麻木的虚假评价,竟让她感到不自在。
是因为不愿意让童年玩伴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吗?
明明早已不在意,为何她却无法忽视那双带笑的黑眸?
孙念恩吐了口气,离开浴室,决定抛开那些无法处理的情绪,试图让自己回到正轨--规律无聊的生活。
她回到计算机前开启邮件,将秘书传来的行程加入每日报告后,重新检查一次打印出来。
这是温爷明天早晨用餐时的阅读文件,内容除了几件重要案子的进展外,也包括每日行程安排。她将之装订整理后离开房间,放轻脚步进入温爷的书房。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温爷从来不关的昏黄阅读灯,她将文件置放在书桌上后,正转身要离开,一个清朗温和的男中音突地自身后响起。
“念恩小姐,还不睡吗?”
她吓了一跳,回头只见夏行森懒洋洋地横躺在沙发上,长腿交迭,姿态悠闲得不得了,手里则拿着iPad不知正在阅读什么。
他坐起身,看了眼墙上的钟说道:“三点半了。”
“你不也是?”她戒备地看着他,语调毫无起伏地回答。
“我睡过了,把握黄金睡眠时间,十一点到两点。”夏行森露出犯规的迷人微笑道。“你现在睡,六点又要起来,这种不规律兼睡眠不足的作息,可是美女的天敌喔。”
又是那种温柔得仿佛他确实介意的语气……孙念恩皱起眉。
“夏先生,”她烦躁却又勉强维持冷静地开口,“我们可以把事情说清楚吗?”
“嗯。”他有趣地挑起眉。
“温爷要我协助你调查,我就会尽其所能地帮忙,但请夏先生尊重我的私人生活,可以吗?”她索性将方才自己神思不宁的烦恼一古脑倾泄出来。
“怎么了?我不尊重你吗?念恩小姐。”他问。
“我不希望和你有太多的私人牵扯,也请你不要这样喊我。不需要邀我一起用餐,也不需要你关心我的睡眠,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希望我们除了公事之外,没有其他关系。”
“是吗?”看见她脸蛋上终于有了情绪,夏行森心里莫名愉快不少。“你这么讨厌我吗?”
看着他无辜的表情,孙念恩竟一时语塞,伤人的谎言梗在喉头说不出口。
半晌才开口,“不是。”她撇开眼眸。“你这样造成我的困扰。”
“但你这样,也造成我的困扰。”他大言不惭地重复她的话。
“什么困扰?”她困惑地问,明明就是他比较烦人,她从来不主动打扰他,他居然还有脸说她造成困扰?!
“我是个守承诺的人。”他无奈地耸耸肩。“既然说了要当你的朋友,我就不会忘记。”
“那只是场面话,你可以不用介意。”若非温小姐在现场,她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她已经打定主意今生不再和任何人有一丝感情的纠葛。“我不需要任何人关心。”
“拒绝别人关心是你的习惯,但关心别人却是我的习惯,你要求我不要关心你,对我来说很困扰。”夏行森几近耍赖地开口。
“夏先生……”孙念恩皱起眉,这人真能掰。
“而且,没道理只有你能关心我。”他敛起轻浮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开口,“晚上的汤品,每个人都是菠萝苦瓜汤,只有我是味增汤。”
他的话,让她神经微微紧绷。
“我问过厨房,老陈说是你让他临时准备的。”他温柔地看着她。“念恩小姐怎么会知道我对菠萝过敏?”
“我调查的。”她胡诌。
“这种让人害羞的小毛病,我可不会写在履历上。”他的声音带着笑意。“难道你是去问我的家人吗?不太可能吧。念恩小姐,你究竟怎么知道的呢?”
孙念恩无法直视他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年少时的某个夏日,他不小心误食菠萝导致过敏反应、险些休克的情景。
“我不知道。”她倔强地撇开脸,冷硬回答:“我只是不想让你吃太好可以吧?”她抛下话转身就想走,手腕却被横来的大手稳稳拉住,温暖的掌心印在她的肌肤上,竟有种奇异的灼烫感。
她回过头,反射性想甩开他的纠缠,却怎么也甩不掉。
“念恩小姐,”他靠她极近,俊眸俯望着她,气氛有股诡异的暧昧。他低低开口,“温月伶欺负你的时候,为什么不用这种态度反击?”
“没有人欺负我。”她被迫不得不仰头面对他。
“你不是谁的佣人,你是完整的人。”
他锐利的黑眸和简单笃定的话语,像一把利刃穿过她心脏,让她瞬间呼吸一窒。“什、什么?”
“你这样贬低自己,会让关心你的人难过。”他定定地凝视着她。“在你意识到这点之前,我不会改变对你的称呼。念恩小姐。”
一股酸意冲上她鼻头,藏在筑起的冷硬高墙背后,那些多年来容忍的委屈,仿佛都在瞬间被击毁。
她咬住下唇,不服输地扬起下巴瞪视他,气势却不再那么肯定。
说得简单,但……有什么用?难道叫她小姐她就会变成小姐吗?
她失去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随便你。”
这次,她终于能甩开他的手,快步从他的视线中离开。
她不能再回头望了。
那已经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第3章(1)
夏行森那晚的一席话,让她长久以来严密的伪装有了裂痕。
原本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也想不出死亡的原因,所以她选择这样行尸走肉地过日子。
在温家没有特别愉快,却也没有特别痛苦,当时温爷收留她虽然并非出自善意,是看见她脸上的疤痕,认为可以让她担任女儿同龄的保镖,所以才把她从豺狼手中带回来,间接替她避免更多的伤害。
不过,她也并非为了报恩才留在温家。
最初,在还没有能力离开的时候,她只是想活着,所以努力让自己有用,凡事都替温月伶挡下。可等长大了,有能力之后,这一切已变成习惯。
她习惯了这样的身分、这样的生活模式,没有特别想追寻的东西,于是就安安静静、像影子般地活下去。
夏行森说,关心她的人会为她难过。
但谁会关心她?
温爷替她查过,她的父母早在多年前离异,没多久父亲欠赌债自杀,母亲也因积劳成疾病故。
至于其他人,不是亲人,没有关系。
两个儿时的友伴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有各自的人生,过得好好的……
“孙小姐?”
一个悦耳的声音唤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不好意思。”她连忙回神接过对方递来的文件,粗略翻过以后在上头签章。“文件送审计张小姐就可以了。”
“谢谢。”高秘书左右张望了下,似乎在寻找什么。
“夏特助在开会。”孙念恩头也不抬直接点破,毕竟高秘书不是第一个跑来特助办公室偷看夏行森的人了。
自从她调到特助办公室后,秘书室小姐来送文件的机率之高令人匪夷所思,这种跑腿的工作以前在秘书室,是有专人负责在各处室派发,根本不可能劳驾到高阶行政秘书,尤其眼前这位被称作“秘书室女王”的高秘书更加不可能。
“今天温小姐也来开会啊?真难得。”高秘书显然另有目的,打探意味十足地询问。
一早,送茶水的秘书看见温大小姐挽着夏行森高调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后,风声迅速走漏,秘书室充满着八卦氛围,美艳的高秘书在众望所归下,被推派来查探虚实。
孙念恩公式化地答道:“相关细节我不清楚。”
这些年,童年时的友伴确实长成了一个俊美迷人的男人,看着女人们对他殷切追逐的目光,她不免也觉得有趣。
毕竟他们相识的时候,他还是个冲来撞去的年轻男孩,这些爱慕迷恋他的女人们,大概都无法想象外表如翩翩贵公子的夏行森,有那样的过去吧。
“这样啊……”这位冷面神秘的孙念恩口风太紧,高秘书什么也没打探到,不禁有点失落。一想到回去不好跟秘书室的同事交代,她只好硬着头皮往下问:“是公事吗?还是私事?”
“我真的不清楚。”孙念恩还是一样的答复。
事实上,她确实不知道为何温月伶会突然进公司,自她进温家以来,温月伶进公司的次数屈指可数。
温月伶含着金汤匙出生,温爷对这个独生女呵护备至、疼爱有加,让她丝毫不用为金钱烦恼,因此自然对赚钱没有兴趣。而且,她向来觉得父亲的公司产业文化太粗鲁,连提都不想提,更遑论踏进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