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那我问你,传闻中那个你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确实有一个小孩。”筱鱼压低声音,凑近他,神秘兮兮地。“方利泽,记不记得毕业前那次,你喝醉那次——”
方利泽怔住,霍然站起。“是我的?”
“你终于想起来了——”筱鱼双手掩面,缩肩,悲怆道。他瞪视掩而啜泣的廖筱鱼。
想不到,几年不见,“八代”得这么厉害。
他咬牙。“连续剧看太多吗?毕业前哪次我喝醉了?毕业后跟你又没联络,最好我们还能生小孩。”除非神交吧?
“噗。”筱鱼松手,仰望他。“我讲笑话啦,哈哈哈。”
“不好笑!”他坐下。“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小孩开玩笑?”
“我又没小孩。”筱鱼捧起碗,干掉最后一口汤。“那是老板娘的女儿王佳洋,她很黏我。真不知那些人怎么传的?看见我跟小朋友在一起就是我生的?幸好我不是在幼儿园上班。”
“也幸好你没小孩,还这么幼稚不要生比较好。”
“你也没多成熟好吗?”
“你——”算了,不是来吵架的。“喂,说真的,帮你介绍工作,不要帮佣了。缺钱的话我借你。”
“不要。”
“没钱还耍个性?”
“不缺钱。”
“你是天生爱帮佣?”
“谁说我帮佣了,我只负责煮饭。偶尔顺便带一下小孩,顾一下店,老板供吃供住,我不知多开心。”
怎么听都是帮佣啊,他不屑道:“你开心?以前是人家来家里煮饭给你吃伺候你,现在沦落到要煮饭伺候人,这样还开心?不要逞强啦。”
“喂,你还记得以前在我家做饭的张阿姨吧?是她教我做菜的,我现在烧菜功夫一流的,她是我师父。她好厉害,现在自己出来开餐馆了。在八德路,叫r张家饭馆”。你有空可以去捧场!”这不重要!“你爸妈呢?他们对你的工作没意见?”
“他们的事我都没意见,我的事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方利泽目光一凛,严肃问:“难道你这样很幸福?”
“跟什么时候比?”她反问。“如果是跟住在那间大别墅比,是,我幸福。每天烧菜给他们吃,研究煮饭要放几杯水,煎鱼要怎样煎才不会破皮,炒饭要如何炒才能粒粒分明。老板爱吃什么,老板娘喜欢吃几分熟的鸡蛋,小妹妹不爱吃青菜要怎么弄才愿意吃,对,我这样很幸福。你知道怎么挑鱼吗?你会削芋头吗?你知道马铃薯要怎么煮才不会烂?这都有诀窍。方利泽,你不要把我看扁了,我会的你不一定会喔。我觉得很幸福的事,你不懂。”问到这里,方利泽还能说什么?
现在,能跟廖筱鱼臭屁他事业多成功?还是跟她臭屁有多少房子?存款几个零?
他气馁,感觉自己在她面前渺小了。
他积极跟人炫耀的那些成就,在筱鱼面前不值得提。她在乎的,跟常人不一样。可他为什么,要这么怅然若失?他在乎吗?他是来弥补她的,他是来消灭长久以来心中的罪恶感,但……他发现他使不上力!
廖筱鱼吃吃喝喝,白痴白痴的,看起来不知有多开心。随便抓个人来问,都会觉得她幸福,看起来不幸的反而比较像是他,因为从头到尾一直是他在气呼呼,而她笑嘻嘻。
呼,吃饱了,筱鱼搁下碗筷。
换她发问。“喂,同学会很开心吧?”
“很好啊……你干么不来?”
“去干么?看你怎么炫耀喔?”早猜到啦。“听说改在你的餐厅举办,而且你买单,你很大方喔。”
“没错,我请客,你没来亏大了。”
“那些人过去怎么欺负你的?你忘了吗?还请他们吃饭?你是头壳坏掉喔。”
“小钱……我又不是请不起。”
“最好你天生这么慷慨,我看你是故意炫耀吧?方利泽,你格局这么小喔?”
“你不懂!”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慷慨激昂。“我就是要证明给他们看,过去,他们太小看我了。”
“真正的重点是……”筱鱼低头,瞅着空碗。“……想证明给江紫薇看吧?这才是你的目的。”
“没错,我不否认。说真的……”他一脸不爽。“实在很可恶,她还是那么漂亮,那笨女人,竟然要跟乔安贵结婚。”
“是喔,要结婚了喔。”
“不过呢,她糗大了,乔大建设快垮了。搞不好再不久,财经新闻还会报,她现在一定后悔死了,谁叫当初她背叛我……同学会还是我载她回家的,她还在我车上哭了。”筱鱼叹息。“吃饱了,走吧。”
他们走回影印店。
方利泽告辞,上车前,他问筱鱼。“听说江紫薇介绍你去乔安贵公司上班?”
“唔。”
“为什么不去?”
“乔安贵不是你的敌人吗?”她一副他的问题很奇怪的表情。
方利泽深深凝视她。“……我走了。”
“嗯。”筱鱼目送他上车,看他离开。
第8章(1)
她其实还有话想问,但没问,觉得问了伤自尊。
江紫薇都背叛他了,他为什么还在意她的感受?
筱鱼不去同学会,当她听说方利泽要请客,还改在他开的餐厅时,她猜出他想干么了。从来不出现的方利泽,终于这样大动作地参加同学会,能有什么目的?
他,始终对江紫薇耿耿于怀。
而我呢?
筱鱼很伤心。刚刚吃饭时,她一直强调前夫很爱她,并没有抛弃她。她观察方利泽的表情,希望看见嫉妒,或因为受到刺激,给她更多关切。
但他除了觉得她很笨一直骂她外,没有其他表示。
毕业后,她曾那样疯狂地等过他电话。曾怎么样苦苦等他联络,像个朋友关心她好不好,不是只把她当成打工的对象。毕业后,不用替她写功课,他们还是可以当朋友,见个面,吃个饭,互相关心也好。
但,他一次都没联络。
渐渐地,筱鱼感觉那间房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世界也是,这世界已经宽阔到她无法掌握的状态,有时,长睡后醒来,愣在床上,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真的活着。不管怎么用力呼吸,都觉得空气稀薄。
而当她望向窗外,不管外面是晴天、阴天、雨天,都只看到自己脸色苍白,映在玻璃窗面。她是真的在这里吗?她真的存在吗?没有人可以对话,是一种很恐怖很慌的感觉。她感觉自己淡薄到,被世界忽视。
爸妈还是一样,重大节日才会应景地回家一趟。
义务性的陪她吃饭,义务性的笑容,爸妈互动时,较劲多过亲爱。
有时他们三人坐下吃晚餐,若是吃西餐,三人各自切牛排,一声声清脆的刀叉声,清晰到令她好生日时,爸爸买礼物给她。“这是CITIZEN最新出的真钻表,我看你都不戴表,出国时特地帮你挑的,这是限量款——”
“这不适合筱鱼吧?”妈妈说话了,总为了反对爸爸,积极笼络她。“需要表的话,妈带你去买,我知道你这个年纪适合戴什么表。”然后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CITIZEN对她来说太老气。”
“都买了,你这是干么?”爸爸怒瞪妈妈一眼,看着筱鱼。“快戴起来我看。”
“你就是都没在关心她,才不知道她适合什么,你不知道她最讨厌红色吗?”
“你不喜欢红色?”爸爸问。
妈妈看着她,微笑,但目光犀利。“妈记得你一直都讨厌红色,对不对?”筱鱼看着他们,看看爸,又看看妈。这两位都几岁了,妈妈的脸紧绷光滑得不像正常年纪该有的样子,最近应该又打了不少肉毒杆菌吧?
爸爸衣着缤纷,粉红衬衫在他身上看起来很滑稽,这应该是他的小女友爱的风格吧?
筱鱼不看桌上那只表,她低头,切牛排。
爸亲爱地哄:“筱鱼?不戴看看吗?爸在香港特地买的欸。”是在跟小女友旅行时买的吧?筱鱼冷淡地想。
妈妈说:“她不喜欢你看不出来吗?筱鱼,妈改天带你去买,礼拜六?”妈的声音显得很兴奋,藉各种机会打击到爸爸时,就有这种高亢的嗓音。
“我不需要手表。”筱鱼叉了牛排放进嘴里咀嚼,她不需要配戴虚情假意,她苦苦寻觅,唯一想配戴的是真情真意。
那段日子,当同龄孩子们开始上大学或开始上班工作,追逐梦想,实践理想。
筱鱼对这些,统统没兴趣。
爸爸问她要不要去他的事务所上班,妈妈问她想不想出国留学?筱鱼都敷衍着。她拒绝选边站,因此,两边都讨好不到,都不喜欢她,都跟她疏离。
她曾以为,至少,她有个盟友,方利泽。
有很长一段日子,筱鱼只在乎方利泽怎么不跟她联络。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被思念跟孤独折也许,他把她归类为,那些他不在乎的同学,在他心中不特别。
后来,筱鱼开始恨起方利泽。
因为,曾经很爱。后来,就变得很恨。
当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努力讨好他又忘记他,而今感觉恨他,也就成了好自然。
当这世上,有着你很爱的人,就不得不地,被他影响。被他的一举一动、一轚一笑影响,他潇洒地来去自如,而你像条忠犬,苦苦巴望他光临。
你被他影响。
可恶是,他影响得了你,你却影响不了他。
这很伤自尊,所以,决定开始恨他。
当时间过去,她也振作了,跟追求她的人结婚了,然后离婚。她经历这些,而今过起有些无聊,但平静的生活。
然后,这个她以为她恨死了的人出现了。
起初,听主办人苗京宜提到,方利泽要出席同学会。
筱鱼本来很兴奋,决定参加,但后来得知改变地点,方利泽要在他开的餐厅请客。
筱鱼立刻知道他的目的了。
他不是来见老同学(不是来看我),他是为炫耀来的,为什么要炫耀?因为还在乎被乔安贵抢走女朋友的事。
同学会,筱鱼缺席,她恨方利泽还能让她心情沮丧。
更恨临到出席同学会前,她在房里换过十件上衣、八条裤子,搞到最后,都不满意,出席时间过去了,她却筋疲力竭,瘫软在床,非常累。
她不去了,她为什么要为个不在乎她、也不想念她的男人,这样患得患失?啊这太白痴了啊。去同学会干么?穿美美的干么?
不管她试图证明什么,证明自己完美,证明自己漂亮,又怎样?长久失联的方利泽,只在乎江紫薇。
听他提到江紫薇,说什么她还是好漂亮的,还送她回家。
筱鱼心寒。
他追逐那个女人,却在她心中生根。
很可恶,不公平。
曾经一味地谄媚他、附和他、迁就他、讨好他,妄想得到他一丁点爱。
结果呢?听到她落魄才跑来,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同情她。
我才不希罕这种同情!
她付出感情,当然期待得到爱。除了爱以外,同情啦、怜悯啦,都是赝品,她不要啦。方利泽不爱她,她就恨,恨死这家伙。
每次逛书店,看到畅销心灵励志书,高呼爱的真谛,不求回报。
就像农夫埔种,假如血本无归,农夫会说——啊,旁是不求回报,没关系,我耕种憨地时开心耽虹
屁啦,筱鱼办不到。
唉。她垂头丧气回店里,呆呆坐下来……
想起他。第一次见他穿西装,灰色西腊、版铟按,非常合身,衬出宽肩、胳膊、上身,阳刚线条,结实长腿,深褐色发亮的硬皮鞋……他高大强悍,令她垂涎……
方才在割包店里,当他脱掉外套,跟她讲话时,洧爽白衬衫,宽敞厚实胸肌,这是诱谁去躺啊?
当下,她只好埋首喝汤,努力忽视他,她被电晕,心头麻软,感觉自己柔弱纤纤,只想濑偎在他怀里,听他心跳,想着被他结实的长手臂揽着腰。就连看着他的古铜色手背、粗指节,都兴奋、都想入非非呀——筱鱼脸红耳热,想着他。
方利泽还会不会来?还是,我其实应该接受他帮助,这样就有借口常看到他?说不定他就会——看吧!看吧!
又来了,又被他影响,又在患得患失了,就是这种感觉不停轮回,教她怎能不恨他啦……筱鱼挫败地抓头发重叹气,可恶,心又乱了,脑子又都是他了。
廖筱鱼!你清醒点!
方利泽心里有的,还是江紫薇。
廖筱鱼,你争气点!
那家伙算哪根葱,不要再对他有期待。他智障,只喜欢坏女人,不值得对他好。
看看江紫薇对他薄情,但经过这么多年后,依然占据他心。而她呢?
对他好有个屁用。方利泽是白痴啦!
廖筱鱼瘦了,虽然还是穿很多厚毛衣,但毛线团变小团了。感觉比以前更矮小哩。脑子呢?没长进。牙套卸下了,两颗略大的门牙还在,小兔子似的无害样。
唉。感觉好奇怪啊。
告别廖筱鱼,回去的路上,方利泽一边驾车,一边矛盾着、混乱着。
真扫兴,久别重逢,她就不会说几句称赞他的话喔?以前的她比较乖,那时看着他,像个小妹妹老是崇拜地喊着——你好聪明,什么都懂!你好厉害喔!
那时的廖筱鱼,比较在乎他。
怎会这样?他现在这么有出息,她应该要更谄媚更巴结他啊?
他还主动示好想帮她,结果咧?她却拽兮兮说,她的幸福他不会懂。
帮人家煮饭带小孩是在幸福什么?有什么前途?难道打算做这个做到老死吗?真没出息,越活越低级,把自己弄得落魄,还离婚了……他多么努力往高处爬,她却致力往下游。这算什么?
方利泽不喜欢没出息的人,方利泽讨厌不上进的人,可是,当他问筱鱼,为什么不去乔安贵那里上班?
“乔安贵不是你的敌人吗?”她随口就答,那样自然地说。
那模样,那理所当然的模样啊。
方利泽的心,酸酸的。
她始终站在他这边,与他同盟。当同学们讨好乔安贵,与他为敌;她,却选择跟他同路,选择跟这个曾经偷她家钱的……她都说不需要他帮忙了,也说她幸福了,他应可了无牵挂了吧?终于放下歉疚,一走了之,永不要再面对,这会令他惭愧的女人。
可是……他还是不舒坦,心里面,卡卡的。
把车停在路边,按下车窗,让冷风吹。
市区,灯火辉煌,招牌灯明亮。眼前是这么璀瑰的夜色,而他心中阴影暗黑着。
冷静细想,才知道自己好套。
也是,她的反应很正常。
他的成功,对廖筱鱼而言,算得了什么啊?
她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她什么名牌没见过?她家堆满高贵用品哪。荣华富贵,佣人伺候,廖筱鱼都尝过。跑车、名表,在她眼中算什么?她当然不希罕。
那她希罕的是什么?是人应该都渴望成就,有钱有名有地位,被种种高档的、让人羡慕的名贵物品环绕,生活优渥。如果这些不是筱鱼希罕的,那么她爱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