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抒情的音乐声,他想半天,终于找到适合当开场白的话题。
“今天,我去病房看过幼琳……”
话说了好一会,却没听到一点响应,他疑惑的侧过脸,竟然发现那个说好要和他谈谈的女人已经熟睡。
失笑,他连她住在什么地方都还没问,她就睡着了,还睡得这么安详?
但是不怪她,听说她昨天值夜,将近四十个小时没阖眼,他可不认为有多少人的体力这么好。
他将车开往郊区。很久没回老家了,自从买下距离公司较近的公寓之后,他就很少回来。
今天他要帮穗青带一些东西去医院,希望钟点女佣将老家的清洁维持得很好,好到足以招待客人不失礼。
抱她下车时,龚亦昕睡得不省人事,他将她送到穗青床上时,就见她一碰到枕头就把脸埋进去,她真的累惨了。
人人都羡慕医师的社会地位高、收入好,却没想过,身为医师,生活质量坏得可以。
二十六岁的女人,没有男朋友、没有娱乐,没有时间打扮自己,名牌衣、名牌包对她而言缺乏意义,而开刀的那双手,更不能戴任何的戒指与宝石。
开刀、巡房、开会、写论文和报告,她的生活被一群病患追着跑……
那时,她刚上车,还没睡着。
他问:“你这样子整天忙得团团转,都不能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一下吗?”
龚亦昕回答的口气很冷淡,但句子很热情。“我可以等一下,但我的病人不能等。”
“天底下的心脏科医师不是只有你一个。”
她撇了撇嘴,昂首说道:“但他们找的不是别人,是我。”
几句话,他听出她的自负骄傲,也看出她是刻苦自励的人物。他不明白,同样的父母,怎会教育出回然不同的一对姊妹花?
拉开棉被,姜穗勍替她脱下鞋子,将她全身盖妥,看着她熟睡的模样,轻道一声晚安。
姜穗勍起床后,龚亦昕已经不在房里,床铺整整齐齐的,很显然,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然后带着穗青交代的漫画和小说,离开老家。
他进公司,把该做的事尽快结束,用最快的方式将会议主题拉出来,分层交代着,每个指令都让下属一目了然,然后在中午之前来到医院。
他进医院时,龚亦昕的门诊尚未结束;他进病房陪穗青吃过午餐,而她正在巡房;心底有点闷,但他还是在医院绕了两圈,确定碰不到她,才到幼琳病房陪她。
幼琳是个快乐天使,生病阻碍不了她的甜蜜笑脸,她嘴巴张张阖阖讲不停,说的全是小时候的故事,说姊姊和她的相处情况,说她对优秀的姊姊有多么羡慕又有多么嫉妒。
姜穗勍同意,龚亦昕这女人就是生来让人嫉妒的。
四点多,他想,她巡房再久,也该巡好了吧?于是他再找她一回。
却听到四点开始到现在,她已经进入手术室好一会儿,而他不是轻易放弃的男人,所以他拿着计算机等在手术室外面。
这一次的刀,从四点开到八点半,当她离开手术室,向病患报告手术结果时,他在她眼底看见疲惫。
这个手术肯定相当成功,因为他看见病患家属不断向她躬身感谢,而她不笑的脸庞,浮起浅浅一笑。原来她不是不会笑,只是会挑对象。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走上前。
抬眼,她注视着姜穗勍,看一眼椅子上的计算机。他在这里等她多久了?
“好,我去换衣服,等我一下。”
她没反对,这是她欠他的,说好一段免费便车换一席谈话,但昨夜累翻了,没等他把话题谈开,她就睡得不省人事,也幸好他是君子,否则像她这样随便上别人的车,不知道有多少危险会发生。
对了,她还欠他一句谢谢。
没有他,她还真不知道昨天晚上要怎么过,听说昨天晚上母亲……她握了握拳头,叹息。
十五分钟后,她换好便服,出现在他面前。“走吧。”
他点头,她跟在他身后。
“我以为你是机器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抿唇,龚亦昕直觉回答,“我是啊。”
“吃过饭了吗?”
会问这个,是因为看见她留在护理站的半个御饭团和未开封的鲜奶,那一餐是中餐,至于晚餐……
他不会天真到认为四点到八点半在手术室度过的女人,有办法偷溜出去吃饭。
“前面的超商停一下,就可以了。”
姜穗勍扬扬眉,拉起她的手说:“走吧,我也饿了,一起去吃饭。”
她没说话,但视线停在自己被牵的右手。“这位先生……”
“我们不熟?没错,是不太热,但吃过饭之后就会变熟,到时我们谈事也可以谈得比较顺利。”说着,他接过她的皮包。
动作结束后,他忍不住发笑。一向被评为理智冷酷的姜董事长,几时像眼前这样,笑咪咪的讨好女人?
龚亦昕看一眼他接过去的皮包。
那女人早上把皮包送回来了,除了钱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在,看着她卑微羞愧的模样,自己再冷血还是去提来五万块钱,只是给钱的时候开口说:“以后不要到医院找我。”
看着那唯唯诺诺的背影,让她再次提醒自己,此生都别碰爱情。
“好,我请你,谢谢你昨天收留我一晚。”说着,她把皮包抢回来,他们尚未熟到他帮她提皮包的程度。
“好。”姜穗勍半点也不客气。“我开车。”
她无言以对,年竟一整天下来,她够累了。
他们一起往停车场方向走时,龚亦昕想,下次有机会的话,该问问穗青她这位兄弟的工作是什么,怎么会随时随地有空?
但手机此刻很不识相地响起,她叹口气,还是接起电话,“你好……我是。”
她只说四个字,之后眉头越皱越紧,以长长的叹息做了结束,她结束通话,抱歉地看向姜穗勍。
“对不起,我们可不可以另外再约时间?”她的口气急促,满面抑郁。
他能够说不吗?冰柱融化,有了表情,若非有重大事件发生,她没道理失去镇定。
“给我手机。”
她想了想,把手机交到他手上,见他用她的手机拨电话给自己,再在两支手机上分别按入几个指令,于是第三次见面,他们有了彼此的联络方式。
“给我电话,不然我只好去挂号看你的门诊。”
她是冰柱,但她笑了,因为他的话。
“我会打给你,请你不要破坏其它病人的权益。”难得的她幽默了下。
“你最好说到做到。”
“我会的,谢谢你,下次见。”她颔首,退开。口吻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她对他,已经没有对待别人时那样的疏离。
第3章(1)
站在病房外,听见母亲的哭叫声,龚亦昕下意识地吞口水,连做几次的深呼吸之后,才提起勇气走进病房。
林医师看见她,松了口气,飞快向她走来。
“龚医师,对不起,我联络不上院长,只好找你。”
她微点头询问:“我母亲……”
“院长夫人已经知道二小姐的病情了,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的。”
是啊,他选了个烂时机。
不过她可以想象当时的状况,林医师只是好意在下班前绕过来看幼琳,没想到会碰上母亲,而她相信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可以躲过母亲的质问。
“没关系,我来处理。”她尽全力表现沉稳。
“谢谢你,那这里……”
“交给我,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帮我联络院长。”
她的口气和表情都很镇定,没人知道,其实她的心很慌。面对情绪失控的母亲她相当有经验,只是这种经验累积出来的,不是处理法则,而是恐惧。
“我知道,我马上去办。”
“麻烦你了。”
她目送林医师离开病房,房门关上那刻,她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转身,她看着母亲和幼琳互相拥抱,痛哭流涕。
她叹息,有些难过,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罹患血癌的事实,这样的害怕哀恸要怎么劝、怎么安慰,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小心翼翼走到病床边,她试图找出一句适切的话来说,却肠枯思竭,怎么都找不到。
许多人说她像机器,她不认为这是批评自己缺乏人性,反而觉得是赞赏她从未出错的表现,冷静的态度对于心脏外科的医师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在手术台上,不容许一丁点儿的错误。
可是没人晓得,这种性格是在动辄得咎的环境下训练出来的,当说一句话、做任何一件事,都会被挑剔、被指责时,久而久之,自然会小心谨慎、不允许自己出错。
她是这样被训练出来的,被她的“母亲”。
她在病床边站很久,终于决定开口,她试着用医师的口吻劝慰,不加入太多的情绪,毕竟这个房间里,负面情绪已经多到满溢。
“这几天,血液科的同事经常开会研究幼琳的病历,共同讨论治疗程序,大家都在找一种最好的方式来帮助幼琳。”
其实这种病不需要开会,血液科的同事多得是经验,开会的原因,只因为病患的身份叫做“院长的女儿”。
猛地,母亲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她。
她说错话了!龚亦昕想。
“这几天?意思是你们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为什么?!”汪嘉仪朝龚亦昕咆哮。
下意识退开两步,虽然理智上明白,退再远都退不到安全范围,她还是退却,还是绷紧每根神经。
“我们需要更精准的数据和数据来证明。再吞一次口水,她力求语气镇定。
“数据、数据?幼琳对你而言只是一堆数字?你不认得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妹妹吗?你竟然能够说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龚亦昕,你是不是人呐?!”
汪嘉仪怒目上前,伴随着指责而来的是一连串痛打。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在接到林医师通知的同时,她就很清楚母亲需要一个出气桶,而她自动送上门,正好。
即便如此,在被母亲的包包砸中胸口时,她还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才两句对答,母亲就出手。
接下来的殴打,像狂风席卷,让她无暇自救。
母亲捶她、打她、捏她、抓她、踢她,并且经验丰富地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她的胸背肩颈、双腿传来一阵阵疼痛,却没忘记让自己的双手远离战区,明天还有一个刀要开,她必须对病人负责任。
“你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讲数据,凭什么我的心肝宝贝要躺在病床上受苦?是你、绝对是你诅咒幼琳,你从小就是个坏胚子……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对你妹妹做了什么事,你恨她抢走了方沐树……哈,那种男人只有你看得上,幼琳根本就不要他、不要他!你这个坏胚子,你这个满肚子算计的可怕家伙……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不是阴沉,心机重的龚亦昕,而是善良天真的幼琳?不公平!”
汪嘉仪的理智尽失,一心一意想要发泄,她下手毫不留情,她有满肚子的恨。
都是她,二十六年前害死她的儿子,二十六年后换害她的女儿,龚亦昕是恶魔投胎,如附骨之蛆的魔鬼,日日夜夜折磨她,时时刻刻诅咒怨恨她。
龚亦昕没有激动的情绪,她冷静地挨打、冷静地听母亲的痛骂。从小到大,同样的话她听过无数回,母亲怎么会天真地认定,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就算再笨再蠢的孩子,只要经常遭受这些,也会忍不住哭着问:“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为什么你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而她不笨也不蠢,她在五岁那年就开始怀疑。
这个怀疑让她时常贴着壁角偷听大人的谈话,但五岁、六岁或七八岁的孩子,在窃听这件事上不够熟练,经常被抓到,被抓到的下场通常是被关到漆黑的厕所,一个人独自待上几个小时,但她从不哭,只是咬紧牙关,静静等待厕所门打开。
可当门打开,母亲发觉她脸上没有恐惧或泪痕,第一个反应是巴掌甩过来,咬牙切齿的说:“阴沉的孩子,你绝对是巫婆投胎的。”
她阴沉吗?她不知道,但长期被这样灌输,她渐渐相信自己是个阴沉的女子。
“妈,够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姊姊?难道你把姊姊打死了,我就不生病了吗?”龚幼琳大叫一声,用力扯掉点滴,快步站到两人中间,用背护着她,怒吼母亲。
“我……我都是为了你……”汪嘉仪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一向乖巧听话的幼琳,怎么会对她大吼?
“对,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打压姊姊;为了我,欺负姊姊,我真不明白,都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可以偏心偏得这么过份……
“妈,你从来不知道,我好骄傲有这个姊姊,我是多么崇拜她,如果可以,我真想对同学炫耀说,瞧,那个全校第一名的龚亦昕就是我的姊姊;哈,我姊姊又拿到演讲冠军,你看你看,那个站在司令台上的漂亮司仪就是我的姊姊……
“可是你这样对待她,那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她怎么可能不因此讨厌我?怎么可能愿意理我?多少回,我想对她示好,可她连看都不想看我,我甚至觉得姊姊在恨我。
“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偏心,为什么不疼姊姊?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这样子的妈妈。”她哭嚷着。
这些话,幼琳从没讲过,但她的感觉是对的,自己的确恨她,恨这个妹妹。
“幼琳,妈妈那么疼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汪嘉仪因女儿的话而感到受伤。
“是啊,你好疼我、爸爸好宠我,我是你们的小公主,那姊姊呢?为什么爸爸对妈妈的过份可以视而不见?为什么妈妈对姊姊的欺负像是理所当然?她明明比我优秀、比我好。
“你们的偏心,让我失去可以像爸妈一样宠我的姊姊,我以前好想要姊姊教我国语、数学;好想在成绩烂到底的时候,让姊姊抱在怀里安慰……我从来不想把姊姊当竞争对手,可是你们这样……你们这样……”龚幼琳说不下去了,她捣着脸低头痛哭。
龚亦昕叹气。看来,她得提早搬家了。
抽出两张卫生纸递给幼琳,这是她从未表现过的温柔。
“姊姊。”龚幼琳低唤她一声。
“乖,你先躺回床上,不要激动。”
她亲切慈爱的口吻让龚幼琳惊讶,乖乖照做。
龚亦昕没理会一旁啜泣不已的汪嘉仪,按了对讲机,请护理站送来新的点滴,亲自帮妹妹打针,和护士共同处理好一片混乱,接着她坐到床沿,不顾母亲满面怨慰,轻声对妹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