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蔓……」
「学姊。」骆紫蔓自动帮他补上称谓,接过六罐装的可乐,剥开封膜,拉开拉环便仰颈猛灌。
「哇,你是可乐代言人吗?还是得了不喝可乐会死的重病?居然空腹灌可乐!」与他一同自助旅行的学姊真不是盖的,秀丽耀眼的外貌下倒是很反骨,很有个性,事事追求完美,可是偏偏极为矛盾的喜欢贪小便宜。
骆紫蔓不理睬他,径自喝她的,彷佛每一罐饮料都跟她有仇似的,唯有豁出去猛灌才能消除心头的闷烦。
垂瞪着胸前的水滴状坠子,为什么她想不起这坠子是在何时、何处买下的?难道事情真如那个犹太佬说的一样?
不,不可能,她过去从没来过巴黎啊!
前年,她不知在哪儿摔了一跤,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里,一堆黑压压模糊的人脸围绕在病床边,她吓了一跳后央求护士帮忙通知亲戚,虽然他们都是些爱钱的吸血蛭,但起码还有最基本的一些些血缘之情。
残留的印象中,有一张脸特别模糊,格外朦胧,像沐浴过后水气氤氲的镜子,真实的影像被层层禁锢在镜里,任凭她怎么努力擦拭都弄不清晰,看不真切,可是却牵制着她最敏感的神经,一而再、再而三的隐隐浮现,有意无意提醒她别忘记……
忘记什么?
喔,可恶!她就是想不起来!
简单的商业旅社房间中,骆紫蔓瘫在地毯上,软趴趴地枕上交叠的纤臂,呆瞪着荧幕中央闪烁着两条白线,像快冒出火花的破烂电视。
「小蔓学姊,别只顾着喝可乐,等我回房后就赶快把门锁好。这间旅社听说常有强匪打劫旅客,哎哟,都是因为学姊贪小便宜啦,挑也不好好挑,居然挑这种营运有问题的烂旅社……难怪我爸老是骂说穷人还想出什么国。」
最后一句话震醒了思绪涣散的骆紫蔓,睁圆惊异的瞳眸,她瞪着正要带上门的学弟,「你、你刚刚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学弟纳闷的从门缝回瞄着她,「喔,就穷人还想出什么国,我爸老是这样骂的。」
「你之前是不是也曾经说过这句话?」
「没有啊。」关上门,学弟当她可乐喝多了有些迷茫,不再与她多聊。
「那就怪了……是谁曾经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恍惚地呢喃,骆紫蔓愣愣再喝一口刺激性的气泡饮料。
不知从何时起,可乐的气味总能够抚平她的不安,想什么事情想破头时也能舒缓焦虑的心情。
还有,她总觉得自己是透过喝可乐思念、缅怀些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记忆中,爸妈不爱喝可乐呀,还有谁值得她日夜悬念?
微微脱漆的乳白色墙上钉着装饰性的小木柜,柜里摆放着两、三个陈旧的洋娃娃,身上的衣裳是很俗艳过时的款式,神似西洋影坛经典鬼娃娃恰奇和他的鬼娃新娘,一点也称不上漂亮,可是,她发愣的目光却一直定在洋娃娃的笑脸上,心神迷茫。
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她跳起来,拉过缺了一小角左摇右晃的木凳,雪白的裸足小心翼翼的踩上去,举高纤臂探向悬钉在墙面上的装饰性木柜。
虽已站在凳子上,犹然不够高,两臂构不着,她索性踮起脚尖,豁出全力拽住洋娃娃的头,瞬间,缺角晃动的木凳偏挑这个时候失去平衡,她惊呼一声,两只手赶紧攀上木柜,但陈旧的木柜支撑不了成年人的重量,啪一声开始崩裂。
骆紫蔓应声摔在地上,痛得她蜷起身子,眼前一片漆黑,可是洋娃娃仍硬是握在她手中,下意识不肯放开。
「好痛……」
笨娃娃,臭娃娃,她到底哪根筋不对劲,干嘛想打开洋娃娃的身体来看?还不就是空心的塑胶!白痴、笨蛋、猪头!
冷汗直冒,脚踝的抽痛提醒她扭伤了,痛得杏眸都挤出泪来,她泄愤似的摔开洋娃娃,像毛毛虫般蠕动着爬行,直朝房门而去,打算向邻房的学弟求救。
这时,咿呀一声,门从外头被人打了开来。
学姊,别只顾着喝可乐,等我回房后就赶快把门锁好。这间旅社听说常有强匪打劫旅客……学弟的警告在脑海中回绕,但为时已晚。
骆紫蔓飙泪又冒汗猛地仰起因忍痛而涨红的丽颜,惶恐警戒的瞅视来者。
慢慢地走来,弯身好生端详着她丑态的恶劣歹徒,薄唇勾扬起戏谑的笑弧,黑衣黑裤黑靴,浓重的菸味挑衅着她敏感的鼻息。
「你……怎么会来这里?」没想到会是他,而且不知是不是心电感应,刚才摔在地上的一瞬间,她竟然想起了这个行为古怪的男人。
雪莱梭巡着她伤势,凝视她窄版短裤下露出的细嫩肌肤,居高临下的角度使得她腿部的曲线一览无遗。
他太过炽热的目光教骆紫蔓忍不住想蜷缩起双腿,可是轻轻一动,背部的拉伤和肿痛的脚踝又令她彻底放弃这种无谓的挣扎。
蓦然,温热的掌抚上她红肿的脚踝,轻轻搓揉按摩。她愣愣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男人看似蛮横随意的外表下竟然潜藏着如此的温柔。
「我说过,我耐性有限,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让我说第二遍?我觉得……」
「很烦。」宛若被下了迷咒般,她无意识地接口道。
雪莱脸上却无半丝讶异之色,只是幽黑的眸隐透笑意,唇边的弧度更深。
「逗逗旅行社……」
「啊?」没事干嘛提及承办她与学弟这趟自助旅行的旅行社?
「倒了。」
「吓?!」她弹起身,忘了身上有伤,下一秒又缩躺回去,而贴在她足踝上的大掌一寸都不曾挪动,牢牢地将她握紧。
「从现在开始,由疯狂之旅旅行社全权接收,我是你专属的贴身导游。」他最后的「贴身」两字是倚在她耳畔细语,使得她浑身一阵战栗,馨躯瘫软乏力,只能瞪着他那恶劣却俊美的灿笑。
「你胡说!哪有旅行社说倒就倒的,我要打电话确认!」
「就算确认也是一样的结果。」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这家营运正常的旅行社是他掷出的一皮箱欧元买下──反正过程无所谓,他要的是结果。
「你……喔,好痛!」太激动的下场只是加剧伤势,骆紫蔓痛缩成一团软绵绵的肉球,正巧方便被纳进他温暖的胸膛中,她无法抗拒,只能泪眼婆娑的怒瞋那个早已虎视眈眈意图不轨的歹徒。
「交接完毕,该带你回去了。」雪莱像发号施令般,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回去?!回去哪里?」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她疯了,就是这男人太猖狂!
「回你该待的地方啊,我可爱的头号顾客。」亲昵暧昧的一声「头号顾客」最后糊在她的芳唇中,他连说话都懒得动的舌尖只有在侵略她软唇时特别专注。
痛楚感与晕眩感揉杂成不可思议的悸动,当他吻她时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碰触她肌肤时撩动的每一种异样的情愫、教她心安的气味……全都那样的令她无法招架。
她不断的陷入,陷入他设下的每一个热情的陷阱,着魔般心甘情愿。
涣散的理智,在掌心探入小背心中暗藏的春光时稍稍收回,雪莱懒懒地睁开双眸,暂且打住,但薄唇仍在她嫣红的脸颊上流连,烙下属于他的印记。
「听话,跟我回去。」熠熠的坚定凝视,透露出他不容动摇的刚毅决心。
「好……」无法抗拒,骆紫蔓软倒在他臂弯里,熟悉的信赖感席卷而来,证明她不是把自己丢进一只猛兽嘴里;就算是,那恐怕也是另一种「吃」法。
雪莱打横捞起娉婷的纤躯,意外的是,她竟然也很合作,自动自发将手臂揽住他的颈肩,还懂得自己调整出最舒服的姿势。
他挑眉俯睨着她,颇富兴味,见怀中软绵绵的娃娃已经枕在他臂弯中,眼角的泪珠惹人心怜,他倾首吻去那碍眼又能轻易动摇他意志的珠泪。她心中悸动不已,连忙紧闭泪眼不敢看他。
「我……我很会申诉的喔,你要是一直对我乱来,小心我回去后向消保官举发你们……你们旅行社的名称是什么?」
「疯狂之旅。」雪莱伸腿踢开虚掩的门扉,小心翼翼的珍护着怀中的娇躯走出房间,满溢的疼惜和怜爱在眉宇之间显而易见。
「疯狂之旅……发疯又抓狂?是这个意思吗?」她噗哧一声笑问。
垂睨着笑容可掬的晕红脸蛋,雪莱暂时停步,凝神专注地捕捉这一幕,心中盘绕的阴影总算能稍稍释怀。
这时,隔壁的房门碰巧也大敞,一名身型瘦削的背影拖着一条大鱼……不,是此次和骆紫蔓同行的倒霉学弟,他刚被不明的化学药物迷晕,正呼呼大睡,而充当渔夫的是位趁暑假狂打工的美少年,除了来凑一脚怪咖死党的家族乱事,也顺便兼差,半夜被召来这间品味超烂的旅社充当送货员。
瞥见魔王达成目标怀拥战利品,威廉抿唇低声碎碎念,「有没有搞错,我有这么缺钱吗?要帮男人诱拐梅杜莎,现在还要帮叔叔拐女人……」
雪莱微眯邃眸,以眼神下达「别废话,快把这条鱼扔回台湾」的严酷指令,连废话都懒得回应。
威廉猛翻白眼,为了微薄的工资卖力收网,还得遭受眼神警告不能出声,他真是本世纪最倒霉的美少年!
窝在雪莱的臂弯中闭眸休憩的骆紫蔓对此毫无所觉,只是微蹙黛眉问:「那我学弟怎么办?也跟我们一起吗?」
「不,我只负责你,会有人接应他。」那个人无庸置疑便是威廉,同样是他花钱雇来收拾残局解决闲杂人等的临时工。
「喔。」听起来这家接手的旅行社很专业嘛,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骆紫蔓当然不知道,可怜无辜的学弟就在睡梦中结束了人生第一场旅行,等醒来时,才惊觉自己躺在桃园机场的大厅里,只差没盖着报纸当街友,行李箱里则无端多出一袋欧元大钞,那是要他闭嘴的遮口费。
第9章(1)
去死去死!
她要组成一个恶劣导游去死去死团!
怒不可遏的水眸瞪着眼前矗立的阴森森鬼堡,骆紫蔓的眼珠差点瞪凸滚出眼眶,气呼呼地抬腿欲踢。
不行,凉鞋无罪!
踢在半空的嫩白右腿愣愣地悬着,她被方才一闪而过的意识吓着,望着自己白皙的腿和赤裸的脚,雾般的迷惘不禁浮现眸中。
倏地偏首,她觉得彷佛再过半晌就会有人可恶又高傲地将她当作一件人形衣物捞挂在肘上,然后,她会不经意地擦吻上他的下颔……
雪莱静静伫立在歪斜了好些年始终未修理的门旁,好整以暇的掏出菸抽着,他在等,等她慢慢温习关于他的一切。
「进去,不要让我把话说第二遍,很烦……」骆紫蔓呆呆地呢喃出埋藏在脑中浓雾里的一席话,多么熟悉的话语和口吻,她却怎么也记不得是出自谁之口。
雪莱勾起笑,懒懒地应道:「是啊,很烦。」
捻熄了菸,他走下台阶,接下来却不是她预期中的野蛮捞抱,而是温柔地拥她入怀,轻吻她饱满的额头。
「可是,有你在就不烦了。」
这瘖痖的嗓音落在耳畔,揪疼了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回拥着他,听着来自于他热烫胸口的心跳声,好澎湃,好响亮。
「好奇怪……总觉得我曾经来过这里。」再次被打横搂起的她直嘀咕着,迷糊不解的目光随着他移动的步伐而挪转,环顾这座古堡内外的景色。
陈旧的沙发,简单的摆设,钉在壁上高耸的玻璃橱柜……
不见了!
熟悉却又陌生的景象冲撞记忆中的模糊地带,骆紫蔓挣脱他的搂抱,不顾会加剧踝伤势的可能性,飞快地扑上空无一物的玻璃橱柜,像迷失方向的孩子紧贴着玻璃,睁大双眼梭巡着。
「不见了……」她急得快哭出来,回首望向屋主,「洋娃娃呢?都到哪儿去了?」
「扔了。」雪莱阴沉地回答。
「怎么可以……」忍不住抽泣,她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闷气,直觉让她愤恼。
雪莱走近她,拉开趴在玻璃上不肯离开的骆紫蔓,扳过她啜泣的小脸压入胸膛,抚拍她颤抖的背,唇上却带笑。
她的种种反应,显示出他的等待不是虚掷光阴,失忆的娃娃兵只是需要再多点刺激才能恢复往昔的活力。
「雪莱,你怎么可以扔掉那些洋娃娃……」
「因为它们都不是我想珍藏的那一尊。」拇指揩去芙颜上的泪迹,他连哄带拐的将她抱进厨房,放在干净不染微尘的料理台上,让她能与他平视。
两人以平等之姿,以灵魂之窗相互凝望。
「记起来了吗?」他状似欺哄的口吻醇浓迷人。
「什么?」她的一句疑问,又把魔王自缤纷的天堂撵回无间地狱。
雪莱阴柔俊美的脸庞霎时紧绷,眼神凝结如冰,可是握紧的双拳仍忍耐着,一声淡淡的轻叹无声地自他唇边泄出,仅是一瞬间,他又恢复往常散漫的模样。
「这样好吗?厨房是你的禁地……」
她随便无心脱口的一句话都能惹得他情绪波动。
雪莱骤然失笑,抚额揉揉皱紧的眉头,暗暗自我调侃。果真是天谴没错,否则他不会这样被一再耍着玩,而且心甘情愿。
「不记得任何事,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我的禁地?」为了她,他的废话可以多到讲不完。
骆紫蔓也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傻傻的摇头,可怜兮兮又无辜地回瞅着他,水灵大眼和嫣红的脸让他压下的翻腾情绪又不得不激昂升温。
不,在她完全想起之前,他不打算再对她随意胡来。
猛地转过身,身体内高张却得不到满足的炽热渴望只能寻求其他解决方案,他打开冰箱,照旧例,满坑满谷的可乐几乎占满冰箱里所有的空间。
身后突地传来一声孩子气的兴奋惊呼,「好多可乐,棒透了!」
握住红铝罐的掌一愣,他转身回瞥,岂料骆紫蔓已经凑近身子,一古脑儿地钻过他的臂膀下方,雀跃欣喜地拿起一个铝罐,以渴求的眼神询问他能不能饮用。
在得到首肯后,她立即打开拉环畅饮一番。
雪莱看愣了,胸口瞬间被霍然涌起的暖意围绕。
他一直不肯正视的,是她会就此遗忘了他的可能性,看似慵懒什么都无所谓的外貌下,在没有她陪伴身旁的日子里,所有的散漫都只是面具,借以掩盖他内心骚动鼓噪的不安与恐惧。
她此刻的举动,无疑是一种宣告,纵使忘了名字、吻、体温、拥抱,在她的潜意识里仍盘踞着他影子,可爱又傻气的娃娃兵,仍忘不了要与可乐争宠的危机意识。
骆紫蔓将手中的可乐一饮而尽,因兴奋而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丢开空罐,想趁雪莱不注意之时再拿一罐来解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