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说法不无道理,拓跋圭克制地问:“那依各位看,要如何正本清源?”
长孙嵩建议。“先王在位近四十年,云中旧王宫自十二年前被毁后,未再受人关注,若派人前往清理废墟,说不定能查出当年史册。其次,寻找当年侍候过王太后的奴婢、乳娘也很重要,她们是王太后当年生活起居的最好证人。”
不愧是掌管王族内务的大人,提出的建议切中核心,在座各人都表示赞同。
拓跋窟咄本想问他是否知道地库之事,可心念一转,这位大人在先王时代并不在四部大人之列,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于是将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决定让自己的人以他们的方式去找出秘密比较好。
随后,在拓跋窟咄的提议下,联盟同意由与本案无直接利害关系的勿忸于族首领于桓和白部首领白乙刈,担负这次的调查使命,责成他们在一个月内完成。
虽不信任王叔,但对于桓等人并无成见,拓跋圭同意了这个决定,可是,拓跋窟咄仍另有居心。
“既然王上身世未清,理当先行逊位。”他理直气壮地提议。
此话一出,大殿再次群情激昂、反应强烈。
“不妥。”北部大人叔孙普洛坚决反对。“国不可一日无君,此乃下策。”
“君若非君,不如无君!国事可暂交四部大人共同管理。”侯辰坚持。
“代国复国不过数日,如今四境不安,国君方立即罢,如何能安民振气?”
“王位事关重大,查清血统乃当务之急。”
持不同意见者愈吵愈烈。
“够了!”拓跋圭冷然喝止。质疑他的出身、怀疑他母亲的贞洁,已让他难以忍受,如今更赤裸裸地被剥夺王权,他绝不答应。“本王乃先王嫡孙、现任代国国君,无凭无据,绝不逊位。下月今日联盟聚会,本王自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突如其来的血统风波,不仅令拓跋圭的王位岌岌可危,也在联盟内引发了小规模的骚乱。不少小领主争相对拓跋窟咄献忠心,也有的将昨日还奉为圣主的拓跋圭当作无耻篡位者恨之入骨,小小的牛川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张衮和许谦均觉此事来得蹊跷,可是事出突然,他们一时还看不出谁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拓跋圭面对危机并无惧色,但为了避免内乱,他指示许谦将这几年招募训练的军队,调入牛川稳定局势,让身为长史的张衮发文搜集战乱中散佚各处的史册,令他的卫队注意宫内外情势,而他的贴身侍卫柯石和晏子,则紧随身边。
“柯石、晏子,王上的起居,你们得亲自把关,绝不能大意。”
事发三日后的早晨,当许谦觐见拓跋圭时,严肃地对两个贴身侍卫说。
沉默少言的侍卫立刻表态。“大将军放心,我等愿为王上献身。”
“错!”拓跋圭走到两人中间,搂著他们宽厚的肩膀轻拍道:“我不要你们献身,而是要你们好好活著,帮我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
“是,属下遵令。”晏子做鬼脸,众人齐笑,这几日紧张的气氛化解了不少。
受他们快乐情绪的影响,许谦略微宽心。确定附近没外人后,他对拓跋圭低声说:“臣得到警讯,要王上提防宫内的敌人,切记‘一榻不可宿二宿,一椅只享三炷香,食不出异手,饮不自陌路,深居简出,兼旬事妥’。”
反应灵敏的晏子有一身好武功,前些日子在护送拓跋圭到牛川即位的路上,与刺客搏斗负伤,曾留在中途疗伤,如今伤虽未痊愈,但得知王上面临了困境,他毫不迟疑地跟随柯石回来,此刻一听立刻明白了,他拉拉身边的大个儿。“这个很重要,柯石,咱要记得提醒王上注意。”
“注意什么?”柯石的脑袋永远没有晏子灵活。
晏子轻敲他的大脑袋。“当然是像大将军说的,不能让王上在一间房内连住两夜,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办事太久,吃饭、饮水都得确定是自己人给的,笨!”
“笨?谁敢打王上主意,我拧下他的脑袋。”大个儿不服气地说。
“那番话是谁说的?”掠过卫士的斗嘴,拓跋圭转而追问他的战将。
“牧羊女。”
果真是她!想到那位与他有著奇缘的女孩,拓跋圭既感欣慰也有些担忧。
“这么说,她也知道传闻了?”他不无懊恼地思考著她的话。“一旬十日,兼旬就是二十日,难道说,她在找证据,准备在二十日内找出结果?”
许谦点头。“虽然她什么都没解释,但臣以为是这样。”
“你在哪儿遇到她?”拓跋圭并不希望她卷入这件事,担心那样会连累她。
“马房。”许谦道:“早晨臣去选马,她不知从何处走来,对臣说了这番话之后,就匆匆走了。对了!临去时还说,只要臣告诉王上她是谁,王上会相信她。”
“是的,我相信她!”拓跋圭看著远处的牧场幽幽地说,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真想立刻奔向那里,去寻找能给予他安慰和鼓励的女人……
***
就在他想念她的时候,若儿也正在担忧他。
听到那个恶毒的传闻时,她知道她的预感应验了──拓跋圭有危机!
毋须指点,她立即卜卦,向神灵祈求保护他的方法。
虽然不能嫁给他,但她已经将心交给了他,因此她会为他的安危鞠躬尽瘁。
可是,卦象给她的只有混乱的资讯,让她备感失望。
“占卜者心不静,卦象自然不明。”汍婆坐在她的身后注视著她说。
她回过头,望著少言、却每一句话都很实在的乳娘,急切地问:“汍婆,你是那个年代的人,你该听说过王孙出生的事,是吗?”
汍婆不置可否地瘪瘪嘴,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著她。
从那个一元复始的圆月之夜,她的小主人双颊嫣红地回来后,她就知道年轻男孩捕获了小主人的心,因为她看到他是唯一跟随小主人进入林子的人。
想起小主人出时的模糊哭喊声,她恍然明白了,原来那声啼哭不是“归”,而是“圭”。
看来命运之神在他们出生那日,就将他们联系在一起,那么她只能顺其自然。
“王孙的出世受人嘱目,我当然听说过。”她喃喃的说。
“你可记得谁是王孙的接生婆,谁是太王后的侍女?”若儿满怀期待地问。
“记不清了,我得想想。”汍婆的眼睛半开,给了若儿不甚满意的回答。
“你得好好想,汍婆,我现在只能依靠你了。”若儿哀求。
汍婆双眼大睁地看著她。“这是王族的事,跟你有啥关系?”
若儿脸一热,知道汍婆看出了她的心思,不由得默然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汍婆张开掉了一颗门牙的嘴,脸上露出笑容。“王孙如今是王上,后宫还住著十个等待册封的美女,我的若儿也想成为其中的一人吗?”
“不。”若儿的脸色由红转白,厉声道:“我不想,从来不想。”
汍婆不以为意地继续说:“其实那也不坏,王上年轻体健,对我的若儿情浓意绵,进宫做他的妃嫔,总强过做牧羊女,或做人小妾。”
“不许你胡说,我不做妃嫔,死都不做!”若儿霎时涨红了脸,高声说。
“那做王后呢?”汍婆继续逗她,对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她知之甚详。早在多年前,她就知道小主人心里住了王孙,此刻无非是要掏出她的真心话。
若儿一心只想申明立场,哪知道老妇人的心思?
听她戏弄自己,不由得双眼含泪,又气又急地说了真话。“我出身低贱,无缘成为王后,就算能,也绝不与人分享夫君!汍婆若再胡说,我定不饶你。”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汍婆不再试探她,突然跪在地上,一本正经地说:“主人说得是,奴婢说错话,愿受责罚。”
若儿则是一步向前扶起她,连声说:“汍婆一生忠心侍候我娘和我,比亲人更亲,刚才是若儿错了,汍婆不要生气……”
“不生气,汍婆不生气。”汍婆轻拍她的手,笑道:“汍婆只想知道你对王上的心,那样才能想出帮他脱困的计策。”
明白了乳娘的意思,若儿羞恼地拍打她。“你这个老妖婆,竟敢捉弄我!”
汍婆笑点她的鼻子。“老妖婆可是跟小妖婆学的哩!”
“胡说。”
“没胡说。”汍婆指著地上的卦盘。“你分明已得神灵提示,却偏要执拗于自己的认知,我正是学你,明知你对王上情缘难舍,但不听你亲口说出就偏不信。”
听她这么说,若儿不想再否认自己对王上的感情,只是关切地问她卦象如何。
“老汍婆不想献丑,你得自己静下心来看。”
若儿知道乳娘虽没有超能力,但见多识广,常能提供她好的意见。因此排除杂念,在卦盘前坐下,良久,终于从那些复杂的图形中看出了端倪。
“曲线为坎,是水;折横为艮,属山,线条遇水不通,逢山往西……”她仔细琢磨著,双眼猛然一亮。“汍婆,我知道了。”
汍婆微眯双眼,一副昏然欲睡的模样。
若儿跳到她身边,摇晃著她。“这次要──”
乳娘慢悠悠地接上她的话。“赶著咱们的放羊车,往西去找证据,对不对?”
若儿抱著她哈哈笑道:“啊,汍婆真是深藏不露!居然把我的心思看透了,当初我娘是从那里把你找来的?”
汍婆的眼睛陡然睁大。“不是你娘找到我,是──”
“快说给我听。”若儿央求道:“你从来不跟我说我娘的事,我想我娘要是还活著,她一定不会像我爹那样讨厌我。”
汍婆轻拍她的肩。“我告诉过你的,你爹不是讨厌你……”
“我知道。”若儿打断她。“你说过,因为我娘生我时送了命,所以爹怨我,后来又因我长得太像娘,让他看到伤心,因此他将我扔给你,自己四处跑生意。可是,我还是想知道我娘的事,你只说她是鲜卑人,其他的都不肯告诉我。”
“以后吧,以后我一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眼下距下月十五不过二十来日,如果想救王上,我得尽早动身。”
“呃,说得也是。”若儿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便转了话题。“汍婆,我年轻腿健,这次要找先王史官,以及王太后的乳母、侍妇,跑的地方多,让我去吧,我可以易容换装……”
“不行。”汍婆打断她的话。“长平王眼线众多,目标都在你身上,只要你离开,他准会知道,那么我们非但帮不了王上,还会把你与王上的旧事揭开,若让刘显知道当初救王上,你也有一份,那麻烦就大了。”
若儿明白汍婆的话是对的,现在无论是拓跋窟咄还是刘显,都不知道她与王上的关系,这样反倒有利于她暗中帮助王上。
也因为这层顾虑,她让汍婆悄悄走了。
***
第3章(2)
汍婆已经走了八天,却音讯全无,若儿则因多日来根本没见过王上,不知道宫内情形。
虽然她有预测大事、占卜凶险的能力,却不能看清事情的每一个细节,因此她忧心如焚。
为了避人耳目,她不得不将忧虑隐藏在心底,每日照样放羊、驯马,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因为担心王上和汍婆而彻夜难眠。
轻轻挥动鞭子,招呼著散布在身边的羊儿,她安慰自己,不必如此忧虑。
王上不来找她,一定是因为身处险境,不想连累她。没有宫内的消息应该是好兆头,说明宫中一切如常。而她已经通过大将军向王上示警,告诉他要提防身边的险境,他和他的侍卫们应该都会注意。
至于汍婆,她也不必太忧虑,机敏聪慧的汍婆绝对能应付各种棘手的状况,她唯一担心的是,长途跋涉会累垮她。
咩咩──
几只小羊欢叫著奔向远处的马群,她舌头轻弹,发出一串清亮的声音,顿时,那些调皮的羊只全乖乖地跑了回来。
确定羊儿都在她的视线范围后,她在一处隆起的草丘坐下。
春天的草原十分美丽,新长出来的幼草碧绿清香,仿佛刚修剪过的绿毯,蓝天白云间,不时有飞禽盘旋,远处那一层又一层的山浪,涌向云天交接的地方,羊群和马群像一簇簇团花,盛开在草原上。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震得草地都在颤抖。开始,她以为是大憨又在追捕野马了,所以不太在意,可是马蹄声越来越急,而且是朝她这个方向而来。
“是谁呢?”她诧异地站起身往远处望去。
几骑剽悍的快马转眼到了她面前。
看到翻身下马的人,若儿心头顿生烦恼。
这家伙两年没敢再惹她,今天来,准没好事!
见她看到自己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来人不甚高兴地说:“王若儿,见到恩人连礼都不会吗?”
若儿微微屈身行礼。“若儿不知王叔驾到,失礼。”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拓跋窟咄刻意回避回避她的眼睛,邪恶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扫,毫不掩饰色欲地说:“你一年比一年更标致迷人啦!”
若儿厌恶地看著他──他算得上是个英俊男人,五官端正、体格健壮,可惜浓黑的眉毛下,那对狭长的细眼无时不透出算计的光芒,总是撇嘴带著冷酷的笑。
感觉到她锐利的眼神,拓跋窟咄畏惧地转身避开她,故作悔悟地说:“以前多有冒犯,实属爱慕姑娘,今日来此,绝不会再对姑娘出言无状。”
“王叔既然如此说,若儿自当以礼相待。请问您今日来此有何贵干?”若儿戒备地问,目光始终不离他的眼睛。
拓跋窟咄回头看她一眼,又立刻谨慎地转开视线。“想请姑娘卜卦。”
若儿心中警铃大作。“欲卜何事?”
“王位之事。”
“王位之事早已有卦,何必再卜?”
“正因为你用卦象说王位属于拓跋圭,我才那样努力地帮助他复国,迎接他即位。如今他的出身虚实难测,你得再行占卜,重释卦义。”
若儿听出他想假借卦象篡夺王位,便婉拒道:“王叔所虑实属多余,此卦关乎社稷王庭,卦象所示乃天道,天道岂可任意解释?恕难从命!”
她的拒绝令拓跋窟咄撕下了和善的伪装,他扬起手中的马鞭,“啪”地一声抽打在草地上,对她嘶声怒吼道:“王若儿,你得记住,我是你的主人,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