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大人轻轻“嗯”了一声,接过茶碗浅啜一口,方又慢条斯理地接着往下说道:“我怜她孤苦无亲,身世飘零,所以暂时把她带到山庄里来,给她安排份差事,好歹有口饭聊以果腹嘛!”
“总管心肠真好!”小丁适时地又跳出来继续他的马屁生涯。
“是啊,总管心肠真好!”孰料王大婶、李大婶她们也在第二时间齐刷刷地跟着说道,声调、语速、表情都几乎一模一样,整齐的就像出自一个人的口。
场面一时颇为壮观。
“好了好了,这是大家对我的谬赞,老夫可不敢当。”杜总管“谦逊”地摆了摆手,令人生畏的石灰脸上终于闪过一种叫“愉悦”的东西。
他拉过四月,语气郑重地道:“四月丫头以后就在厨房里帮忙了,你们都得待她好好的,脏活、累活一概不许推给她,要是被我发现你们当中有谁暗地里欺负她,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呃,至于她适合干的活嘛,依我看——”
第2章(2)
杜总管转头在偌大的厨房坐四处打量,忽然指着一个装满了蔬菜的菜篮子,“就负责这些菜吧,平日里就洗洗菜、摘摘菜,跟李婶逛逛市集,还有照顾我们山庄里的菜圃、果园。”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李大婶立即接话,“总管,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位四月姑娘的。”她从第一眼就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美貌纤弱的小姑娘。
“那就好。”杜总管略略点头,然后转身看向四月,“四月姑娘,对于老夫的安排,你觉得如何?”
四月咬着牙,“扑通”一声跪倒在杜总管的面前,声音哽咽道:“谢谢总管大人的救命之恩,四月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这话严重了。”杜总管扶起她,“老夫子素为人虽好施恩,却不望报,你只管安安心心待在山庄里便可。”
他忽然眯起眼,若有所思地再次细细打量了面前的娇人儿半晌,才又道:“嗯,日后我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自当差谴。”
“是,四月全凭总管安排。”四月又乖巧地垂下头。
“嗯,甚好,甚好。”
杜总管仿佛完成了一桩积久的心愿一般,神情忽然舒缓得令周遭呆愣愣的众人再次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杜总管没吃错药吧?
这到底演的是哪出戏啊?
“好了,老夫有事不便多耽搁,你们都不可懈怠,各自散开干活吧!”说罢,杜总管又背负起双手,悠然自得地走了出去。
“总管你老人家慢走——”打不死的万年马屁精小丁又赶紧窜到门口。
外面阳光明媚,闻着花香,聆听着鸟语,杜总管暗地里愉快地算计起了自己的心事。
少庄主自小就痴迷剑术,性子又倔强冰冷,眼看着现在也长大了,可是对男女情事却半点也不感兴趣,这事儿不仅庄主和夫人暗暗发愁,就连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也伤透了脑筋啊!
嗯:这个叫四月的小姑娘不仅生得美貌,而且细巧温柔,真是老天送到他们山庄外的一份礼物,待他寻个机会,把这女娃带到少庄主面前,看他会不会因此动了心……
而厨房内,李大婶和王大婶则各人执起四月的一只手,围着她欢欢喜喜、亲亲热热地“好姑娘长、好姑娘短”地叫起来……
月色幽凉。
乳白色的、稀薄的夜雾在草地上缓缓地升起,带着些微的寒气浸润了各色的香花甜草,偌大一个庄院此时已是寂静一片,阕无人声。除了门楼上亮着一盏幽淡如萤的角灯,四下里再无其他光源。
小轩窗,正梳妆。
在最靠西边的一间厢房内,正有一抹纤瘦的人影倚靠在窗边,对着廊外的荷塘梳理自己全然披垂下来的长发。
乌亮的青丝柔软而顺滑,梳弄的小手雪白晶莹,在静谧而洁的月光下看来,这是怎样一幅令人心醉的画面啊,
美丽的少女脸上却很冷,带着一丝茫然和不安。
兴许是自己狗屎运吧,四月感慨地想,居然这么顺利就让她混进了冷鹤山庄。
但转念一想,从此以后,在她未完成报仇大计之前,自己和仇人就得生活在同一方天地里,又不由得让她难受起来,以至于玲珑贝齿不由自主地紧咬住娇唇,紧得几乎沁出血珠来。
这个山庄的少主人在她亲眼目睹下杀了她的未婚夫婿,她怎能不恨!?
我姓杜,单名一个仲字,你若是想报仇,尽管来找我。
他冰冷傲慢的言语犹在耳畔时时萦绕,挥之不去,就像一条丝丝吐信的毒蛇,折磨得她痛楚不堪。
“杜仲……”
这两个字已像用滚烫的铁水浇铸进她的心里一般,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磨灭。
只要她尚有喘息的一天,就会永远记得这两个字,记得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人,记得他犯下的冷血罪行,
报仇!她一定要报仇2
四月跌跌撞撞地退回到床边,一屁股坐下,任由泪水涌出眼眶,沿着她弧度优美的粉颊滚落下来,浸湿了衾枕。
月儿弯弯,遥挂天际,却不知道在它的照耀下,大地上正在上演多少幕悲欢离合、恩怨情仇。
天刚蒙蒙亮,厨房里就忙碌开了。
“快快,汤饺下锅!”是王大婶在催促负责包饺子的老莫。
“烧两把柴草,焖上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茶包和水晶糕就可以出笼了。”
“白粥呢?老爷最喜欢的白粥呢?”
“你这个白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老爷不爱喝白粥,爱喝白粥的是二少爷!
老爷只喜欢海参汤,拎直了你的耳朵给我听清楚,要上好的大乌参,炖得烂烂的乌参汤!”
“汤饺皮黏锅啦,快铲一铲!”
“蟹粉小笼蒸好喽,皮薄馅多——快,给老爷、夫人和二少爷、三小姐送去!”
“哎哟,你这个不长眼的王八羔子,绊我干什么!?你小子是不是活腻啦?”
“我呸!你这个油炸人精,别以为老子怕你——”
诸如此类,热热闹闹的吵嚷声此起彼伏,在江湖第一庄偌大的一个厨房内弥漫开来,直到:一个娇俏的小身影气喘吁吁地冲进来。
“对不起,我、我迟到了。”四月一醒来才发现天已大亮,吓得她赶紧起身穿衣,一路小跑着赶过来,此刻跑动后白玉似的粉颊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美得让人心醉,厨房内立时一片寂静,众人都看傻了眼。
“呃,不碍事,不碍事。”掌勺的大厨老胖首先回过神来,双手在身上油腻腻的围裙上抹了抹,乐呵呵地宽慰道;“大伙儿也刚开工没多长时间。”
四月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王大婶过来拉起四月的手,“你初来乍到,大伙儿是怕你不习惯鸡叫一遍就起床的规矩,这才让李婶儿别叫醒你。”
“我不怕!”四月感激地望着眼前这个妇人,握紧粉拳,坚定道:“明天我一定跟大家一样早起!”
呵,连报仇都不怕了,这点小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好,小姑娘有志气。”老胖乐得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别废话了。”李大婶挎起一只菜篮走到四月身边,笑眯眯地道:“走,四月,跟婶子上菜园子里摘菜去。”
“嗯。”四月赶紧点点头。
“给你,你也拿只篮子。”王大婶递过一只小一号的菜篮,“只要装满就差不多了。”
“走吧走吧,趁着太阳还没热起来——”
李大婶领着四月出了门,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庄园边缘处的一条碎石小径慢慢地走,绕过几个弯以后,眼前便出现了几亩绿油油、翠生生的地。一畦一畦的蔬菜被整整齐齐地分隔开来,长势旺盛。
“这是番茄。这是白菜,这是凤凰菜,这架子上爬藤的是丝瓜……”李大婶忙不迭地一一为四月指点介绍着。
四月从前在冯府过的是养尊处优的小姐日子,从没有机会亲眼见过这些尚在生长、抽叶的鲜活果蔬,当下不由得又惊又喜,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
李大婶见她瞧得有趣,乐呵呵地道:“我们这儿向来天暖,种下的瓜果蔬菜长得特别快,要换了在北方,到眼下这时节还是光秃秃的田地呢!”
说着,她便开始教四月如何摘菜,“你看,这种菜的叶办墨绿,将别长、特别大,整株立在地上就像凤凰的尾巴一样,怪好看的,所以我们当地人都喜欢把它叫作凤凰菜。你啊,把手握在每株菜的最下部,就这样——”她边说边示范,“把叶办都握拢、束在一起,然后用力往后一拔,就可以拔出来了!”
四月学着她的样子,好不容易连根拔起了一株。自己却差点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
唉,原来行行都不容易,连摘菜都是一门学问呢!
“对,对,就是这样!”好心的李大婶不断地在旁边鼓励她,“连根拔的菜才够新鲜,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叫“活杀”,就是指地里长的也要跟牲畜一样,现摘现烧才好吃。”她一边说一边拔得飞快,很快就在田埂旁堆起了一大堆。
四月看了一眼,有些担忧,“李婶儿,拔那么多吃得完吗?”
李大婶这才停手,直起身来喘口气,“不多,这种菜啊,一放进热油锅里就缩成一团,你别看这么一大堆,等炒完后也不过几碗而已。”
“哦,是吗?”四月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自己的无知,更为自己以前完全不事生产的生活感到汗颜。
“待会儿婶子再带你去后面的果园里采些果子,什么样的都有,包管你的小嘴嚼得合不拢——”
“啾!啾!”高耸的围墙外忽然传来几声古怪的鸟鸣,然后探出一颗尖尖的三角脑袋,快眯成两条缝的小眼睛一看见四月就睁得老大,“喂,你是谁呀?”
四月怔了一下,不自觉地反问:“你又是谁呀?”
“我嘛,”墙上的三角脑袋歪了歪,“我姓乔,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哥哥,所以别人都叫我小乔,我是来拜师学艺的!”
小乔?
四月差点要笑出来。
她在冯府的时候,平日里除了做做女红外,一有空就喜欢看书,所以对历史典故知道得不少,“江东二乔”的艳名更是烂熟于心。
叫小乔的少年瞪大了他那双小得可怜的眯缝眼,不悦地嚷道:“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姓乔,难道不能叫小乔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四月赶紧赔笑。
“哼!”小乔把下巴抬得几乎朝天。
“别理乔家的这个小疯子,他跟他哥哥是一对活宝!”李大婶把凤凰菜塞进菜篮,拉过四月就要走,“他想拜我们家二少爷为师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
李大婶满脸鄙夷。
“谁说我是癞蛤蟆!”
气不过的小乔忽然从高墙外跳进来,直把李大婶和四月吓了一大跳。
他跺跺脚,双手擦腰,“哼!你们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也会像杜少庄主一样厉害的——”
“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李大婶啐了他一口,“我们家少爷的好本事,你啊——连零头部别想学到!”
小乔受了屈辱,骂骂咧咧地转身拐进了庄里,李大婶也不管他,迳自拉了四月就往回走。
第3章(1)
一路上李大婶还在不住地念叨,全是“二少爷长、二少爷短”的,四月不敢插嘴,怕泄露自己掩埋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心里却听得几乎要淌血。
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在李大婶的心目中却成了一个十足的大英雄!
这个世界的善恶成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衡量标准?
“走啊,四月,想什么呢?”
李大婶发现四月的失神,轻轻推她。
她们绕道先回厨房放下了菜,又换了两个专门盛果子的果篮,半个时辰后才慢悠悠地来到果园的入口处,因为沿途李大婶一直不停地为四月介绍这、介绍那。
一走近果园,四月不禁又在心里一阵惊叹,只见漫无边际的果树一棵一棵错落有致,叶繁枝茂,浓荫满园。有的正在盛开期,满树都是香甜的小花,有的则已是硕果累累,更有一些是经冬的果子、或红艳艳,或黄澄澄,全都沉甸甸地挂在枝桠上,坠弯成漂亮的弧度。
四月再无知,果树总是见过的,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株长在一起,也没见过这么多种类,眼前的这一切对她而言,无异于一个世外仙境。
李大婶拉着她进去,忽然听到一个人在果园深处大叫——
“啊,我不活了!你们谁也别拦我,让我一头撞死得了!”
四月吃了一惊,因为她认出那竟然是那个叫小乔的少年的 声音。
然后又隐约听到一个带着嘲弄的声音,“撞吧,小乔兄弟,你 尽管撞,这里没有半个人想拦你。”
这人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四月正满脸狐疑,一转头却见李大婶自顾摘着果子,浑然似没听见一样
四月忍不住道:“李婶儿,那个小乔?”
李大婶刚摘下一个金黄色的大芒果放进篮里,见到四月一脸担忧的神情,却反而咧开嘴笑了起来,“不碍事儿,他们跟他闹着玩呢!来,你跟我来看——”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我们去瞅瞅热闹。”
她示意四月把果篮放在地上,拉着她蹑手蹑脚地向传出声音的方向走去。直到藏在一丛香蕉树的后面,四月才终于看清了那几个人,而她的心也在一刹那间几乎停顿。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白衣飘逸、俊美异常的年轻人!
她的仇人!
他的身旁还站着五、六个人,最近的一个身着蓝衫、面目方正,其余几个则皆是清一色的护院武师打扮。而面前一块开满了细碎野花的空地上,正跪着那个叫小乔的少年。
只听那蓝衫汉子笑道:“小乔,你小子可真不长进,一哭二闹三上吊,来来去去就只这几招,甭说少爷懒得理你,就是我们看着也心烦!”
原来方才那嘲弄的声音就是出自他。
小乔极不服气地“哼”一声,转瞬却扑倒在地,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少庄主,求你收我为徒吧!徒儿保证曰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把师父的神位供在我们家案桌上,时时拜祭不停!”
“呸!”那蓝衫汉子啐了他一口,“你小子想咒我们家少爷归西吗?”
“师父再不肯收下徒儿,徒儿今日就、就一头撞死!”小乔跳了起来,握着两拳,摆出一副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
终于,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开口了,“那么,你去死吧!”
简短、清冷的六个字,不留一丝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