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劭站在原地,黑眸看向落在红毯上的长剑,负手走进主厅,拾起那把剑,蓦地脱手而出,剑刃如虹翎自上官羿身旁滑过,深嵌在高位后头的漆金匾额上,剑刃就斜插在“心如水镜”上的心字,斜挂成“必”字。
上官羿头也不回,直瞅着他,黑眸沉静得透不出人味。
“国师,你的心,可真如水镜?”李劭低问。
这匾额上的字,是上官羿接任国师时他亲手提写赠与的,他们一块长大,他深知上官羿的性子淡如水,才特地提这四个字。
“皇上,臣的心,没变过。”许久,他才喃道。
“是吗?”李劭直瞅着他,表情失望。“那么国师为何没有阻止舒姑娘,甚至放任她的伤口淌血?”
他们赶到时,只见舒姑娘腕上淌着血,而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上官羿就站在一旁观看,甚至还冷漠带笑……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好友,他不该是如此冷血无情的人。
“舒姑娘心神溃散,自以为以己身之血让臣施咒救凤凌王,臣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所以──”
“国师,朕可以信你吗?”
上官羿浅浅笑开,心思却已百转。“皇上,臣的心日月可昭,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一心为皇朝、为皇上,未曾变过。”
皇上已经知道天女传说一事,还如此护着舒雪尹,难不成皇上……已萌退意?
怎么可以……他不允许!
“国师,朕要你的心静如水,必如水镜,望你……好自为之。”叹口气,李劭随即拂袖离去。
上官羿一震,望着深嵌在匾额上的剑,怅然地笑了。
这剑就插在心上,要他怎能不痛,要他怎能心静如水?!
“你饿不饿?渴不渴?还是先喝药?”
回到御医馆憩房,舒雪尹像陀螺般在李弼榻边转个不停,眼里只有他,只看着他,把杵在一旁的几个御医和公孙燕当空气。
她的忙劲,教李弼忘了痛楚和气乏,只能笑睇着她。
这就是占有吧,占仕她的视线,教她只能看着他一人。
这感觉竟是如此美好,若不是太无力,他真想紧紧将她搂进怀里。
大手紧扣住她的,瞥见那片微干血迹,他浓眉攒起。
“替她上药。”他哑道,以眼示意。
御医见状,连忙上前处理,一位则是走出门外。
“是。”御医为舒雪尹倒上伤药,然而血还在流。“这伤极深,所幸并没有伤到筋脉,不过,若是可以使用舒姑娘缝伤口的法子,可能比较不会留下痕迹。”
“……不用了。”她干笑,偷偷朝李弼贴近一点。“小伤、小伤。”
反正不会痛,放着总是会慢慢好的。
“可是,下官认为,若是能够学得舒姑娘的技法,说不准往后可以帮上更多的人,就不知道舒姑娘愿不愿意倾囊相授?”御医很不死心地再问。
春搜那日,他可是亲眼见她拿针线在凤凌王肩上缝合伤口的,先前为王爷换药时,他发现伤口愈合得极快,且伤疤极小。虽说这技法有点像旁门左道,但总是一门医法,若能学得,可造福更多人。
舒雪尹扁了扁嘴,很是犹豫,原因无他,她就是怕那种尖锐的东西啊!若是要她替人缝,那倒好一点,可要她自己当被实习的工具,那真是要她的命。
“雪尹,处王一下吧,这伤看起来挺深的,不处理,你要怎么照顾我?”李弼说。
闻言,只见舒雪尹咬了咬牙,大有壮士断腕的慷慨赴义之情,用力伸出左臂,把手镯推得高高的。
“大人,你的针线活行不行?”瞧御医二话不说拿出准备多时的针线,她还是倒抽了口气。“你过火消毒了没?这缝线韧不韧?”
“舒姑娘放心,下官把那日的情景记得一清二楚,每个步骤都使过一遍了。”
见御医拿起缝针,舒雪尹又深吸口气,右手直抓着李弼的手,然后用力瞇起水眸,眼看着针扎入她的伤口边──
嗯,错觉吗?怎么一点都不痛?她疑惑地攒起眉,看见御医不断缝着她的伤,她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是体质改变了吗?她好困惑,偏头对上李弼微瞇的眼。“王爷,你很不舒服吗?”
“……还好。”他勾起虚弱的笑,强忍着左手上针扎的痛楚。
一会,御医满头大汗的完成缝伤初体验,在舒雪尹腕扎上干净纱巾后,立刻又处理李弼的伤势。
等一切大功告成,御医随即很识相地退出憩房之外,公孙燕见状,也跟着退到门外守着。
见人都离开,舒雪尹才爬上榻,握着李弼的手,直冲着他笑。
“疼吗?”
“不疼。”他也笑。
“你每次都说不疼。”刚才换药时,他的伤口整个皮开肉绽,每看一次,她就痛到发抖。
“本来就不疼。”伤在他身上,总好过落在她身上,然而一想起她的伤──“你为什么要划下那口子?”
抿了抿唇,她趴近他一点。“你一直昏迷不醒,我想垉你说上官一脉都懂医懂咒,所以我去找国师,看是否有救你的方法,然后国师说,拿我的血可以施咒换你清醒啊。”她眼睛已酸涩得快要张不开,却还是不愿闭上眼,宁愿就这样看着他一生一世。“只要你能醒,我没什么不能给的。”
“所以,你拿命……换?”他大手动了动,抺去她流水似的泪,却抺不去自己的心痛。
那么怕痛的人,就连针扎着都会哭的人,竟为他划下那么重的一刀,她被血包围的一幕,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不敢想象自己要是迟一步,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幸好,他赶上了。
“你可以拿命保我,我为什么不能拿命保你?”她笑落满眼秋水。
李弼动容地瞅着她,轻拉过她冰凉的手在唇边亲吻着。“你这傻瓜,我为你落下鸳鸯咒,你要是死了,我怎么活?”
她怔了下。“鸳鸯咒?那是什么东西?”
“生死相随的咒。”
她眨眨眼。“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为何要说?”他有些疲惫地阖上眼,突觉有阴影逼近,张开眼,就看见她一脸无法掩饰的担忧。“怎么了?”
“没。”她摇摇头。
她怕眼前的他不过是回光反照,很怕他双眼一闭,就这样走了,这一点,李弼也察觉到了。
“你有没有发现,你受伤时一点都不觉得痛?”他打起精神,与她闲聊。
舒雪尹愣了下,瞪着自己已上药的手腕。“对耶,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在想是不是我体质改变了呢。”
他低哑喃着,“以血相扣,系魂结命,从此而后,汝伤、吾受,汝命、吾魂,汝死、吾亡……咒立。”
她蓦地张大眼,隐约似乎有些印象,却想不起是何时听过,只当梦一场。
“所以,你要为我保重自己,知道吗?”
舒雪尹愣了半晌恍然大悟。“所以,我不痛,是因为你帮我承担了?”
“嗯。”
“包括被缝伤口……”傻瓜,为什么要落下鸳鸯咒?甚至为她承担……“王爷,难不成我的气喘──”
她想起上官羿送她裘帔时,兽毛在她鼻间飞呀飞,她却完全没有发作。
李弼轻扯唇。“对,所以,你往后绝对不可以轻举妄动,懂吗?至少要为我保重。”
她用力地点点头,又哭又笑地依偎在他身旁。
这人怎会爱人爱得这般低调,只求她好,倾注一切地给予……
“对了,太上皇怎么会让你照顾我?”他突问。
别说她能留下照顾他,光是自己还能在御医馆醒过来,便已教他震愕的。
舒雪尹怔了怔,干笑。“因为我拿凤衔月环逼他呀,就像你拿折扇逼他是同等道理嘛。”
“这么简单?”李弼压根不信。
听见有人开门而入,她赶紧望去,瞥见是御医端药来,立即转移话题问:“王爷还要再喝药吗?”
“不,这是你的药。”李弼回答,“我要御医熬的。”
“我又没怎样,干么吃药?”
“你的手伤着。”
“喔……”她扁起嘴,瞪着乌漆抺黑的药汁。
她当护士,是因为有服务群众的热忱,但她很讨厌中药,因为味道很苦,小时候气喘发作妈妈都逼她吃中药,吃到她都怕了。
可瞥见李弼的等待,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接过药碗,一鼓作气的干了,随即苦得吐舌头。
“怎么有咒在身,我还是觉得苦?”
“傻瓜,药不是病也不是伤,岂能转移?”待御医收下药碗离开后,他不舍地轻抚她消瘦的颊。“你都没吃东西吗?”
“有。”她撒谎。
“你……唉,去拿点东西,陪我一道吃。”
“好。”她轻缓下榻,走到桌前,挑了几样容易消化的菜肴,再坐回榻前,一口一口地喂他。
“……别哭了。”他探手轻抚她的颊。
她笑瞇水眸,抖落更多泪水。“我是喜极而泣,没关系的。”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眼泪这么多,但只要他能好,就算要她哭瞎只眼,她也没意见啊……
第12章(1)
“王爷,喝药了。”
迷迷糊糊中被唤醒,李弼费力张眼,瞧见眼前人后,哑声问:“雪尹呢?”
公孙燕愣了下,面有犹豫,支支吾吾:“她……”
他看了榻边,再看向四周。“她是累了,在其他憩房休息吗?”
“是、是啊。”她笑得很僵硬。
李弼不再多问,立即撑起身子。
“王爷,你还不能起来。”公孙燕微慌着手脚。
“雪尹跑去哪了?”他低问,乌瞳巾蕴藏不安。
公孙的眼神闪烁,他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这些年他们就白相处了。
“她……”
“说!”
公孙燕看他一眼,抿了抿唇。“舒姑娘被太上皇带走了。”
“太上皇?”
“王爷一醒,太上皇便马上来了,说要舒姑娘答应承诺。”
李弼眸色骤沉,拳头紧握,青筋激颤。“你可听见什么承诺?”
“舒姑娘说,只要太上皇愿意救王爷,待王爷清醒,她便愿意登基……听说,她今天要登基为女皇。”
原来,这就是太上皇答应让她照顾他,甚至救他的原因?!
她居然骗他,居然骗他!
“王爷,我试着要拦,可是拦不住。”她试过了,可是她人微势薄,根本没有用,况且,她也不懂为什么一个平凡的舒姑娘,怎会突地变成要登基的女皇?“王爷,舒姑娘她到底是──”
“本王的衣袍在哪?”抽开被子起身,李弼紧縳在胸口的纱巾立即渗出血。
“王爷,你身上还有伤……”
“快!”
永雀殿上,百官两列,但今天却是异样得连点声响都没有。
主因就是站在金銮椅旁的女子。
她一身皇室标准衣衫,大黄色翻领直裰不算稀奇,可问题是上头是天子御用的金丝精绣九龙九凤,甚至头戴翼善冠,两颊垂璎,如此大逆不道的女子,非但没有被拖出午门,甚至还让太上皇与皇上带至殿上,可见事有蹊跷。
“众卿。”李尔走到铺上红毡的丹墀前低喊,面有难抑的喜色。
“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随即跪拜高呼。
“众卿平身,今日皇室有喜。”李尔笑容满面地道。
百官起身后,面面相觑。
“众卿可知三代前的摄政王李凤雏?”
提起史册里记载的前人,百官不禁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太上皇为何突地提起那杀人如麻的摄政王。
“平德皇暗诏中提及,感谢当年李凤雏让位,他才得以登基,故要历代皇帝代为寻找摄政王后代血脉,找着后,不管何人在位,都必须禅位,让之登基。”他刻意不说出平德皇后的三代帝王皆是上官姓。
话一落下,百官一个个傻眼。不是吧,这么说的话,那女人──
“这位就是李凤雏的后代子孙,舒雪尹姑娘,从今天开始,李劭退位,她将登基为女皇。”李尔将僵硬的舒雪尹拉到身旁,让百官得以清楚看见她的脸。“传令下去,今夜开始,皇朝恭贺女皇回朝,全城解禁,彻夜狂欢。”
改日,他再用计完成女皇与劭儿的婚事,那样便可以与最景仰的平德皇多了层姻亲关系,这真是他在外游走多年最好的报偿了!
百官错愕难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上皇带着那女子坐上金銮椅,而她面有难色,像是被人胁迫,最终还是被太上皇按坐在金銮椅上。
突地──
“雪尹,你在做什么?”幽冷男音骤响,沉嗓如珠玉坠地。
舒雪尹立即抬眼,喜出望外的当下,又强迫自己冷静。
只见李弼一身精绣白袍,带着春日的清朗气息,徐步踏进永雀殿上,若不是脸色依旧有些青黑,光看他的身影,任谁也看不出他身受重伤,几日前还昏迷不醒。
李尔急步下丹墀,挡在他面前。“不要逼我在皇朝大喜日子上见血,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不会再放过第二次。”
轻掀唇,他笑得戏谑。“敢问太上皇,到底是用哪条祖宗规矩,要皇上退位,而要个身世不明姑娘登基为女皇?”他问的是李尔,看的却是满朝文武。
“不需要祖宗规矩,她身上有皇族胎记,也有凤衔月环,便证明她是衔命而归的女皇!”李尔洪声道,试图以气势压过他。
他竟知道雪尹身上的胎记!
“不需要祖宗规矩?”压抑怒焰,他撇嘴哂笑,看向文官首列的上官羿。“礼部尚书,三代之前,平德皇曾下旨要历任君王不得蔑视祖宗规矩,请问,太上皇这番话,是不是违逆了平德皇旨意?”
“确实是。”身兼国师与礼部尚书两职的上官羿沉声道。
“论罪?”轻滑的沉音犹若诡魅低笑。
“若是三品以上之官员,撤官,逐于皇城外,若是皇室成员,不论身份……斩立决!”上官羿眸色锐狠,沉声怒道,满堂文武莫不倒抽口气。
“所以?”李弼笑着,乌瞳却很冷,平淡的视线像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不等上官羿开口,李尔便正色接话,“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依照平德皇遗诏,三代以来的君王皆知此事,唯有此事毋需经过祖宗规矩,一旦确认李氏后代回朝,必定登基,我何错之有?”
李弼撇了撇唇。“太上皇所言有理,但,这位姑娘可是心甘情愿归朝?”
“你可以问她。”李尔信心满满地让开身。
“雪尹?”他攋眼睇向舒雪尹。
她一身华贵,透过垂璎直睇着他,嫩唇抿了抿,才小声说:“朕为……回朝女皇,衔命而归,凤衔月环带领朕……朕……”为了他好,她应该要更冷静一点,再淡漠一点,让他知道她是为登基而归,从此以后两人再无关系。
唯有如此,他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回归原本的生活。带着她,对他而言,只是永无止境的恶梦,他好不容易才清醒,她不要再见钬负伤昏迷,所以她必须残忍,必须无情。
深吸口气,她强迫自己面无表情。“朕是李凤雏的后代,是正统皇族,当然要回朝登基,凤凌王还不退下?”快走,赶快走,她不要再见他被逼到无路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