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的是,明知道雁永湛出门绝对有人随行、一路被照顾得好好的,她还是忍不住要操心;不敢承认自己也依依不舍,她总是把幽微的心情全都藏起来。
缠了她一下午,是真的该放她回去了。雁永湛知道父母都在等他吃饭,也不能再耽搁下去,握着她的手却一直放不开。
“那你不叮咛我出门小心、早点回来?”这么大个人了,小王爷使起性子来耍赖,还是跟小男孩一样。
“喔,那你出门小心,早点回来。”羊洁乖乖复诵。
“你呀……”望着那张素净清秀小脸上无奈的表情,雁永湛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幽幽望他一眼,温柔眼波里全是没说出来的叮咛与关心。然后,轻轻挣脱钳制的大掌,挽着他交代给弟弟们的功课,安静离去。
雁永湛就站在长廊上目送,直到窈窕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这才怅然转身。一看到朱石和林总管还垂手立在他身后,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却都是一脸忍笑的表情,雁永湛就没好气。
“有什么意见吗?”他冷冷问。刚刚给姑娘的温柔脸色完全不见,又回复到那个恃才傲物的小王爷了。
“没有,小的不敢。”朱石对于小王爷这样的落差,已经非常习惯,他很伶俐地接口,“不过,王爷跟夫人都在等您过去开饭呢。”
“啊,对了,险些忘记。”他自言自语。长袖一甩,潇洒身影走过长廊,往父母所住的后进走。
总管和贴身侍卫再度面面相觑。
聪颖过人、过目不忘的小王爷,居然……会忘了该吃饭这件事?
话又说回来,他们早该习惯了才是。反正遇上羊姑娘,小王爷就不再是他们所惯见的小王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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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永湛还是迟了,让父母等着他开饭。一入座,身旁伺候的婢女立刻呈上热手巾,接着盛上香喷喷的粳米粥,还斟上酒来,伶俐贴心,雁永湛却完全目不斜视,丝毫没察觉似的。
“你明儿个又要上京了?”他父亲正值壮年,依然风度翩翩,父子的眉目五官长得很像。此刻,他正饶有兴味地询问儿子,“还在忙复命的事?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了,讲今年治水的那一篇,把我们讨论过的解决法子都写得很清楚,不错。不过,山贼流窜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你也得好好想想解决的方法。必要时,向刑部、兵部的大人讨教讨教,也是应该。”
虽然他父亲看似不问宫廷中事,但对于地方民生遗是很关心的。雁永湛常常跟父亲讨论商量,共谋大计。但说到回京复命报告的任务,就都是雁永湛一肩挑了。他知道父亲宁愿留在府里陪母亲,看书作画,堪称神仙眷侣。
“是,孩儿知道了,一定会从长计议的。”雁永湛敬谨回答。
“你七皇叔的信,看过了没有?”公事说完了,话锋转向,六王爷慈蔼地望着儿子,眼中却闪烁诡异的笑意,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听说你最近似乎……总之,开始关心你的婚姻大事了。这次上京,大概会找你讲这件事,你得有点准备。”
“又是谁在七叔面前嚼舌根了?”雁永湛露出很烦的表情,“七叔哪是最近才开始关心?他从我十六岁起,就在帮忙物色各家千金小姐,老是找我去讲些成家立业之类的话,我都听了不下百次了。”
“他还要管我儿子的婚事?”母亲就这么一句话,轻轻软软的,就让他们父子立刻住口,没人再吭声。
雁永湛从小就知道这位七皇叔是个特殊人物,热心到可怕的地步;尤其七皇叔的儿子、雁永湛的堂弟在四岁时就夭折了,虽然后来偏房有再生下子嗣,但中间很长一段时间,七皇叔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一直到今日,都还非常关心疼爱。
即使如此,七皇叔却一直不甚受到欢迎。一向爱追根究柢的雁永湛当然试图探问过原因,但父母都没有多说,好不容易才从伺候母亲多年的巧丝口中问出一点端倪——当年,七皇叔曾阻碍过他父母的婚事,因为他母亲傅宝玥的身分特殊,是所谓的反贼之女。
过往的惊心动魄,在长辈的刻意淡然以对之下,已经鲜少人提起,但他母亲始终对七叔很疏远。雁永湛知道不能多聊这个,便把话题扯开了,向父亲讨教着时政、民生、平乱之类的大事,一面吃饭。
但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吃完饭,他父亲去书房拿要让他带上京的几封书信,他则陪着母亲坐在偏厅。
美丽的母亲喝着茶,闲闲问起:“我听巧丝说,你最近很宠一个婢女?我想想似乎不太可能,你身边一直有人伺候着,也没看过你特别看上哪一个。还是府里请了新的人,我没见过的?”
雁永湛给问得有些尴尬。他母亲看似娴静,但从不是迂回婉转的女子。
只见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不太自在地回答:“娘,您别听人乱说。”
“有这个人没有?”母亲追问。
“呃……有,不过,不是府里的婢女。”他支吾了一下,硬着头皮回答。
母亲点了点头,继续喝着茶。幽幽茶香,飘散在室内。
“娘,您不多问啦?”静了好半晌,雁永湛忍不住开口。
“你也二十好几了,房里没个人,是说不过去。”母亲笑了笑,放下茶杯,美眸慈爱地望着独生儿子,“有什么好多问的呢?你想说,自然就会说,是吧?”
“是。”他点头,一面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忍不住要献宝,“娘,您看,这是她绣的。这莲花美吧?”
眼看儿子从怀里掏出来,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东西,是个用旧的荷包,做母亲的哪会不知道,儿于有多重视这荷包的原主人?她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一下,称许地点点头,“嗯,针法细致,配色也很素雅。”
“是呀,她手很巧,像桌上这玫瑰豌豆冻,还有最近府里常吃的红豆玉露、枣泥饽饽、桂圆羹……都是她做的。听说大厨房的人学了几次,做起来都没她做的好吃,到后来索性聘她来府里帮忙。”
看儿子说得那得意劲儿,真是让做娘的看在眼底、笑在心里。一面也忍不住好奇,是怎样的姑娘,能让自小给众人捧着的小王爷这般倾心?
“是真的做得比大厨好?还是你非吃人家姑娘做的不可?”果然知子莫若娘,母亲笑咪咪的一句话,又把雁永湛说红了耳根。
“我、我……”还罕见地语塞了!
他确实觉得羊洁做得比较合胃口,到后来,厨房里的师傅们也知道了,让林总管派人去找羊姑娘来,比他们绞尽脑汁讨小王爷欢心要简单太多,所以……羊洁三天两头给找进府里来,就是这个原因。
“你们母子俩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父亲回来了,把手上的文卷信件交给儿子,好奇地问。
“没什么。儿子在说甜点好吃,你来试试。”她笑着拈起一块豌豆冻,而仪表堂堂的父亲很自然地就着纤纤素手,吃了一口。
“还好。”浓眉微微锁起,六王爷不太了解其中奥妙,只觉得是平常的点心罢了,爱妻跟儿子为何如此大作文章?
“是你不懂欣赏,有人可是爱得很呢。”
“娘……”
“好了,我不取笑你了。明儿个要上京,你自己多小心。”为娘的温柔叮咛着。
“早去早回,路上别耽搁。最近听说山贼闹得越来越厉害,城郊四山都有他们出没,你晚上别赶路,白天也尽量走官道,这次护卫多带几个。”六王爷皱着眉加了一句。
“是,孩儿会多加小心,尽快回来的。”
叮咛交代都不新鲜了,每回上京前,父母总会这样说;但这次,雁永湛还没出发,就有归心似箭的感觉。要不是非去不可,他还真不想跋涉这一趟。
因为,他根本不想离开他的小羊儿啊!
意气风发的小王爷,打出生至今,终于体会到了相思难舍的滋味。
“儿子怎么回事?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这倒新鲜。”雁永湛离去后,六王爷不解地问一旁闲坐喝茶的妻子。
做娘的嫣然一笑,清丽绝伦的眉眼间,全是宠溺慈爱。
“也没什么事,儿子长大啦,该遇上的,总会遇上,也是时候了。”她回答笑吟吟的,仿佛禅机。
第六章
雁永湛上京去之后,羊洁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心里一天天数着日子。
他去了几天,她就想了他几天。天凉了,他可有加衣?路途辛苦,可有吃饱?他读书、写文章都比人快,脑筋没一刻休息,无聊的时候,可有人陪他说说话解闷?
想着想着,总是失笑。他可是小王爷哪!众人争着伺候他,哪里需要她这个平凡小女子多虑?何况到了京里,怕没有相府千金、花魁清倌的青眼有加,说不定夜夜笙歌,玩得开心无比。
若不是这样,为何一去毫无音讯,说是半个月回来的,如今都过了好几天又好几天,还是不见踪影。
但她还是想着他。想他潇洒的眉眼,他有点坏坏的微笑,对大任他们的耐心,在她面前耍赖的模样……有时候想得出神,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忘了,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连旁人叫她都恍若未闻。
“羊姑娘!羊姑娘!”叫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让羊洁惊醒。
她从点心铺忙完下工,正要赶着回去收衣服、准备煮晚饭。结果转进巷子口,站在旧祠堂门外张望的,是个白净斯文、一身素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在叫她。
这、这不就是县衙里的高师爷吗?曾有数面之缘,但他们并不熟识,怎么会突然在这儿出现?羊洁诧异地看着对方。
高师爷见了她,松了一口气,快步过来。“你回来了真好,我等了好一会儿,根本没人出入,也没见你弟弟他们在附近玩,还以为你们搬走了呢。”
“大任他们在后面读书呢。”还不是因为雁永湛这次上京之前,交代了如山一样多的功课:羊大任他们却很服气认命,每天自早到晚都在读书、写字,看在羊洁眼里,真是欣慰中带着一点点吃味——
之前任她怎么软硬兼施,都没办法让这几个爱玩的少年真正专心向学。而雁永湛—来,简直是风行草偃,羊家众男丁全把他当神仙一样崇拜,说东不敢往西!
“读书好,读书好。”高师爷搓着手,很兴奋地说,“羊姑娘,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件事。事实上,是奉我家县衙大人的命,带了好消息来的!”
“哦?什么好消息?”她微笑问,心里有点七上八下,摸不清头绪。
“我们大人愿意担任羊家的推举人,让你弟弟参加乡试。若考得好,往后要到府学进修、甚至上京赶考,县衙都可以资助你们哪!你说,这是不是个大好消息?”
羊洁听了,突然有一瞬间的眩晕。是真的吗?她没听错?
依照惯例,地方官可以推举、资助当地的优秀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从旅费盘缠到食宿全都负责打点好,以期望考生能金榜题名、光耀乡里。但金陵是大地方,附近各县加起来,想考试的人那么多,若不是特别优秀,或有亲戚、师生关系的话,根本不可能得到县衙大人的注意或青睐。
但流言都传开了之后,大家知道小王爷特别指导过羊家的这几个少年;皇室中人向来不插手管科举、考试等事,而县官为了表示自己跟小王爷一样有识人之明,自然忙不迭的要来凑上一脚。
无论如何,羊洁还是不敢相信从天而降的好运。她眨着眼,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街坊邻居此刻聚拢过来,刚刚大概已经听高师爷说了吧。顿时,三姑六婆包围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热闹非凡。
“方大人真是有眼光!”
“有方大人的襄助,你弟弟他们考试一定没问题的!”
“你们羊家,孩子都这么乖巧懂事,又有贵人相助,真是要转运啰!”
“今晚大家一起庆祝庆祝!高师爷,难得你也在,一起留下来吃个便饭嘛!”
羊洁整个人都昏了,像在作梦一样,一点都不真实。
不习惯热闹的她,本来想婉拒,留在家里陪弟弟们吃饭、问问他们的功课的。结果,在林大婶、周大妈都来叫了好几趟之后、羊大任终于忍不住了。
“大姊,你不去吗?”羊大任对姊姊说:“难得的日子,你就去嘛!我会管着他们夜读的。”
“你知道难得就好。”羊洁正色道:“有人推举,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但高师爷也说了,也得你们乡试考得好才行。他们会择日来看看你们的程度,如果错失了这机会……”
“不是啦,大姊。我是说,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羊大任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他往后看看,二弟羊大立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线走过来,后面跟着其他人,每人手上都拿着东西。
“面线是大任哥哥去买、我们拜托林大婶煮的!”
“堂姊,你看这花!漂亮吧!”
“我的石头才漂亮,我下午捡了好久才捡到这个!”
“你们……”除了面线以外,还有一朵外面摘的小野花,一颗浑圆可爱的鹅卵石,搁在羊洁面前。
“姑姑,我没礼物给你,所以……我背书给你听!师傅还有大任叔叔他们都说,我能把整篇背起来,很不容易呢!”羊子泰负着手,自顾自开始背起书。清脆的嗓音还带着一点点稚气,却那么正经八百,背得流利烂熟,真是难为他了。
听着听着,羊洁的鼻酸了。她红着眼眶吃完只拌了点香油的面线,温言嘉奖过侄子、谢过弟弟与堂弟们之后,把花别在鬓边,手里捏着小石,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那儿,她狠狠哭了一场。
是父兄、叔叔在天之灵有庇佑?还是她夜夜的祷求,受到老天爷垂怜?在她二十一岁生辰这日,得到这么多礼物、这么好的消息……可是,为什么还是想哭?
从来没感受过这种又酸又苦,却带着一丝丝甜蜜的情愫。她的心像是给人挖去了一块,那人却不知在哪儿,为何不把她的心还来?她不要这样牵肠挂肚的呀!
哭得累了,羊洁翻找着塞在枕边的干净手绢,却翻到了细心叠好、藏在床头的衣服;那是雁永湛送她的。有次在书房他不慎打翻了砚台,弄脏了她一身粗布衫裙,隔两日,他差人送来一套照着她常穿的样式跟颜色做的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