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年约四十,双手被砍,所用利器为剁刀,就是屠户屠猪用的那种,然而刀钝且带着铁钥。双目被挖,利器为勺,手法不纯熟,依我判断,至少挖了三次以上。最重要的是,死者死前没有任何挣扎迹象,这一点很奇怪……”
楚离歌虽不懂验尸,却也知正常人遇袭定会反抗,除非他在死前便已陷入昏迷。果然,他正想着,云初夏已探向死者的鼻间,挑起了眉,“果然是中了迷药……霍世子,敢问你吐完了没?”
一旁吐得昏天暗地的霍子逾因伤了脚,是坐着轮椅被人给推来的,此时正一脸苍白无力的捂着嘴,不停的挥手表示还没。
云初夏翻了翻白眼,可不管那么多,朝他走去,不由分说的把人往尸体前一推。
“你、你要干么?”霍子逾吓得花容失色,忙伸手捂着自己的眼,也不顾那双手方才才捂过那呕个不停的嘴。
“这人你识不识得?”云初夏问。
楚离歌闻言也走近一看,双眉倏地拢起,“这不是忠远公府的车夫?我记得叫彭源。”
彭源?霍子逾一愣,虽说还是不敢瞧,但他却大喊,“阿四!阿四快过来!”
“公子你叫我呀?”被挡在封条外的霍四忙跑过来,话才刚落便被霍子逾一扯。
“你去看看,看那人是不是彭源!”他说得咬牙切齿。
本以为他都把锅甩到楚离歌身上了,只要在破案时露一露面便成,谁知楚离歌竟把他给挖来,轻飘飘的扔了句——
“我只说会帮你,可没说你不必参与。”
听见这话,他险些吐血。
依他之见,这姓楚的才是损友!
霍四自小便跟在霍子逾身旁,自知自家世子那晕血的毛病,即使心头发毛,还是硬着头皮上前看了。
就见那尸首眼睛之处仅剩空空的两个血洞,嘴半张,里头的舌头早已没了踪影,嘴上、衣襟上全是血,身子歪曲的倚在墙边,双肩下空空荡荡,没有了手。
这情景让霍四差点也吐了,他娘的!就是他不晕血也不敢多看一眼……目光飘向一旁泰若自然的云初夏,他突然有些恍惚。
“看清没?是不是彭源?”霍子逾仍只会出张嘴。
“看、看不清了呀……”霍四腿肚子直颤,哭丧着脸道:“这眼睛都没了,小的、小的只认出他身上那套衣服是咱们忠远公府秋季订制的下人衣裳,至于是不是彭源,小的真的看不出来……”
他又不是那人老子娘,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霍子逾暗骂一声,深怕被云初夏逼去指认,拼了命的绞尽脑汁,最后终于让他给想到了,“彭源的左额上有块指甲大小的黑痣。”
要进忠远公府的下人都得是家世清白的,像彭源这样不是家生子也不是自幼买来签了死契的下人是极少的。
彭源是忠远公府老车夫的远房侄子,因老车夫伤了脚腿,这才让自家侄子来顶替,这不过才上工没三个月,谁知便出了事。
霍子逾会知道他额上有痣,也是有一回无意间瞧见。
自家世子吩咐,霍四不敢不从,双腿却还是抖得很,本打算让件作瞧,谁知件作被唤去了别处,正无助之时,就见身旁那貌美如花的少女似是不耐等候,一个跨步拂开了死尸额上的发。
沾了血液的发下,一块指甲大小的黑痣就这么静静的躺着。
“是彭源没错。”云初夏看了身后的楚离歌一眼,楚离歌朝她眨了眨眸,他的眼力一向不差。
既然确认了身分,那么就剩动机了。
“你说什么!”南琴一个激动,连小姐都不喊了。
“我说,我这阵子不回来了。”云初夏啃着楚离歌让人买来的包子,就着白开水呼噜呼噜地吞下肚。
忙了一晚,她都快饿死了。
验完尸已过了子时,就是摊贩都收了,这些包子据说是楚离歌让人敲了店家的门特地给她做的,且一整笼全给了她。
吃着热呼呼的包子,她不禁感叹,这朝代上哪儿找个这么体贴的男人?可惜了……
“不行!”南吉这几天早出晚归,直到今日才遇见云初夏,谁知便听见这样的消息,“胡叔要是知道,肯定不会答应。”
云初夏身分矜贵,要不是她以死相逼,众人也不会让她去外头抛头露面,当初胡俊便设了底线,再怎么晚都得归家。
“胡叔这不是不在嘛……”云初夏很无奈,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争取与男友外宿的小少女,正奋力的与家长抗争。
“正因胡叔不在,我才得看着你!”南吉比云初夏大五岁,虽说云初夏贵为公主,却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私底下他一直以兄长自居。
看着一脸“你要想外宿就得先从我身上踩过去”的南吉,云初夏吃了最后一颗包子,叹了口气说:“南吉,我这是为了赚钱。”
“什么工作需要住在外头?”南吉一脸“你休想骗我”的表情。这朝代除了被买断的仆役,并没有宿舍这一说。
“正经工作。”云初夏可不敢把自己要去大理寺上工之事说出口。
大理寺是专断刑狱案件之处,他们若是被抓,头一个要进的便是大理寺,只要大理寺一断定他们是逆贼,便能直接挪送刑部,到时说不定连三司会审都没有就能直接斩了,所以她去大理寺一事绝不能让让南吉知道,他要是知道,肯定连门都不让她出了。
第五章 留她在身边(2)
“我今日恰巧救了程王府的嘉成郡主,南琴,稍早那车药材可有收到?”她眼珠子一转,说着早已想好的说辞。
南琴点头,还张开两条手臂比划了一番,“收到了!好大一车,里头的药材能让小妮用好一阵子。”
她还在想怎么会有人送这么一大车的药材来,一听是程王府给送的,还吓了一大跳,原来是这么回事。
“程王府?”南吉一听,脸色又要变了。
“你放心,没人发现我的身分。”云初夏说。
“你又没易容了?”南吉看了看她那脂粉未施的脸蛋,沉声问。
云初夏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是无奈,“我这阵子脸上长了些疹子,便只动了些许部位,常人是认不出来的,也就胡叔、菱姨和你们看得出,再说了,我这脸与那早死的爹娘半点不像,就是在画像前站上半天也没人认得出我。”
身为女子,她自然爱美,这一张脸虽是长年易容,但靠着细心保养,肌肤仍是水亮滑嫩,与初生婴儿有得比。可这阵子或许是青春期吧,不管她怎么努力保养,本来光洁无瑕的俏脸竟是冒了几颗该死的青春痘,这对她来说可是头等大事,自然不愿再易容,以免加重那些痘子的负担。
因此在苡萱楼的那一个月,她都是以真面目示人,当然,在那一双明媚的眼与清丽的柳眉上,她还是动了些手脚。
一个人的眼睛代表着灵魂,有时不过是寥寥一笔,气质便能大相迳庭,若非极熟识之人,压根儿就认不出她……呃,楚离歌例外。
南吉知她本事,也知她说的没错,但他仍是不允,一反方才的怒态,语重心长的道:“公主,不是属下……”
“南吉,你难道不希望小妮身子好起来?”在他说出公主二字时,云初夏便知接下来肯定是篇比《论语》还长的开导文,果断的先发制人。
“我……”南吉卡住了,半晌才嘶哑的说:“自然想。”
胡小妮与他是青梅竹马,也是他的未婚妻,两人虽住在不同处,可他日日都会去见她,两人甚至相约待她病好便成亲。
在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只剩一年能活时,他当场便落下男儿泪,这几日才会早出晚归,就是为了能多攒些钱给胡小妮医病。
“嘉成郡主心地善良,以为我是逼不得已才会去苡萱楼,于是便给了一份打杂的工作,还说了,要是我妹妹需要任何药材,随时可以同她说……”
云初夏其实不擅说谎,这段话说得干巴巴的,犹如在念稿,也是南吉心系胡小妮的病,这才没察觉。
“可是、可是……”南吉陷入了天人交战。
他的理智很清楚云初夏才是他该保护的对象,可情感上,他又希望胡小妮能养好身子,这样的两难,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云初夏替他一锤定音,“南吉,你不必为难,小妮不仅是你的未婚妻,也是胡叔的侄女,胡叔不也是为了小妮才去嘀荩吭偎盗耍矣胄∧葑孕∫豢槌ご螅趺纯赡苎壅稣隹醋潘溃磕阒牢业哪苣停羰且挥胁欢跃ⅲ伊锏帽人伎欤悴槐氐P摹!�
她可不会说胡俊去寻宝,胡小妮只占一小部分,最大一部分是想用钱杀了离王与小皇帝,完成他心心念念的复国大业。
听她这一说,南吉因挣扎而扭曲的脸色这才稍稍平复。
云初夏说的不错,她的确是众人之中最滑溜之人,武功、轻功都练得最好又最勤,他们屡次遇险,她都是跑第一的那人,胡俊还为此训斥过她,不是训她贪生怕死,而是怕她孤身一人反而危险,然而云初夏的说辞却是,只要她不被抓,他们便不会死抗,她还能回过头想办法去救他们,绝不是她贪生怕死!
众人当时听见这话不过是莞尔一笑,只当小姑娘是羞于自己逃跑而不肯说八话,谁知后来几次遇事,甚至有一回连胡俊都给抓了,还真是靠着云初夏才得以逃脱。
直到那一刻,大伙才知她是认真的,并不是贪生怕死。当然,他们这些人的命本就是为她而活,就算她真是如此,他们也只会感到欣慰罢了。
总之,云初夏若是想逃,还真没几个人拦得住。
南吉最终被这番话给说服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方才特意绷着的脸色早已不复,“小姐……”
他虽不是前朝皇室之人,只是胡俊收养来的孩子,却是自幼便知云初夏的身分,本是天之骄女,却沦落到如此地步,甚至还要为了他们去当人奴婢……他光是想便心酸不已。
见他一个大男人说落泪就落泪,云初夏眼角一抽。
南吉这人生得高大威武、气概逼人,一张方脸刚硬无比,眼瞧就是个铁血汉子,偏偏有个比女人还柔软的心肠,还有个缺点便是爱哭。
试问一个身材比自己大一倍的汉子在自己面前这么哭哭啼啼的,她该作何感想?
眼看他鼻涕都要流下来了,那画面太伤眼,她实在不愿看,“不许哭!换作你们任何一人,我都会如此。”
谁知南吉本是啜泣,被她一喝,顿时大哭了起来,“小姐,你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我们绝不会辜负你的……”
眼看他扑来想抱住她大腿,云初夏什么感想都没有了,为免自己一时失手,立马朝一旁的南琴一招手。
南琴早在南吉有动作时便上前拉人,以免自家哥哥被一脚踹飞,“哥哥,你明日不是还要去看小妮?现在知道那车药材来源正当,还不赶紧挑几样合适的?早一日让小妮吃好药,她也能早一日好起来。”
沈家庄与酒楼的关系是不能曝露的,这些年来他们一贯谨慎,这么一大车的药材自然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送去,而是要靠南吉一点一滴带过去。
“可是……”南吉觉得就这么走了实在愧对云初夏,一双泪眸频频往她身上瞄去。
那“泫然欲泣”的模样顿时让云初夏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手挥得更快了。
“别可是了,赶紧回房去!”南琴使出全力,只差没手脚并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哥哥给推回房里。
待看不到南吉的人,云初夏这才松了口气,“你哥哥真是越来越爱哭了。”
她都快招架不住了,深怕有一日自己真会一脚把人踹得远远的。
南琴送走南吉后,一个转身,目光沉沉的看着云初夏。
“做什么这么看我?”云初夏眨了眨眼回望她。
南琴个子很高,体态微胖,但皮肤白皙,双眼乌黑漆亮,眉眼间锋芒毕露,从小在云初夏身旁服侍,南吉看不出的事,云初夏如何瞒得住她?
“小姐说呢?”
云初夏笑了笑,“说?说什么?今天真是累坏了,明儿个我还得上工,先去睡了。”
话语未落,她已跑得不见人影。
南琴见此,只能无声一叹。
她知小姐有事瞒她,可小姐若不说,谁也不能逼小姐说,她只愿这一回小姐不要惹出什么大事就好。
她如此希望,却不知这一回,不仅是大事,还是件她始料未及的“大事”……
大理寺前,几株桂花树上米粒大的金桂吐着幽然芳香。
忙了一整日,云初夏打了个哈欠,十分咽倦,最终忍受不住,阖上了眼。
烛火摇曳,铜炉里熏着香,淡淡的香味缭绕,室内外一片静谧。楚离歌一进屋,看见的便是这番画面。
灯火淡淡映照在少女身上,昏黄的光晕像一层缠绕的薄辉,她长发如墨,丝绒缎子般垂落在书案上。
他垂头看向熟睡中的少女,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的头顶,以及在微微摇晃的灯影下不停颤动的纤长睫毛。
就是连入睡都是这般不安稳。
这样的云初夏给人一种柔弱无助的感觉,与平时那坚毅不畏、聪慧过人的模样恰恰相反,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护在身后。
楚离歌觉得自己心中那奇异的感觉又出来了。
他这是怎么了?
明明是个不需要人护在身后的女子,可每回见到她,他总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不让她受到半点风雨,这实在很奇怪,他们明明才没见过几次面……
云初夏生性警觉,早在楚离歌推门而入她便醒了,只是感觉到他就站在她跟前,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她也没睁眼,就这么静静的屏息着。
半晌,她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叹,那声音似有若无,幽幽地、轻飘飘地,似是有千头万绪,叹得她心头一颤。
接着,她感到闭起的双眸有道暗影掠过,额前的发被轻拂了开,再接着,她的左颊感受到极其温柔的抚摸。
他的手上有薄茧,那是长年用笔之人才会磨出的茧子,并不特别厚,却还是有些粗砺,这么在她脸上轻抚着,就像有着什么在她的胸口搔动着,很轻、很痒,让她几乎要抑制不住跳起身来。
那一刹那,云初夏感到自己胸口的跃动在这寂静的厢房之中彷佛雷鸣,就是她身前的楚离歌怕是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装不下去了!
“哈、哈啾!”假意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惺蚣的睡眼,彷佛此时才看见眼前人,“楚公子来了。”
楚离歌早在她打喷嚏时便收回了手,那总是温和却让人看不出心绪的俊颜在火光的照映下,似乎浮动着一抹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