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晨,季天佑又忙着带人前去修补堤防,所以唐珺瑶也没再提,只是她没想到,她才刚送季天佑出门没多久,就接到了堤防溃堤的消息。
季家的宅子兴建在庄园里地势较高的地方,所以完全没有受到洪水的波及,庄园外有水圳,本是做为灌溉之用,再加上前一天季天佑派人清淤,大水上来正好发挥疏洪之用,不过季家庄还是有部分庄稼及一些位于低漥处的庄户被淹。但赤水村的另一头,因为地势低,灾情就惨重许多了。
季家庄毕竟还是受了影响,整个庄园上下乱成一团,唐珺瑶一听说溃堤,最担心的自然是去修补堤防的季天佑,但她还没来得及派人去寻找他的下落,庄园里的人便因为没人主持大局而找上她。
她忙着让人疏散低漥处的庄户,避免第二三道堤防又撑不住,种在土里的庄稼带不走,那些牲口可得尽快赶到安全的地方。
后山的果园筑了围墙,避免被人进入采摘,所以唐珺瑶让人把牲口都给赶到果园里。
至于那些无家可归的庄户,她则先安排在季家大宅院的外院栖身。
等忙完这一些事,日头已经西下,她在外院一一探视那些受灾庄户,昨日刚被送到季家大宅院的丫鬟立刻分担了为受灾庄户包扎伤口送水送食的工作,没受波及的花氏及何昆也来帮忙,花氏去了厨房,何昆则帮忙照顾受伤者。
唐珺瑶站在大宅院的门口引颈而望,却一直没等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天黑了,她让人在门前挂上两盏灯笼,希望给归家的人一个方向。
然而,远方虽然传来脚步声,但带来的人,却不是她等待着的。
赵东贵打横抱着季茹雪一步步走回来,两人尽是一身狼狈。
「茹雪怎么了,还好吗?」看见季茹雪阖着眼,唐珺瑶本是一惊,直到看见她的胸口有细微的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我跟东家去修补堤防的半路上,看见她带着包袱要离开,东家让我去劝她回来,没想到劝没几句,大水就冲了过来,我们爬上一棵大树这才得救。」
「既然爬上了大树,怎么两人一身湿呢?」
赵东贵虽然刚经历了些危难,但还是憨憨地笑了,「她肯嫁我了。」
「你们一身湿跟她肯嫁你有什么关系?」
「季家妹子她抓不住,差点要被水冲走,我死命的抓着她,她要我放手,要我救自己,我不肯,结果她对我说,如果我们能逃过一劫,她就嫁给我。」
唐珺瑶很为他们高兴,季茹雪住的宅子在淹水的那一头,但赵东贵的宅子还安全,可一个女孩子家总不能让赵东贵照顾,「把茹雪送进内院,我会让人去照看你们。」
「多谢夫人。」
赵东贵刚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东家没事吧?他回来了吗?」
唐珺瑶摇了摇头,脸上仍强自镇定。
「东家水性好,会没事的。」
「嗯,快把茹雪带进去吧。」
赵东贵进了内院,唐珺瑶继续等待,日头又渐东升。
第二日第三日,洪水渐退去,赤水村的那头开始弥漫着腐臭味,那是来不及逃跑而难的村民尸身,不只县衙,连地方驻军都派人来支援,进行救援及清理的工作。
赤水村的这头则搭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棚子收留受灾村民,就等那些罹难者的尸体全都运走,才能归家进行家园重建。
季家庄已经开始重建的工作,受灾庄户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进行收拾及清理,而庄园的外头则搭起粥棚,供给那些受灾村民温饱的粮食。
唐珺瑶忙着指挥派粥,有时甚至亲自煮粥,总把自己忙得夜里累得贴床就睡,才能逼自己不去往坏处想。
她日日派人去寻找季天佑的下落,只要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她这么说服自己。
第七日夜里,地方驻军帮忙清理完罹难者,村子那头较幸运还有一两个家人获救的,其余都开始在屋前挂起白幡,为亲人处理后事,有些是全家罹难的,没人为他们竖起招魂幡,他们的尸体被送进义庄,只能等待县衙代为安置。
风中隐隐约约传送而来的哭声,让赤水村这头的村民听了也伤感,另一方面谢天谢地,有了地形及季家庄的水圳疏洪,伤害才能减到最轻,他们没有明说,但心里都把季天佑当成了大恩人,他们祈求上苍,能让季天佑平安无事归来。
第八日夜里,最后一座粥棚拆了,灾民也一一回去清理家园,唐珺瑶依然在灯笼下等待,陈姑看不过去,只差没让洪长泰把唐珺瑶打晕送回房去休息。
洪长泰也怨自己,那日怎么没陪着东家一起去修提,如今除了东家,他还有另一个好兄弟也下落不明。
今夜,两盏指路的灯笼又等回一阵脚步声,洪长泰眼力好,把人看了清,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去,那是张士玮。
「你怎么这才回来?」
「我被人所救后,一直跟着驻军救灾,以及……」张士玮看了樵悴的唐珺瑶一眼,颤着声说:「找东家。」
「他没跟你在一起?」
「我们刚到堤防边堤防就毁了,大水冲了过来,我们都被冲到水里,我幸运地抓住了树,再伸手要抓东家时,他便被大水给冲走了。」
听到这里,唐珺瑶终于抑制不住,掩面大哭出来,跪倒在地。
陈姑也掩住口鼻,伏在夫君的怀里强忍泪水,张士玮流下男儿泪,不只是悲伤还有自责。
「是不是我不懂得珍惜他,所以上苍把他收走了?」唐珺瑶抓住张士玮的衣袖,近乎疯狂的问着。
「夫人,你在说什么啊?」
「我已经知道了,我能在城里如愿开铺子,是他先压下荷坞酒肆的修建费用,买下适合的铺子租给我的,只是怕我不肯收,所以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盈通就是他名下的产业,那时我赌气不顾后果的跟配合的商行撕破脸,他让盈通主动来与我接洽,解决了我一时找不到原物料供应的问题,而既然盈通是他的,他早有能力处理鸡蛋滞销的问题,只是因为我自责,所以才由着我让我解决,我却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帮他解决了因我而起的鼎禄违约问题。但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宠着我疼着我护着我,我却还气他怨他误会他,上天认为我没资格拥有他,这才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夫人……东家他不会就这么离开你的,就算要跟天斗,他也会回到你的身边。」
瘫跪在地上的唐珺瑶很想这么说服自己,但多日的希望都在听见张士玮带回的消息后,破碎了一地。
第十四章 新的婚姻契约(1)
「珺瑶,珺瑶。」
睡梦中的唐珺瑶缓缓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如往常的俊颜,他带着笑,轻轻的唤她。
「天佑……你回来了?」
「嗯,我来跟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们的契约,我们的婚约。」
「为什么要我们的婚约?」
「契约上说的,我可以随时终止这份契约。」
「不要,我不要你终止,我不给你。」
「珺瑶……我已经回不去了,我得终止这个契约……」
「不许!我不许!」
唐珺瑶尖叫着由床上坐起身,吓着了在她房里守着的季茹雪,「表嫂,你怎么了?作恶梦了吗?」
唐珺瑶看着外头的天色,又是黑溱漆的一片,「我睡多久了?」
「整整一天一夜,你昨夜哭到昏倒,把大家都急坏了。」
唐珺瑶立刻下床,穿着鞋就往外跑,季茹雪只来得及抓了披风跟上去,一直跟到大宅院的门口,唐珺瑶看见灯笼已点亮,这才放心的又倚门而望。
季茹雪把披风披在唐珺瑶身上,才说道:「天一黑,我就让大东哥把灯笼点亮了。」
「多谢。」
「表嫂,我祖信天佑哥哥会回来的。」
「嗯!他会的。」唐珺瑶等着盼着,不管多少日子,她都会一直等,直到等到季天佑回来为止。
远方再次传来夜归的脚步声,今夜起了浓霎,唐珺瑶怎么也看不清那远方的人影,她只能等,只能期待上天别让她再一次落空,直到那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走近,走到足以让昏黄的灯笼光线点亮他的面容为止。
脚步声停了,唐珺瑶抬起头,看见了那张她心心念念的容颜。
「天佑……」
「珺瑶。」
「是你吗,真是你吗?」
季天佑快跑上前,把心爱的妻子紧紧搂入怀里,唐珺瑶的悲伤决堤,大声地哭泣起来。
季茹雪见表嫂终于等回了表哥,也为他们高兴的掉下眼泪。
「你让我等了好久好久。」
「对不住。」
「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这样,不能丢下我一个人走。」
「我不会,永远不会了。」
季茹雪直到此时才发现季天佑额上还有伤口,她不得不打断他们,「天佑哥哥,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
听见季天佑受了伤,唐珺瑶连忙查看,果然在他额上看见一道长长的伤口,她连忙拉着季天佑进门,还吩咐人备洗浴水、药品和宵夜。
一瞬间本已安静的大宅院又热闹起来,因为担心唐珺瑶而住进来的何昆、花氏来看过了,张士玮、洪长泰、赵东贵也过来探望,就连一直陪着唐珺瑶的季茹雪也安心地回自己的房去休息,季天佑及唐珺瑶才得到独处的时间。
季天佑浸泡在浴盆里,享受着妻子的服侍,唐珺瑶卷起袖子帮他洗发搓背,又帮他将额头那吓人的三寸长伤口上药,还非得看他吃些东西填肚子,这才安心地和他上床歇息。
躺在床上,两人都无眠,唐珺瑶紧紧地搂住季天佑的腰,就怕这是一场梦,她醒来他就消失了。
「天佑,你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在洪水中被漂流物伤了头失去意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收容伤患的地方,那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那你为什么又过了这么多天才回来?」
「珺瑶,记得我曾跟你说,我在战场上杀的不只有敌军吗?」
埋在季天佑怀里的唐珺瑶,轻轻点了点头。
「三年前,我曾毁了一个村子。」
唐珺瑶虽然错愕,但她一句话也没说,他想诉说,她便倾听。
「你在庄园落成宴那晚让人演的皮影戏,是无一丝穿凿附会的真实故事,但那个版本的故事,却不是事情的全貌。」
唐珺瑶想起了那个故事,里头有一个被洪水淹没的村子,就和这回赤水村所遭遇的一样。
「故事中村子的决堤是将军派我去做的。然后再带着一支奇袭军攻进敌军军营,当时那场战我们一定得赢,否则就是我军身后的八座城池将一一失守,将军评估之后做了这个决定,可这决定将牺牲一个无辜的村子,我希望先疏散村民,但将军担心动静太大会被敌军发现,那计划就毁了,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水冲走无数的村民。」
「这便是长久以来困扰着你,让你夜不安寝的心病吧!」
「有了你之后,我的心神只绕着你转,已有许久不曾再想起当年的事,这回遭遇洪水后醒来,我眼见周遭的惨况,忆起了当初,想起当年我不曾救过任何一人,所以我投入驻军救灾的行列,直到整个救援清理工作完成,一个老兵拍了拍我的肩,问我来帮忙这么多天了,家里有没有媳妇在等着我。」
唐珺瑶忍不住掉下眼泪,抡起粉拳往他胸口槌了一记,「这时候才想起我?」
「对不住,我应该先让人捎信回来的。」
唐珺瑶再次抱住他,这一回,换她宽容,换她体谅,「我知道当年的事是你的心病,我不怪你。」
「我的爱妻真体贴。」
「天佑,那个消失的莫掌柜和这个村子有关系吗?」
季天佑没有回答,唐珺瑶却很了解他,「莫掌柜带着你当时全部的身家去帮助村子重建了吧?」
季天佑不想再说,唐珺瑶明白他的情,对他来说那是赎罪,不愿说出口,不愿让人认为他已经尽力在弥补,不愿原谅自己。「我不问了,你睡吧。」
季天佑也搂住唐珺瑶,在睡去之前,他问了她,「珺瑶,我能跟你要一样东西吗?」
「什么东西?」唐珺瑶想起稍早的梦,她微颤,害怕梦境成真。
「我们的契约,我们的婚约。」
「不要,我不给!」
「契约上说的,我可以随时终止这份契约的。」
「谁准你终止的,我不许!」
季天佑笑了,因为唐珺瑶不肯放手,「珺瑶,你到底肯不肯当我真正的妻子?」
「我都让你吃干抹净了,这个妻子身分还有假吗?」
「既然是真的,为什么要保留一张假婚的契约?这样对我太没保障了,哪天你拿着契约对我说,我们是假婚,那我找谁要我的妻子去?」
「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契约我才不给你,不会给你毁约的机会。」
「你啊,对我总是很霸道呢!」
「现在后悔来不及了,我要缠着你,一辈子。」
一辈子,听起来很棒。季天佑真的累了,但当他阖上眼睡去时,他的手还舍不得放开唐珺瑶,他希望她能陪着他的白日,陪着他入梦,陪着他到老,陪着他到天长地久。
三个月后。
堤防的小缺口在一夕之间造成堤防毁坏的原因虽然不明,但堤防就连十年大修都没有及时处理,的确是县衙过失,再加上长嵌县令李辰昌没有好好处置难民的问题,这回的洪水造成不少难民丧生,所有的罪名一整理,罪不可赦,丢官罢职事小,但这次的事件已经传进宫里,惹得龙顔大怒,下旨将李辰昌押入京里受审。
新的县令带着朝廷拨下的公帑来协助重建,所以赤水村的重建如火如荼的展开,灾民已经放下悲伤,开始过新的生活。
何家也发生了一些事,但对两老来说,不知该喜该悲。
当初何禧川入狱后供出来的共犯肖氏在狱中生产了,肖氏的夫君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为了怕貌美的妻子跑了才隐瞒,他当然不会承认这个孩子,肖氏这才坦白孩子是何禧川的,肖氏的夫君不堪受辱,状告两人通奸,于是两人又被判刑,加重了刑期。
何昆及花氏对儿子已经不抱希望,只希望能把孙子抱回来抚养,以免跟着那样的爹娘被养坏了。
肖氏在狱中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还能顾得了孩子,只得把孩子交给何昆及花氏。
季家庄的荷坞酒肆也在这个时候开张了,重建的荷坞辟了亭台楼阁,曲径相连,利用天然的莲池或是荷田区隔出空间,即使宾客盈门也不至于太过喧闹吵杂,都保有各自隐私的空间。
唐珺瑶亲自下厨,号称菜堪比御膳的宴席每月只接三场,消息一出就有不少县城里的富商大贾派人捧着银子来订席,要不是唐珺瑶「因故」只接未来五个月的订单,怕是早就塞满了未来一整年的行程。不过那些来不及订席的人,打听到年底腊月唐珺瑶就恢复接受订席,纷纷又开始盘算着要抢下预定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