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日的天牢里,一股腐烂的味道萦绕在楚棠鼻间,让她几欲作呕,好不容易忍住了涌上喉头的酸灼感,她拉了拉蒙在脸上的黑色纱巾,脚步不由得更快了些。
“郡主,小心脚下。”跟在她后头的是王府的侍卫长宣木,当初若不是他护着自己杀出重围,今天她想必也会是被囚禁在这天牢的人犯之一。
想到整个王府仅存他们二人逃离,其他人不是被囚禁在牢就是已命丧黄泉,原本充满笑声,幸福洋溢的生活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楚棠黑白分明的美眸又闪烁着泪光。
帝王果真无情,当初爹爹告诫她时,她还觉得爹爹多心了,心想皇帝伯父若不是感念手足之情与爹爹曾为大楚立下的汗马功劳与战绩,又怎么会在她及笄之年复了爹爹的封号,又归还原本爹爹放弃的一切?
在她心中,一直以为那个老是带着和蔼笑容,叫唤她一声棠丫头的伯父不是皇帝,而是个血浓于水的亲人,怎知笑容底下藏的是这样的冷酷无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狠绝残忍。
因一场肆虐大楚的瘟疫造成人心惶惶、生灵涂炭,承天帝悲悯百姓之苦,不顾臣子反对执意南巡,结果却不慎染病,命在旦夕,此时民间开始传出天之降灾乃因国有妖孽祸患,更将矛头指向了曾经夺嫡的几位皇子王爷,说他们私下勾结试图毁灭大楚正统,篡夺承天帝位,所以老天才会大怒降祸,意在提醒警惕。
此话一出,朝堂间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承天帝在病榻间下旨“顺应天意”清君侧,一时间原本位高权重,身分尊贵的皇子王爷及亲近他们的重臣纷纷被逮入狱,抄家灭门,无一幸免。
昔日那个将手足之亲挂在嘴边的兄长,迄今只是个杀红了眼,一心想替太子登基排除障碍的帝王,而可怜这些信以为真的兄弟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或被囚、或被杀,却毫无反抗的能力。
楚棠想到伤心处,眼中的泪雾更浓,几乎遮蔽了视线,忽地一个黑影自她前方窜过,她脚下一个趔趄,身形晃动了下,在即将跌跪在地之际,宣木及时攫住了她的手臂,反方向一拉,让她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
“冒犯了。”宣木尴尬的涨红了脸,低声致歉。
楚棠苦笑摇头,“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些礼数规矩就不要在意了。”
“是。”宣木恭敬回应,收回了扶着楚棠的手,鼻息间却还萦绕着属于她的清香,让他忍不住怦然心跳。
楚棠哪有心情注意他的反应,才站正身子,望向方才黑影出现的方向,却一无所获。
一种不祥的预感缓缓漫过她心头。
“郡主,在那边。”宣木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楚棠顺着他的指示望去,在发现蜷缩在某个牢房角落处的身影时神情顿时一振,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前。
“爹爹,我是棠儿,爹!”她双手握着粗凉的栅栏,跪坐在地,急切的呼唤倚着墙壁半坐着的身影。
那抹身影在听到她的声音时微微动了动,然后哑声道:“傻孩子,你怎么来了?快点走!”
“爹,您放心,守门的狱卒曾受过我的救命之恩,所以特地放我们进来看您。”
“王爷。”宣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恨不得冲出去杀了昏君。
“宣木,快带郡主离开,快!”高柏沙哑着声音命令。
楚棠听着爹虚弱的音调,眉头微微一蹙,脑海中忽地浮现方才一闪而逝的黑影,分明就是造成这次瘟疫盛行的耗子。
“爹爹,您……您是不是也染病了?”楚棠的声音满是惊慌担忧。
“棠儿,我眼看这态势是不成了,你记住,出去后就不要再回来,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安稳的过下半辈子。”高柏平静的吩咐。
“不,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跟娘还有王府中其他人身陷牢狱而不做什么,爹,我去找过仙姑了。”楚棠的眸光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
“你——你想做什么?”当年他会从现代的高柏突然转生为大楚遭王妃私通二皇子而刺杀的王爷楚祈,正是他现在的爱妻琯琯求仙姑施术拯救命危的楚祈而造成的变化。
而这个秘密他只告诉了自己的独生女楚棠,让她接受教育与自由发展,融合古代与现代女子的优点于一身,而她也没教他失望,是个令他引以为傲的女儿。
“爹,您曾说过,这种瘟疫若是发生在现代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只需要抗生素就可以治愈,对吧?”楚棠反问。
高柏怔了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赶紧摀住手离栅栏更远些,哑声道:“棠儿,别做傻事,你脑中的那个想法是条死路,爹不许你冒险!”
“不,棠儿已经决定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死一试。”楚棠顽固的道。
“难道我的话你不听了?”
“爹,是您教我要择善固执,还说父母不见得都是对的。”她咬紧下唇,被纱巾罩住的半张脸蛋苍白却坚决。
“郡主”宣木虽然不懂他们话中的内容,但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顿时大惊失色,要知道大楚一向最重视孝道伦常,郡主这番言论若传了出去,在大楚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呢?
“王爷,请您不要跟郡主计较,郡主只是过度担心,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宣木,你先去前面守着。”高柏不置可否地打断了宣木替楚棠的求情。
“王爷——”
“难道连你也不听我的?”他厉声问。
“是……”宣木担忧的睇了楚棠一眼,随即垂下眼睑,听令退开。
“孩子,爹不知道跟你说那么多关于现代的事情到底是对是错。”如果今天她是个唯父母之命是从的女子,事情应该就简单得多,他也能比较安心。
“爹,我就是我,即便您没有告诉过我那些奇闻轶事,我也一样不会弃您跟娘,还有王府上上下下所有忠心耿耿的仆役丫鬟于不顾。”
黑暗中,高柏虽然无法看清楚女儿的表情,脑中却可以鲜明的瞧见那双跟自己肖似,充满不羁的瞳眸。
“你果然是我跟你娘的女儿。”他语带欣慰,眼角濡湿了起来。
“爹……”见父亲不再有反对之意,甚至带着赞许,让楚棠也跟着泪盈于睫。
“好,爹不再干涉你的决定,但你要答应爹一件事,一旦事情危及到你的性命,你绝对要马上停止,可以吗?”
楚棠咬咬下唇,头一次阳奉阴违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没有应诺,只是说知道,唉……他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看样子他是白劝了,但又隐隐觉得事情或许真有转圜余地,对她的计划抱着期望。
“棠儿,若你真的到了那边,遇到了楚楚——不,她应该是楚婧公主,帮我告诉她,我终于明白了怎么爱人,也找到属于我的幸福,请她接受我迟来的祝福,也替我向家人问候一声。”这些以前说不出口的话如果还有机会传达,也算了了他一桩心事。
“我会的。”楚棠郑重应承父亲的嘱咐,她没说的是,仙姑直言记载形体共移的古籍已经失传,况且穿越术比转生术还要来得艰困,是九死一生的险境,要她打消念头。
她的手轻轻触向戴在手腕上,写满咒语的珠炼,这是仙姑在她苦苦哀求下,面有难色的交给她的,表示自己仅能帮她至此,其他一切全得看她造化。
所以她虽然有坚定的意志,誓言到达那个陌生却熟悉的现代,带回治愈瘟疫的解药,却仍毫无头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你娘……不知道她可好?咳咳咳——”高柏用手摀住唇,又弯腰咳了起来。
“爹,我有去探视过娘了,她一切都安好,还要我告诉你别替她担心,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楚棠想起一向温柔美丽、高雅洁净的母亲此刻却满身脏污、狼狈不堪,她的心就抽紧发疼,但她不敢流露出情绪,以免父亲忧病交加,身体无法负荷。
“那就好,都是我拖累了她。”自转世成楚祈之后,多亏了琯琯,他才能获得以往从不敢奢想的温暖与幸福,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可没想到自己此刻却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该死的君王帝制,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怀念自由民主的现代。
“爹,您这样说,娘听了肯定会很伤心。”父母之间恩爱甚笃,父亲复位之后也未曾纳妾室,光凭这点就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起母亲的福分,而母亲对父亲也是绝对的崇拜,听不得任何人说他一句不好,看在她这个做女儿的眼中既羡慕又感动,只感谢老天爷让她成为他们的女儿。
“是啊,她就是这样,眼底心中看的想的都只有我的好。”说起妻子,高柏语气似水般柔软,但随即又严肃起来,“此处不宜久留,你快走吧!”
虽然在黑暗中,楚棠依然可以感受到父亲身上传来的热度与异常熠亮的眸光,在在说明他已呈现疫病初期伴随着间歇性剧烈的咳嗽而产生的发热症状。
“爹爹,我用生命保证,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前去您曾居住饼的现代,带回治愈这场瘟疫的解药,让楚祗没有借口以天降灾祸来残杀无辜之人。”她强调,像在说服自己一定没问题似的。
“爹相信你。”他的声音带着对女儿浓浓的宠爱,不管她可不可以做到,她有这份心意便已足够,“好了,不要耽搁时间了,快走!”
“郡主,我们该走了。”宣木也同时出现在楚棠身后催促着。
“爹,你一定要等我。”楚棠纵有万分不舍,也知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宣木,棠儿就交给你了。”高柏凝视着昏暗的前方,女儿从小到大的容貌宛如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掠过,然后停留在此刻,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刻。
知道这是王爷所有交付中责任最为重大的一次,宣木肃色恭敬应允,“属下必定以生命守护郡主。”
“去吧。”多待片刻就多几分危险,高柏忍着椎心之痛,挥手赶人。
宣木颔首领命,朝眸底噙着泪光的楚棠轻声催促,“郡主,我们走吧。”
“爹,女儿在此叩别,您保重。”楚棠趴伏在地朝高柏磕了几个响头,随即果决地起身离去,就怕自己再犹豫,又走不开了。
“女儿,再见……”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高柏强撑的精神终于溃倒,整个人支持不住的瘫软,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当他的灵魂穿到大楚附身在楚祈身上,学会爱人之后,他就没想过要回到现代,因为他的家在这里,他爱的人也在这里,但如果……如果棠儿真的能穿越时空,完成他心底未曾好好祝福京岷夫妻的缺憾,那他的人生至此就真正圆满了。
他感觉自己身体的热度越来越高,呼吸间有种黏腻的窒闷,就在意识逐渐模糊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喝斥声与杂沓的脚步声,他的心头一凛,却有心无力,眼皮逐渐不听使唤,最后陷入一片黑暗中。
第1章(1)
“……两车对撞导致油罐车爆炸,现场目前一片混乱,正积极抢救中——”
京波漫不经心地拿起遥控器将正播放着重大新闻的电视给关上,专注凝视着手上的纸条。
距离他的妻子程盈慧留下字条,简单交代自己要暂离散心已经两个多月了。
他皱着眉头看着上头的字迹,轻轻将它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黑如墨的瞳仁微微缩起。
京家与程家算是世交,他长程盈慧七岁,两家一向友好,程盈慧的奶奶张硕秋更曾多次对母亲伸出援手与释放善意,所以他也十分尊重张硕秋。
当父亲京岷决定卸下京华集团总裁一职,陪伴母亲完成环游世界的梦想后,只有二伯父京峰表达出强烈的争取意图,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些年来他虽然安分不少,不再像以往那么明目张胆的挪用公款,但私底下跟厂商间利益的收受依然存在,因此即便他曾成功完成了几项有利于京华集团的企划案,但在父亲眼中,他绝对不是个适当的人选。
但二伯父沉寂期间也不是全无作为,他暗中拉拢了大部分的董事支持他,对父亲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知道父亲为了公司的事曾经跟二伯父决裂过一次,内心并不想再撕裂一回,为了不让父亲为难,他决定挺身而出,表示有争取总裁之位的意愿。
他一方面积极表现,主导公司入主英国数一数二的电信公司,不但让公司的股价冲高,并且接受了张硕秋提出的联姻建议,迎娶一向仅止于兄妹之情的程盈慧。
或许是因为他的能力,也或许是因为看在程盈慧同时挟有其祖父的大陆产业与祖母映宏电子两大集团的强势背景,他并没有遭遇多大的阻碍,便成功击败二伯父夺得京华集团总裁之位。
当然,二伯父一家对他这个“外人”竟能入主京华,有诸多忿恨不满自是不言可喻了。
这样也好,至少他们恨的会是他,而不是父亲,他也算达成了目的,即便娶了自己未曾爱过的女人……
想起程盈慧,京波的眼神更加深沉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当年母亲跟父亲的“再婚”是由他跟程盈慧的姊姊程盈祯当花童,而她则还在她母亲的肚子中。
后来她跟京涓相继出生,他跟程盈祯就扮演起哥哥跟姊姊的角色,对这两个丫头疼爱有加,程盈慧和京涓也爱跟在他们的身后跑。
只是后来程家两姊妹跟着父母去了上海,他们也因此显少见面,只有京涓还会跟她们通通电话或网路聊天。
直到程盈慧二十岁离开上海、回到台湾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才又有了交集。
只不过再见时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纯真的小女孩,而是个美丽骄傲的女人,就跟一般被宠坏的千金小姐一样,跋扈任性。
若不是心中对她还留有儿时情分以及念在长辈的交情上,他根本就不想理会她。
偏偏这似乎更激起她征服他的欲望——毕竟她拥有得天独厚的外在条件与家世背景,从小到大予取予求,几乎没有遭受过挫折,除了他是唯一的例外,所以她更积极接近他,甚至最后还要求长辈提出联姻的策略,非得到他不可。
老实说,虽然他心中十分羡慕自己的父母能够拥有那么深厚真挚的感情,但在他知道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没有京家的血缘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了。
这并不是指父亲对他有任何疙瘩疏离,相反的,父亲不但视他如亲子,甚至跟后来出生的京涓比较起来,对他的期望还更大些,所以他早就暗暗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好好报答父亲,一切以京家的利益为优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