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去看看他们的大夫睡了没有,顺便出去走走。”她招来帕玛,临走前,手指在嘴唇下方敲了敲,环视整个帐篷一圈,好像在找些什么,然后指着她原来看书的矮几上用陶盘盛起的水果,对着帕玛道:“把那些全带着。”
蓝非依然走在她左后方,就像所有侍从那般。其实慕容霜华想过,巴图尔也许并不相信蓝非真的只是她的保镖,他看起来确实像她的守护者,可绝不是惯于屈居人下的那种,他的举止和神态,在在都说明他出身不俗,身为鹰军统领,即便是最安静顺从的时候,他依然有着不容忽视的侵略者气息,却不是野蛮张狂的。
冷敛,精确。
巴图尔站在暗处远远看着那一对太过显眼的男女走过,内心如是想。这两个词是他认为最能形容蓝非的。他曾经在某个机缘下,远远的与那位让他兄长吃下败仗的“武煞”打过照面,他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气质却神似。
差别在于,战场上的武煞毫不收敛自己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而眼前的男人是收敛而且克制的。有人的戾气像火,而他的却像冰,像最冰冷最锋利也最刚硬的剑刃,而剑刃现在收入了鞘。
这一男一女,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更像是……他眯起眼,还不确定自己的直觉正不正确,从巫医营帐中走出来的慕容霜华冷不防抬起持着扇子的手,在蓝非头上敲了一记,敲完就自顾自地走在前头。
“……”无语的当然不只站在暗处的巴图尔,还有苦主蓝非,但蓝非只是沉默地跟紧了慕容霜华。
“你不问我为什么打你?”
女人心,海底针。蓝非突然想起母亲和父亲呕气时,父亲就这么感叹着。但她不只是女人。她是君,他是臣,君王手痒想打臣子,臣子需要问为什么吗?他几乎有些认命地想。
但同理,君王要臣子发问,臣子当然不能不问。
“为什么?”
换作是别人,慕容霜华也许会觉得这种反应既愚忠又憨笨,可是蓝非的口吻比较像迫于无奈,有些容忍,让她一阵好笑。
她本想提醒蓝非,巫医可是替他诊治了手臂,就算态度差了点,也是因为他们有根深柢固的传亲观念,难得的是就算观念放不开,老巫医仍是替他诊治了,虽然有可能是因为吃人嘴软,那些水果乳酪奶酒之类的,都是巴图尔招待她的,反正都要消耗掉,她拿来贿赂巫医也没什么不对,至少他看在那些东西的份上不会敷衍了事,蓝非实在犯不着一副想找人干架的臭脸。她还希望接下来这位巫医能继续把他的手臂医到好,她怕等到他俩回天京再找大夫,都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不过……慕容霜华心想,从小到大她也没看蓝非笑过,也许他笑起来更吓人吧?她逼他也没用,只好冲着他甜甜一笑,兰花指朝天空一挥,“我看到一只苍蝇飞过去。”说罢,就轻飘飘地迈步走了。
“……”以往他会觉得无语,但渐渐的,蓝非发现他开始想叹气了。
第2章(2)
隔日天未亮,慕容霜华一醒来就发现蓝非起得比她更早,而且已经梳洗完毕,正从外头提着她要用的热水进来。
早上她会把握时间和巴图尔与部族的长老一块儿用餐,一开始是巴图尔派人来请她,短短几天下来便成了惯例,她也在用早膳的期间了解不少光靠使节与民间交流难以了解的事。比如,罗赛族族长正妻家族的男性可以干涉族长的政策,有权否决与支持,但是相对的,一旦正妻的家族做出任何危及部落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反叛,不只正妻地位不保,她的家族也会被流放。
这种制度也许是因为,罗赛族一直以来都是数个部落,出于共同效忠大酋长而存在,部落与部落间需要存在更深的联系。
当然,他们所谓的正妻,和大辰或高阳对正妻的解释不同。正妻可以有好几个,定义是族长的妻子,其余没有身分的只能当妾,地位和奴隶是一样的。
慕容霜华得到一个结论,在这里,女人大概比牲畜高一个阶级……哦!不能说他们视女人如粪土,要知道牲畜之于他们,是身分和财富的象征,奴隶死了就算了,牲畜少了可是件大事,正妻则是高级的财产,越多越好。
巴图尔就有二十六个正妻,妾是不做计算的,原则上后宫里不是正妻的女人……没有停经那些,都是他的妾……慕容霜华在第一天吃饭时听到这,只是笑容更加灿烂地想着,他真忙啊呵呵,一天睡一个的话只能月休四天耶。
但是巴图尔倒是非常坚持地说服了族内的长老,接受慕容霜华这个“外人”不需要受到罗赛族的传统规范。慕容霜华从他的言谈间猜想,巴图尔确实有心和大辰维持良好邦交,甚至比现任大酋长更有意愿。
以她在炎帝城时所能知道的情报是,现任大酋长……两年前已九十二岁的阿尔斯朗,最可能将大酋长之位传给长子罗布桑或小儿子巴圆尔。罗布桑的势力主要在北方,和大辰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纷争一直没停过,两年前鹰军第一场扬名立万的战役,既是对罗布桑的战役,让罗布桑必须和大辰以黑水为界,互不侵犯;巴图尔看来打算和兄长竞争,选择另一条路。
她还记得,两年前当她听着使节讲述罗赛族的局势时,心里还想着,才二十五岁的巴图尔,应该不可能是七十多岁的兄长的对手吧?阿尔斯朗能活到九十二,巴图尔要等到兄长老死的机会应该微乎其微,罗布桑可是十多岁就开始建立自己的政治势力,据说他有一百多个正妻……啊,这样的话就算全年无休也不见得记住每个妻子的模样吧,而且都七十多岁了,听说他去年还娶了最新的一任正妻,对方才十七岁耶,老天啊!怎么不劈了他?
所以,当她得知眼前这个大胡子,看起来快四十多岁的壮汉竟然是二十七岁的巴图尔时,头顶真是飞过一堆乌鸦……长年风吹日晒看样子果然容易老,所以她出帐篷时开始学她们的女人用头巾把头脸包起来。
蓝非既然醒了,自然会在她前往议事的主帐用餐时随行护卫,结果却没能进到作为宫殿的主帐范围就被挡下来了,想当然耳,又是阉奴比奴隶更下贱那一套,因为巴图尔昨日的特别声明,守卫没再攻击蓝非,但让他进入主帐是绝不可能的。
慕容霜华忍不住想叹气,“你回去吧,反正这里都是巴图尔的势力范围,我不会有事的。”
蓝非拧起眉,他可没那么信任巴图尔。“我在这里等你。”他双手抱胸,原地站定,一副谁也别想把老子赶走的模样。
慕容霜华有些无语,想想无所谓,便由他去了,临走前又不放心地回头,伸出一只食指抵住他唇角。“别摆臭脸,没听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吗?等会儿回去再叫厨房弄些好吃的给你,昨天那些羔羊肉串请他们多送一点来吧?我看你挺爱吃的,乖。”她想他怪可怜的,一大清早没得吃喝还要被挡在门外,于是忍不住安抚道,只差没伸手拍拍他的头了。
“……”蓝非无语地看着她拉了拉盖住头脸的面纱,转身走向那顶部落当中最大的帐篷。
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别扭,但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任何不悦。他绝对不是被她安抚了,而是因为眼前听她的建议看来是明智之举。
他依然维持双手抱胸的姿势,不过这回没有摆臭脸……只有面无表情。要怎么观察蓝参将心情好不好呢?如果这么问他的同僚,他们可能会说,蓝参将没有所谓心情好,只有心情没有不好,心情有点不好,以及心情恶劣!但如果问和蓝非最要好的凤旋,他会说……
他没有表情的时候,就是心情很好。
昨日蓝非和守卫间的骚动果然引来长老们的不满,巴图尔依然试图说服长老,这又引来一连串争辩,有个老头语带讥讽地道:大辰不只让女人当皇帝,还让阉奴当侍卫,所谓泱泱大国该不会只是个笑话吧?老头用罗赛族的语言说得很快,虽然侧头和身边的人“低语”,偏偏声量刚刚好整个大帐篷里的人都
听得一清二楚。
啊啊……其实她这辈子早就经历过无数次像此时一般的场景,明明想要把某个人像蚂蚁一样捏死,像蟑螂一样狠狠踩死,但顾忌着大局,仍旧必须端出无可挑剔的微笑来应对……她是自愿这么爱笑的吗?当然不是!可以的话她只想笑咪咪地回应:去你的。
但她不行。
“女人和阉奴都是生产力和劳力的一环,重要的是不能拖累国家前进的动力,在我们大辰,凡是为老不尊,把国与国之间的大事视为儿戏、口不择言的老者,我们都会让他回乡下种田。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这就是大辰之所以数百年来吃立不摇,保有活力的原因。我们必须承认有些过时而且颟预的思想很可能拖累国家民族前进的脚步,这对一个想要强大的民族来说是绝不能允许的,不知道族长赞不赞同?不过或许我们大辰只靠着一支年轻的新生军队,就将令兄在东罗赛的势力打得星飞云散,只能乖乖守在北罗赛,这一点可以让族长您参考参考。”
“女人懂什么政治?”那名长老恼羞成怒地拍桌道。
放大绝?她不屑回应,啐。
巴图尔揉了揉眉心,“好了,老鹰不会羡慕苍狼,苍狼也不该藐视老鹰,都停止吧!”但是,巴图尔不得不想,慕容霜华是否看出了什么?确实他对族中长老频频干涉他的决策已经感到不耐烦,妻舅那方的干涉,他还有别的办法化解,独独长老们,他既不可能跟他们把酒言欢或比试一场,也不可能让妻子与孩子去斡旋,还得面对他们自视为长辈的傲慢独断。
但是眼前长老们的不满依然得优先处置,而且他正巧早有打算。
“关于公主殿下的护卫,既然大辰的皇储殿下得在我的部落里待上一段时日,在考量到大辰与我族国情不同,我必须顾及双方的立场与尊严,所以只能请殿下的护卫接受特别的约束……”
“什么意思?”巴图尔看来是早就想找机会跟她提这件事。
巴图尔收留她那时,慕容黎冰,她的庶出皇姊已经在大辰登基,但这跟向巴图尔谈判请他送她回大辰并没有冲突,熙皇的悬赏令早已天下皆知。巴图尔显然别有所图,也许他需要一个大辰公主当正妻,但对象是国力强大的大辰,自然得照大辰的规矩来,他试图拖延送她回大辰的时机,找了诸多借口。
人在屋檐下,又有求于人,慕容霜华自然得陪他玩下去。
“希望殿下明白,我族对阉奴的排斥是根深柢固的,既然我无法时时为你的护卫担保,不如就依我族的方式寻求解决之道。在我族当中确实有些特例,我族的勇士多半会为此网开一面,但是必须让他们身上有明显的记号,只要看到那些记号,我的守卫就知道他是获得特赦的人,不会为难他。”
慕容霜华有不好的预感,“什么样的记号?”现在说实话会不会太迟?巴图尔瞬也不瞬地看着慕容霜华的反应,好像想寻找某些蛛丝马迹。“就跟牲口一样,烙了印纹了身,就是主人的财产,无论是谁都不能够威胁他人的财产,这是我族的法律。”
“这恐怕……”慕容霜华脸都绿了。她不能让堂堂宰相之子、鹰军首领,被当成牲口一样烙印啊!
“既然你的护卫就在外头,方才我已经让人下去办了。殿下的护卫似乎也已经明白入境随俗的道理,没有任何抵抗,这事看来进行得很顺利。”
“他在哪里?”慕容霜华站了起来,巴图尔似乎当下就明白了什么,却掩饰得极好。
“正好,看样子大家都吃饱了,就各自回去吧。我就陪同殿下去看看你的护卫的情况。”巴图尔表现得极有风度,慕容霜华却恨自己竟然连反击的余地也没有。
蓝非未来将会是文官或武将的最高统帅,他也许会克绍箕裘,退役后投身官场,更也许会继续待在军中,凭他的能耐当上骠骑大将军或禁军总统领是迟早的事,所有人都这么相信,但她却让他被当成牲畜一样烙印,这是耻辱,也是她的过失!她惨白着脸跟着巴图尔来到部落安置马匹的另一处营区,他们甚至直接在马厩里便要执行名为赦免的烙刑。
两名虎背熊腰、装扮显然是巴图尔近身侍卫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架住蓝非。巴图尔的近身侍卫与昨日那些守卫完全不同,只有他们族内武艺最高超的人能成为族长的近身侍卫,显然巴图尔早就有计画。
蓝非为何没反抗?她想起她对蓝非说过的话,她应该要有自觉的,蓝非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给她惹麻烦,除非是别人刻意挑起争端,就像昨天一样。所以今天他甚至连反抗也无,就被巴特尔的近卫带走,才会一点骚动也没有。
“住手!”慕容霜华先巴图尔一步闯进马厩,却只赶上看着一个罗赛人提了一桶水往蓝非当头泼去。
“忘了告诉公主殿下,我当然知道你的护卫不是罗赛人,要他接受罗赛族的方式并不公平,所以我采用了另一个折衷的方法。”巴图尔在后头几乎是悠哉地道,“这个铜项圈只要你们回到大辰就能想法子取下来,如此便皆大欢喜了,不是吗?”
慕容霜华已经没心思理会巴图尔了,她来到蓝非身前,看着他颈上已经焊死的项圈,方才那桶水虽然稍微将项圈焊接处冷却了,他的脖子还是被烫得发红,她直觉就想伸手去拨开那炽烫的项圈,巴图尔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当心,还很烫。再给他浇些水吧。殿下,退开些。”
慕容霜华只能看着两名罗赛人在他身上倒下一桶又一桶的水,那绝对称不上让人感觉受尊重的待遇,她看着蓝非,而他一脸平静地直视她的眼,彷佛要她明白,他能够隐忍,他不要她在这时和巴图尔起冲突。
慕容霜华定定地看着他。这时候只有看着他,她的怒火才不至于烧得她忘却理智,只有看着他,才不会在这无力的一刻想起这一切都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