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幸福,母亲的哀伤将会促使他一辈子罪恶,那么再大的幸福也无法带来快乐,所以母亲的意愿是他唯一的选择,即使自己将因此一世抑郁。
因此他失去幸福,快乐远离。
他无数次催眠自己:没关系,作为人就该无负父母、无负天地,快乐没那么重要,哀伤压着压着就能挺过去,这辈子就这样吧。
但是今天……他还是蠢蠢欲动了,追求幸福的念头在心底汹涌,即使心知肚明,她已婚,他的幸福早已无法追求,但理不清的快乐仍在脑中大置繁衍。
“又去见宁王和八皇子?”陆老夫人问。今天休沐,她本想让封儿陪着她们去上香。
“是。”
“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怎地你们感情这么好。”
“是在战场上养出来的过命交情。”
他们是真真正正的生死之交,有一回他们被困在山坳里等着援军,整整十三天,他们都以为再也无法活着走出去,那十三天中,像要把一辈子的话全说光似的,秦宁被亲兄长怀疑的委屈,秦璋有兄弟却聊胜于无的哀凄.连不爱说话的他也说了很多话,说顽固而骄傲的母亲,说温和却志高的弟弟。
他们异口同声说“我喜欢你的家庭”,他们说,他的家才是真正的锦绣窝。
可没有人会羡慕他的锦绣窝,只恨不得长在他们口中的荆棘丛里。
“封儿运气好,能碰上这样的朋友,若有机会提携一下嘉儿。”
“是。”陆浔封应下却不会这么做,他明白弟弟和自己一样傲气,他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哥哥为他铺就康庄大道。
“从边关回来都大半个月了,你和紫雯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母亲希望他娶表妹为妻,于是将人带进京城,但四年过去,两人尚未成事。
陆浔封理解母亲的心急,他年纪一大把,旁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的婚事仍无着落,换成谁家母亲都要心急,只是……他皱起眉心,早已认定的事,此刻却不想面对。
“怎地?你想反悔?四年前你说战事危险重重,怕回不来,耽误紫雯终生,可她还是为你守了四年,这次回来,你必须给紫雯一个交代!”
口气转硬,陆老夫人怒瞪儿子,深深的纹路刻在她老迈的脸上,她不能不担心,紫雯已经十九岁,再耽搁不起。
该应下的,紫雯进京,他没坚决反对,便代表默认,可……他想当孝顺儿子、他选择顺从母亲,却终究无法说服自己。
“封儿,娘在跟你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紧握拳头,压抑油然而生的怒火,片刻后他松开拳头。“母亲,儿子还有些公事,先回书房。”
丢下话,他转身离开,手边的茶半口都没喝。
宋紫雯见状脸色瞬变,垂下眉睫,满腹委屈。
陆老夫人目光转深,她隐隐感觉,封儿的心与她远了,他愿意尽孝、愿意听话,只是……两人中间成形的那堵墙,厚重得再也砸不掉。
她做错了吗?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正起身子,端起茶水慢慢喝掉。
她当然没做错,是的,她从来都不会错,她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儿子好。
谁能像她养出两个如此成功的儿子,若不是她一步一步走得稳、看得准,若不是她坚持到底,封儿、嘉儿不会是如今这番光景。
“紫雯,你过来。”她向外甥女招手。
宋紫雯憋住眼泪,轻轻坐到姨母脚边,趴在她的膝盖上,心乱得很。
“封儿孝顺,他会听我的话,好生将你娶进门。他刚返京,又得皇帝看重,你瞧他成天早出晚归,连顿饭都吃不安稳,这时候同他讲婚事,他自然没有心思,你多体谅封儿,等忙过这阵子咱们再提。”
“姨母,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大表哥在外头有了人?”在京城久住,她再不是当年的小丫头,她很清楚威武侯代表什么,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侯府里钻。
“你把封儿想成什么人了?”陆老夫人不满意外甥女的臆测。
“毕竟大表哥一个人在外,身边有个伺候的也理所当然。”
“陆家不会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
陆老夫人斩钉截铁的回答安抚了宋紫雯。
她松口气道:“不说这个,姨母该喝药了,我去端过来。”
望着外甥女背影,陆老夫人心道:多孝顺懂事的孩子啊,这样的孩子才配得上她的封儿。
所以,当初……她没错!
京城三杰Chapter3
“杀!杀!杀!”
随着队长喊话,小兵们拿起长刀往稻草人身上砍。
陆浔封一刀将稻草人的头给砍下,但是上头喊的是三声杀,为配合节奏,他只好砍头砍腰、砍腿,杀声结束,他面前只剩下一小截木棍。
秦宁刀子是举起来了,但举得非常优雅,三声、三刀,他只来得及划开綑着稻草人的绳,稻草散落一地。
秦宁可绝了,杀声未起他已先动上手,刷刷刷,不仅仅三刀,他的速度都可以刷新营区记录,只不过力道不足,且每刀都没落在点子上。
杀声停止,戚辉背着手,一路走一路观,他怒瞪秦璋,问:“你在切鱼脍吗?饭都吃哪里去了?要不要改行去绣花?”
秦璋缩缩脖子,乖乖回答:“报告将军,下回会使力气。”
戚师冷眼狃着散落一地的稻草,嘲笑秦宁,“给姑娘脱衣服?还解带子呢。”
秦宁嘴贱,本想回答:给姑娘脱衣服使不上长刀。但想到晚饭,硬着头皮把话憋回去。
他走到陆浔封跟前,陆浔封看看左右,满脸得意自信,挺直背,等着被夸。
没想到,戚辉一脚喘在木棍上,怒问:“砍一刀就死,干么砍三刀?你是力气大到没处使,还是没脑子?”
对哦,一刀能解决,干么使三次力。陆浔封老实回答,“禀将军,是没脑子。”
他一喊,众人哄堂大笑。
“再一次!”戚辉大喊。
众人换上新的稻草人,高举大刀。
“杀杀杀!”同样三声。
“啊、啊、啊——”秦璋闭眼猛砍,闭眼能使足劲儿却抓不准方向。
东一刀、西一刀,口令都停下了,他还在大叫乱砍。
戚辉气得一脚把他踢倒。“你是敌方派来的吗?你想把自己人全砍死?”
秦璋喘着大气,他、他、他只是……想使劲儿啊……
戚辉看着两度散满地的稻草,怒视秦宁。“这么会脱衣服?干脆派你去给敌国皇后吹枕头风,让她把国王给喀嚓,一劳永逸。”
这回秦宁不忍了,他咬牙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以最少的兵力败敌,秦宁任凭将军吩咐。”
啥?戚辉被顶嘴了?秦宁敢做他还不敢下令咧,让皇太后的宝贝儿子去和亲,不必等敌人来砍他的头,皇太后就得先砍了他。
忿忿转身,他走到陆浔封跟前……人咧?定睛一看,三声杀,他竟然一口气将一整排十几个稻草人的头全给砍了?
陆浔封快步奔回原位,这下子总该夸两句了吧?“禀将军,属下用脑子了。”
“你、你、你……”戚辉怒道:“你一口气把头全给砍掉,有没有想过别人,你只管自己的功劳,不管同侪的自尊了?”
这样也能说?
秦璋:“……”
秦宁:“……”
陆浔封:“……”
啊啊啊——
他们听见乌鸦列队飞过……
第三章 甜言蜜语的前任(1)
宋紫雯让伺候的丫头退下,关起门,坐到铜镜前。
大表哥不乐意娶她?是另有意中人,还是……知道些什么?莫非有多事者把话捅到他跟前?
是“他”?不会,“他”人品端方,绝非三姑六婆之流。
那么会是谁?大表哥长年不在,连姨母都没发现的事,大表哥不该知道。
突地,她想起陆浔嘉的妻子颜氏,那一回……女子心思细腻,会不会真教她看出个子丑寅卯?
没错,肯定是她,若非颜氏多舌,大表哥的态度不至于……她心急了。
揽镜自照,她不再年轻,宋紫雯很清楚自己身分卑微,除却大表哥,她再找不到更好的对象。而大表哥身分高贵、前途无量,是京城淑媛趋之若骛的选择,更别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公主,若非姨母心里念着与母亲那点情谊,哪轮得到自己?
她不应该再多想的,只……重活一世,仍是相同结局,终究意难平。
娘亲死得早,父亲是个八品县丞,娘死后迎刘氏入府。
在刘氏眼里,自己是她养的鸡,好好养大嫁给自己的傻弟弟,让刘家留后。
在记忆中,除姨母和表哥们,再没有人对她好过,小时候她心心念念想嫁给大表哥,想远离自己的家,但刘氏让她死心,说大表哥这辈子都凑不足两百两。
十五岁那年大表哥回来了,他成为大将军,两百两银子于他只是小事。
所以她嫁给大表哥,相较起旁人,大表哥待她相当好,让她主持中馈、一生不曾纳妾,即使她终生不曾为他生下子嗣。
但大表哥性格冷酷,不懂温言软语、体贴小意,几十年的婚姻,她受过不少委屈,却无人能倾诉,她一抱怨,所有人都认为她不知足,都说身为女子能碰到这种男人,是上天赐福。
倘若没有比较,恐怕她也会这样认定,可人是禁不起比较的。
嫁给大表哥后,她认识“他”并且……爱上“他”。
怎能不爱?那样一个温润如水的男子呀,他善解人意,几句对话就了解她的期待、所欲,他是那样的斯文儒雅,他满腹学问、一身才华,她崇拜他、爱他,她但愿自己不曾出嫁。
他待她极好,大表哥离京那些年,是他的支撑与安慰才教她不孤单害怕。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带着遗憾走过前世,她想、倘若能重来一回,她必定要为自己更勇敢几分。
没想,她真的重来一回!
清醒时,发现自己再度回到十五岁,大表哥成为大将军的消息传来,她站在生命的转折点。
与前世相同,继母兴高采烈地收下银票,转身告诉她,姨母要带她进京。
那刻、她是有选择的,她清楚姨母的心意,她可以拒绝一段无聊、委屈的婚姻,只是一旦拒绝,她便同时拒绝了与“他”再次相遇、相识。
因此,她依旧整理行李,与姨母进京。
与前世经历相似,进京不久后,大表哥重回战场,不在京城的这些年里,“他”经常上门关照,不同的是……
前世,一句弟妹,他待她如亲妹,而今身分未定,孤男寡女不处一室,他对她保持距离。
她明示暗示,她做过许多努力,可若干年过去,“他”的态度始终……
便是心如盘石也会起怀疑,她开始犹豫了,不知该放弃梦想、回到前世轨道?还是坚持到底?
泪珠滑落,她不甘心、犹豫,她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选择。
“小姐,二夫人过来送点心。”丫头轻叩房门。
宋紫雯冷笑,谁要她献殷勤?佛口蛇心的女子,当她是傻的吗?既要在背后射箭,又何必到她跟前演出温良恭俭?
她满眼凌厉,咬牙怀恨,却在门打开那刻,扬起笑眼,“表嫂怎么来了?”
“娘家送了点瓜果,带些给表姑娘尝尝。”颜氏温柔的嗓音响起。
她笑着对他说:“谢谢你,祝福你。”
他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值得她感谢、祝福的事,只知道自己对她充满罪恶。
临行,他扬声喊,“京城南城桐木巷将军府。”
她眼带疑惑、满头雾水。
他道:“有任何需要,上门寻我。”
她笑了,回答:“我们不会再见面,你是个好人,日后仕途必会登峰造极,只一件事必须牢记,皇帝虽是个明君,但性格多疑、酷爱权力,上位多年来,他与文武百官大玩中央集权游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听过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吗?”
“你希望我不争?”
“不争是争,蹲下是为了跳得更高更远。”
当时,他没太在意这两句话,他眼底心底满满装着的——是她。
马车辘辘,渐行渐远,瞬间发现,他的心被人恶狠狠地刨去一角。
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平稳的呼吸转为急促,额头全是汗水,陆浔封缓缓坐起身,转头看向窗外,天未亮……
吁口长气,重新躺回床上,双手压在后脑杓,数息后嘴角上勾。
她说得很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那几年战争打出大名声,皇帝最怕的不是秦宁,而是他们的师父戚辉。
接母亲进京后,他寻秦璋、秦宁去拜见师父,把姚知书的话给说了,之后师父进宫见皇上,交出兵符,功成身退。
这一退,龙心大悦,皇上封师父为护国公,爵位世袭五代,他们更确定皇帝心中所想。
于是秦宁不再坚持返回封地,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乖乖受监视,他不理朝政转而营商,把心力全耗在金钱上,于是秦璋不争不闹,在兄弟们出招频频的状况下,一心为皇上办差,不争功劳'不抢目光。
所有人当中,只有陆浔封的仕途平步青云,恰恰因为他出身乡野,没有家世背景,让皇帝用起来更加放心。
几句话改变三人的作法与未来,也让他们转危为安,他们都欠知书一份情。
当时,师父道:“有机会,把那女子带来我见见。”
他没回话,因为脑子满满的都是她那句——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们不会再见面了”,陆浔封深深相信着,就算意外再见,他认为她对自己会有怒、有恨、有埋怨。
因为推己及人,倘若角色易位,倘若她是自己的妹妹,有男人敢这样对待她,他会二话不说拿刀把对方给砍了。
所以不管是恨或埋怨,他都接受。
可万万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平和场面。
彷佛,他们只是在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没有太多的交集,擦身而过的两人不过是二度擦身而过,所以可以平和,可以微笑相对,可以云淡风轻。
二度擦身而过……如果今天与秦宁、秦璋就此离开,肯定又是一次擦身而过,只是贪念起,他不愿意结束,所以折返,企图加入她的生活。
没意义?是啊,她已经成亲、有夫有子,有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联的全新人生,他应该几句对话,确定她过得好,然后罪恶感放下,然后顺从母亲心意迎娶表妹。
但他没做该做的事,却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他想起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幕,想起师父的话,然后邀她去见师父。
他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居然点头。
没错,点头不代表他们又连结上,不代表他们有任何的发展,但她轻轻一个点头,让他起了贪念,让他回避亲事,也让他无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