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阶梯前,他习惯性的先走一步,下意识保护著,不让她有任何机会绊著,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罗梦伸出细嫩的小手来,轻轻搭上他等候的前臂。她的纤弱,与他的强壮,形成强烈的对比。
「沉总管,我明日还要再来。」她甜声轻语,即使差距一阶,仍旧需要抬头,才能看进他的眼裡。「我还想要多听几次,你对我说『不行』。」
他全身僵硬,咬紧牙关,才没有洩漏出心中情绪,沉默的扶助她走下阶梯,穿过原本热闹滚滚,却因為看见她出现,而变得寂静的大厅。
当两人踏出大厅,人们的窃窃私语,才如涟漪般,一波一波的漾开。
他们都惊艳於她的绝色。
他们也都记得,她曾经被淫贼所辱。
在眾人的注视下,罗梦提裙踩上马车的木梯,藉助沉飞鹰的搀扶,娇弱无力的坐入马车裡。车裡铺著软褥,还有為了御寒,搁著炭火的小小暖炉。
沉飞鹰先放下,织著牡丹的枣红色彰绒轿帘,隔绝寒风入侵,免得冻著了轿子裡的娇贵人儿,确定她被保护得暖暖的,才坐在车驾上,在玄武大街上扯韁\回马,往罗家的方向走去。
马蹄轻踏,在石砖上达达有声,日光照著彰绒轿帘,帘上牡丹宛若盛开。
只是,才过了一会儿,罗梦就从内掀起轿帘,探出绝美的脸儿,稍稍倾身上前,在他耳畔之后唤著。
「沉总管。」
「属下在。」
她吐气如兰,幽香淡淡。
「我听花魁说道,男女欢爱的姿势颇多,仅仅是《玄女经》上所说就有九法。」她柔柔的、很清楚的,在他耳畔后细数。「龙翻、虎步、猿摶、蚕附、龟腾、凤翔、兔吮毫、鱼接鳞、鹤交颈。」
握住韁\绳的大手,比平时紧得太多,大手的关节紧绷到发白。
「大小姐,请放下轿帘,不要冷著了。」他的声音太过沙哑,虽然努力想恢復,却无法控制。
「我不冷。」她不依,语音低低,靠得更近。「我好热……」
韁\绳几乎要被握断了。
她却又还说:「这些方式,沉总管可曾听说过?」
他别无选择,只能回答。
「是的。」
「那麼,亲身尝试过吗?」她好奇又问。
大手紧了又紧,十指都陷入掌心,深得掐出血来,非得用尽所有克制力,才能保持语气淡漠,不被看出受她话语言行影响。
「这种问题,大小姐不宜发问。」他耐心指正。
她轻呼一声。「喔,抱歉,原来我不该问你。」
「是不该问任何人。」他在心中决定,在她要对任何男人,提出同样的问题之前,他就会先戳聋对方的双耳。
然而,事情却没这麼简单。
「是吗?」罗梦喃喃说著,万分无辜的说道:「可是,我不只是想问。」
猛地,沉飞鹰转过头去,速度快得连颈骨都发出喀嚓一声。他瞪著那张花容月貌,看见她小手垂落,书页唰唰翻过,图中男女交欢姿态,彷彿活了起来,引人无限遐思。
「我想找个男人,教导我嚐嚐云雨之欢。」她认真的说著,双颊嫣红,弯弯的红唇噙著笑。
任凭是泰山崩於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沉飞鹰,此时也脸色煞白,黑眸直直瞪著她,一动也不动,连呼吸都停了。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那绝对是个该死的恶梦!
「我清白已毁,又得不到心爱之人青睞,最后只怕落得孤寡一生。」她柔声嘆息,说得万分无辜。「既然如此,那不如乾脆豁出去,学习江湖儿女的洒脱。」
娇小的身躯,倾近伟岸的男人。
她明明那麼娇小,却彷彿是个把无助的猎物,逼入绝境的猎人,以温柔的话语,作為最锋利的武器,将武艺卓绝、聪明过人,眾人敬佩忌惮的他,推入无处可逃的陷阱。
「沉总管,你愿意吗?」她柔声问著。
他倒抽一口气,脱口就答:「不愿意!」
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严词拒绝般,她没有落寞、没有遗憾,反倒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那双水灵灵眸子不再看他,像在心中仔细斟酌著别的人选。
「好吧,既然如此,我只能找别的男人——」
话还没说完,沉飞鹰已厉声喝道——
「不行!」
这声喝叱,惊得马儿四蹄乱踏,长声嘶鸣。
在晃动不已的马车中,罗梦像是又察觉到他的存在,抬眼看向他。她生来娇弱,所有人对她的态度,全都是小心翼翼,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溶了,从来没人会对她扬声说话——尤其是他。
但是,平时只要稍受惊吓,就会软软昏倒的她,面对沉飞鹰极為难得的喝叱,以及难藏的怒容,却没有半分怯意,更没有昏倒。
相反的,罗梦勾起嘴角,笑意深深的说道:「我喜欢听你对我说不行。」
说完,她放下轿帘,坐回马车裡头。
第2章(1)
当年。
第一次见到沈飞鹰时,罗梦才八岁。
她的娘亲是官家的千金,不但美貌过人,兼而知书达礼、温柔娴淑,曾被召入皇宫,众人纷纷臆测,太子妃人选非她莫属时,她却下嫁罗岳,成为莽汉之妻,所有人都惊愕得险些要跌出眼珠子。
婚后,夫妻二人恩爱,羡煞旁人。可惜好景不常,爱妻因难产而死,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罗岳抱着女婴,哭嚎了几天几夜,大汉与小娃儿哭成一团。
爱妻死后,罗岳奋发图强,一心拓展大风堂,镖局声誉鹊起,规模逐年扩大。
小小的罗梦,就这么被罗岳,以及众镖师们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的疼爱着,任谁都舍不得伤她一根头发丝儿。
只是,经营镖局生意,难免得罪天下绿林匪徒,想抢的东西抢不着,反倒蚀损兵力,当然会记恨在心。
江湖。
不论是江,抑或是湖,总难风平浪静。
就像组成它们的这两个字,江和湖一样,本就不应该是风平浪静的地方。
动不了罗岳,匪徒们费尽心机,掳劫年幼的罗梦。好在,众人及时赶到,才没让她受到伤害。
这种恐怖的经验,罗岳可承受不起第二次。罗梦安全归来的那个月,他就带了个少年,回到罗家宅邸。
「梦儿,过来。」高壮的大汉,向来粗声粗气,只有在呼唤女儿时,才会压低声音,大脸上堆满笑。
「是。」她离开圈椅,绣花小鞋踏向父亲,以及陌生的少年。
备受宠爱的她,穿戴精致绝伦,衣裳是京城内最好的师傅所绣,不比皇家公主逊色,双髻里的金铃流苏簪,随着脚步发出清脆声响。
罗岳蹲下身来,直视着爱女,轻声哄着,江湖闻名的堂堂硬汉,在女儿面前连语气都软得像是棉花糖。
「来,这是沈飞鹰。往后,就让他片刻不离,一直守在你身边。」他伸出大手,握住女儿的手,轻而又轻的牵握。
她走到爹爹身边,就不再上前,与少年维持几步的距离,抬头静静望着。
他很高,身材瘦削结实,看来年纪该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但是他好看的五官,却没有半点情绪,比成人更内敛深沈。
最特殊的,是他的那双眼。
她从没有见过,哪个人有着,这么深幽的黑眸。
「飞鹰,你可要好好替我保护梦儿。」罗岳叮嘱着。这个宝贝女儿,可是他的心头肉啊!
「属下会尽力而为。」他语调平静,拱手为礼。
罗岳拧起眉头,可不满意了。
「什么属下不属下的,你爹是我的老朋友,跟我兄弟相称,你该喊我一声叔叔,怎么反倒自称属下?」
少年没有抬头,坚持遵守礼数,淡漠的说道:「属下不敢逾越。」
眼看劝说不成,罗岳只能翻翻白眼,无奈的嘀咕着。「唉,你这孩子,跟你爹一个脾气,硬得像颗石头似的。好了好了,去梳洗一下,等会儿该吃晚饭了。」
「是。」
毕恭毕敬的答复后,他转身走出大厅。
那晚,为了欢迎沈飞鹰,菜色很是丰富。镖师们轮流跟他打招呼,还又劝又逼的要他喝酒。没想到最后,众人醉得七荤人素,他却安然无事。
才八岁的罗梦,如同粉雕玉琢的娃娃,坐在主位旁,粉嫩的唇噙着笑,望着大厅里的热闹暄腾,直到宴会散了,才向爹爹告退,在丫鬟的陪伴下,回到宅邸深处,布置雅致的闺房。
她浅笑着遣退丫鬟,坚持自行沐浴更衣。丫鬟只能拿出干净衣裳,还有梳发的玳帽梳子,确定准备妥当,就关上房门离去。
脚步声渐渐由近而远,终于再也听不到了。
终于,又过了一日。
小小的双手,慢慢地拔下金铃簪子,才紧揪着桌巾。噙在嘴角的笑,因为笑得僵了,像是被冻住,她的水嫩粉唇弯弯,站在桌边竭力想要克制住,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她试着恢复镇定,却怎么也做不到。
那些掳劫她的匪徒,虽然没有伤害她的身体,却让她认识了,一种她之前从来未曾有过的情绪——恐惧!
恶意的笑声。
不见天日的暗室。
一次又一次,缓慢的贴着她的脸,刮擦的利刃。
她至今忘不了……
蓦地,门上传来轻声敲响,罗梦悚然一惊,却不忘换了口气,假装平静无事。
「是谁?」
门外的来人,让她有些诧异。
「沈飞鹰。」
「有什么事吗?」
「我替小姐送晚膳来了。」他淡淡陈述,话里没有情绪。
她心头一跳,不由得警戒起来。
「我吃过了。」她说。
「你只吃了几口,大多只是以筷子沾唇,不足以填饱肚子。」他说得一针见血,还站在门外不肯离去。「我可以将膳食搁在这里,等你觉得饿了,就多少吃上一些。」
不行!
她差点喊出声来。
把膳食搁在门外,一旦有任何人经过,就会追问起来。
别无选择之下,她只能让步,吸气说道:「拿进来。」
房门被推开,沈飞鹰端着漆盘缓步踏入。虽然,他的年纪比镖师们小,但武功修为却不逊于任何人,脚步触地无声,动作优雅如野生的兽。
她眼睁睁看着,他把漆盘摆在桌上。盘内的每一道吃食,均是调味清淡,黄澄澄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跟晚餐时的大鱼大肉的菜色完全不同。
「你怎么会发现的?」她不甘心的质问,想不出是哪里泄漏破绽。这些日子以来,她佯装得很好,骗过了所有人,却唯独被初来乍到的他看穿。
「因为,我也曾经历过类似的事。」他连头也不抬,用最平淡的语气回答,将菜肴一一摆妥,才又说道。「趁热吃吧!」
他的答案让她有些讶异,但是自认完美的佯装,被人轻易识破,可让聪慧的她咽不下这口气,更别说是乖乖进食了。
「我不吃。」任性,向来是她的特权。
他也不逼迫,更不劝哄,只是点出最实际的一点。
「别浪费粮食。」
罗梦轻眨双眸,瞬间换了主意,刻意走上前来,仰望着身旁的少年,乌溜溜的眼儿盈着淡淡水光,用稚嫩的嗓音,轻声细语的要求。
「那么,你帮我吃。」她年纪虽小,却己经明白,该如何善用天赋。
凭着粉雕玉琢的容貌,以及令人堪怜的无助神情,让她从来都能如愿,连最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狠心拒绝她。
向来无人能挡的绝招,遇着了沈飞鹰,竞也没了效果。
「这个季节还热着,你刻意穿得多,隐藏消瘦的事实,到现在还没人发现。」他理智的分析着,说的都是如铁一般的事实。「但是,再持续不肯进食,过不了多久,堂主肯定会察觉,到时候他只会自责更深。」
穿着过多衣衫的罗梦,听得哑口无言。
她会隐藏着心中盘桓不去的恐惧,就是不愿意爹爹再自责。
她忘怀不了,在贼窝中发现她时,爹爹好用力的抱住她,罔顾旁人的眼光,当场嚎陶大哭,哭湿了她的衣裳与头发,更哭得她好不忍心。
没错,她佯装得很好。
但是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沈飞鹰所说的每句话,都教她无法辩驳。她看着桌上菜肴,僵立了一会儿,再度抬头时,再也无所掩饰,而是货真价实的楚楚可怜。
「我吃不下……」她尝试过,但是每一回,食物才入口,回忆就来势汹汹,让她恶心得想吐。有好几次,她都匆匆告退,躲到无人的角落干呕。
「来,先坐下。」他徐声说着。
罗梦捏着小小的拳,难得的顺从,僵硬的在桌边坐下。
「那些人逼你吃了什么?」他开门见山的问,猜出她怯于进食,肯定有原因。她生来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从没受过苦,最有可能的,就是匪徒掳劫时,对她做了什么。
记忆太过清晰,她甚至不需要回想,稚嫩的身子颤颤如风中的春柳。
「包子。」
他没有接话,保持沈默,不去惊破她说出恐惧的勇气。
「那时,我好饿好饿,他们拿来一盘包子,就放在我面前。」那是她有生以来,初次体验到何谓饥饿。为了求生,她只能拿起包子就吃。「直到我吃完一个,他们才笑着告诉我,里面的馅是鼠肉。」
她惊骇的呕了又呕,不但吐出胃里的包子,还几乎把胆汁都呕出来,耳畔尽是匪徒们的笑声。
「剩下的包子呢?」他淡静询问。
「我没有再碰。」只是想起来,她就肠胃翻绞,像是吃下的老鼠复活,用利爪一次又一次,刮着五脏六腑。
沈飞鹰终于抬起头来。
他看着她的眼神,果然跟别人都不同,深深的黑眸里,没有疼宠与纵容,只有实事求是的坚持,比数十岁的老者更睿智。
「你应该再吃的。」他说道。
罗梦愕然而惊,难以置信,眼儿睁得圆圆的,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
「我吃过兽肉,很腥,温热的,带着血。我一口又一口,把生肉吃进嘴里,用力的咀嚼,还喝着温的血。」他若无其事的说着,语气就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自然。
因为他的形容,她的喉间,似乎也能感受到,腥甜的温热液体。
「是谁逼你吃的?」她追问。
「我自愿的。」他一字一句的回答。「我逃进山里,杀了一匹狼茹毛饮血。因为,活不下去,就是死路一条。」简单的叙述里,藏着太多过往。
她静静的听着,突然觉得羞耻。跟他相比,她的遭遇与恐惧,全都变得微不足道,竟然至今还耿耿于怀。
再者,她明明就看见,他在晚宴时吃肉喝酒,来者不拒。
与生俱来的,并不仅是美得让人讶异的美貌,隐藏在知书达礼的行径下,其实更有着不服输的性子。
第2章(2)
罗梦挽袖,终于拿起筷子,不相信他做得到,自己却做不到。
见她预备下筷,他也没有半句鼓励,只是淡定的说道:「这些菜肴,用的都是当季鲜蔬,用的也是菜油,没有半点荤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