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宣告癌末后,他放弃多余的治疗,没几日他只要进食就呕吐,因体力不支不得不再度就医。
医师一再委婉建议他住安宁病房,他果断拒绝,宁可往返医院打点滴,也不要剩余人生被关在病房里。
当他被诊断癌末几日后,便决定先向同仁坦承病症,并着手办理公司结束营业事宜。
一起工作数年的伙伴对他的身体状况忧心忡忡,纷纷打听各种偏方要他尝试,他只是谢绝大家好意,甚至要他们无需到他住处探病,希望平静地度过剩余生命。
至于父母那边,他几经挣扎,迟迟没勇气向他们告知,心想拖延几日再做打算。
或者,待他完成最后心愿,见了她后,便会飞往美国跟父母度过他的余生。
当他觉得胃部抽疼稍缓和些,尽管手心冒汗,一阵虚弱,他仍用力吸两口气,再度举步欲上前。
一抬眸,见那方约离三、四步距离的玻璃门被推开。
他心口重跳了下,以为就要和出门的她撞个正着,不料她是转脸迎向从左方而来的一男人及一小男孩。
“妈咪,我回来了!”小男孩开开心心地奔向她。前一刻,他已透过侧面玻璃窗,向人在里面的妈妈挥挥小手打招呼。
“进去洗手,洗完手才能吃焦糖布丁。”叶佳欣揉揉儿子的头,柔声叮咛。转而对跟在儿子身后的男人道:“谢谢,还麻烦你去接他。”
“没什么,而且顺路。”男人微微一笑,随即和她一起进入餐馆。
她没看见相隔几步距离的谭劲,因她始终没将视线看向这边,而谭劲怔在原地,难以再前进一步或开口唤她。
他没料到,她已结婚,甚至孩子看来都有三岁多了!
他好不容易问到与她有联络的女同学,对方告知她人在高雄市一间家庭式餐馆当柜台会计已有三、四年,并未提及她已婚有小孩,或许是因他没问及她的婚姻状况。
其实,她结婚生子也没什么好意外,她感觉就是个居家女性,十足的贤妻良母型。
只是她结婚却没向他告知,吝于请他喝杯喜酒,教他不免又生计较,也觉有些难过。
他和她的关系究竟是因什么缘故,决裂至此?
他摇头轻叹,转身走回对街,步履沉重迟缓,往路口而去,随即招揽计程车前往高铁车站便要返回台北。
花了那么多时间好不容易找到她去处,却在最后一刻裹足不前。
看见她生活美满,他似乎没必要多打扰,万一让她丈夫误解,岂不替她带来麻烦。
虽仅匆匆一瞥,那男人看来很温和,想必对她和孩子很好,他该为她婚姻幸福感到高兴安慰。
但为何他心口泛起一抹酸,不仅羡慕那男人,竟还升起一抹嫉妒感?!
谭劲学长,这早餐给你,我多买的。
你都不吃蔬菜,连水果也懒得吃,这样不行啦!要不,我每天打柳橙汁给你,补充一点维生素才健康。
他耳畔清楚回荡她过去说的话,一句句反复响起。
以前觉得她唠唠叨叨很罗唆,连他母亲都不曾那么干涉他的饮食习惯,现在回想竟是格外怀念,心口涌起酸意伤感。
学长,今天天气好,我直接帮你把棉被拿去晒太阳,没送洗衣店烘洗。
那是他开始偶尔要她去他住处替他拿衣物或棉被到附近洗衣店清洗的事,她迳自替他做决定,还为收棉被不嫌麻烦地一个下午返往他住处两趟。
他记得,那晚盖的棉被,有暖暖的、自然的阳光味。
那是他几乎没闻过的气味,即使小时候,家里棉被也都是送洗的,只有洗衣店烘过的清洁剂香气。
在那之后,只要天气好,她常主动替他晒棉被。
此刻,车行到达高铁车站,他离开计程车,置身在阳光下,不禁抬头迎视光线。
春末傍晚五点多,南台湾的太阳仍高照着,天依然灿亮,但阳光并不强,温暖合宜的热度,教他想起她为他晒过的棉被的味道,想起她的味道。
她给他的感觉,原来像一道温暖的、向晚的阳光。
那么自然舒爽,令他习惯她的存在,也忘了该多加珍惜。
直到这一刹,见到她已有家庭、孩子,他心中涌起对另一男人强烈的妒意,才惊觉原来自己对她的感情不单纯。
他其实喜欢她,却迟钝地一再定义只是友情和亲情。
他清楚记得她身上那一股怡人的淡雅气味,她发稍间存有的如花果般淡淡甜香。
他一直怀疑他也许曾抱过她。
数年前醉酒的那一夜,他醒来后怀疑春梦是真实,却因她否认而没再追究详实。
然而他心里始终隐隐藏着疑虑,在那夜过后,竟是不由自主一再对她心生欲念。
那欲念曾令他困扰自责,即使后来交新女友,他对她的感觉仍与过去不相同,却因她对他逐渐变得疏离,他更难追问什么,只能将那份猜疑存放心底。
这些年,他偶尔仍会想起,不禁更加怀疑他曾和她发生关系。
只不过就算证实又如何?即使他曾因醉酒和她发生一夜情,又能改变什么?
忽地,他脑中闪过一个荒谬意度。
不可能!他迳自否认,觉得那猜测太可笑。
可那念头一闪现,忽地将她曾有的不合理状况串连起来。
若真相如此,便能解释她之后突然急着辞职,在他强硬多留她那两个月,不经意看见她的一些不寻场心态——
她一个人留守办公室,盯着他的办公桌发怔,却在他进办公室后,一再回避和他四目相交;开朗爱笑、叨叨絮絮的她,话变少了,眼神偶尔黯然,感觉似有什么心事秘密。
似乎她吃食习惯也有所改变,记得有一回她推拒同事替她买的珍奶和咸酥鸡,甚至过去一群人开心分享的下午茶零食,她全没取用,只笑说在减肥,而他想起那时的她,似稍微丰腴些。
他一直以为那段时间只全然投入工作,连新交的女友都没心思理会,何以现在回想起,他竟对她有许多细微观察?而那时的他完全没想主动探问她状况,学她保持距离,就为等她先靠近热络,等着她恢复过往待他的亲切态度。
如果,那揣想成真,便能解释她所以疏远他,所以急着离开,甚至在离开后就与他失联的缘由。
原本只是一丝荒谬臆度,他愈细想愈觉得可能性极高,再回想那不久前看到的孩子,与他儿时样貌颇相似,更令他一颗心激动狂跳。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他所见的孩子该不会就是他的?!
猛地,他心口重重一跳。
明知这想法很不应该,很可能害她被丈夫严重误解,害她幸福的家庭起波澜,但疑虑一生,他必须做确认。
他已没多少时间,更不愿带着困惑或亏欠的心离世。
原要进高铁站搭高铁回台北,谭劲转而又走往马路边欲拦计程车,准备再度前往叶佳欣工作的餐馆。
才匆匆走几步,他忽觉一阵头昏目眩,呼吸困难,四肢发软便不支倒地。
闭上眼之前,微眯的视线抬望天空最后一抹阳光。
他渴望着她能站在他面前,再次照亮他。
再次张开眼,他只觉意识涣散,浑身极度不舒服。
用力瞠开沉重的眼皮,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确定自己人在医院。
而他身体如铁块般,沉重得动不了。
好不容易勉强动了下指尖,稍微集中意识,他才惊诧自己口鼻插着管子,喉咙因管子侵入难受不已,他试图蠕动干涩的唇瓣,却完全无法发声。
他略侧头,视线望见在病床旁神色哀伤的父母。
他们什么时候来台湾的?是谁通知他们他病了?而他又在这里躺了多久?
他眉头轻拢,试图回忆……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原是要去找佳欣,向她确认孩子的身世。
他情绪突地激动起来,用尽力气勉强抬起沉重的手臂,蠕动嘴唇要说什么。
见状,谭母红着眼眶,流泪道:“医师说你因癌细胞转移,肺部感染引发呼吸衰竭,现在正替你做密集治疗,状况好的话就可以拿掉人工呼吸器,不一定要气切……”她声音一哽,心扯痛不已。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生病也没告诉我们……你让我们两老以后怎么办?”她泪流满面捣着嘴,难过又气怒地责备儿子,无法承受唯一的儿子将比他们先走。
“阿劲好不容易才醒来,你少说两句,让他先多休息。”一旁的谭父拍拍妻子的肩头,纠着眉心,神色难过地沉声安慰。
谭劲看着发鬓斑白的父母,内心愧疚不已,只能无声说抱歉,而对于可能被他辜负的叶佳欣,他除了抱歉什么也不能做。
现在的他就算有机会脱离呼吸器开口说句话,也没多余力气质问她真相。
即使问出实情又如何?他既无法给她幸福保障,又何必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原本曾急于厘清内心疑宝,可当他躺在病床动弹不得,连呼吸都需仰赖机器,剩余的生命也许比医师的宣告还短暂时,他已无任何想望,更不愿她见到他这模榜。
如果,有重来的机会,他一定好好珍惜真正喜欢的她。
不论她的孩子是否与他有关,他都不会抱着这么大的遗憾和困惑离世。
他心口一扯痛,眼眶不由得湿濡。
比起面对死亡的恐惧,他竟觉内心那分不甘和遗憾,更令他难受痛楚。
他再次望着没能尽孝道的父母,内心不断喃喃说抱歉。
不多久,他倦累地又阖上眼皮,沉入一片黑暗世界。
第5章(1)
再次醒来,谭劲依然觉得脑袋昏沉沉。
他缓缓转动眼球,望了下四周环境,似乎与昏迷前有些不同,换病房了吗?他现在是不是离死亡更近?
如果能开口表达意愿,他要放弃多余的急救,他痛恨那插在他喉咙的粗硬管子……
等等,他怔愕了下。
喉咙似乎少了梗塞物,他试着咽口口水,只觉咽喉干涩,但吞咽无碍。
他张嘴、再闭合,确定堵在嘴里的呼吸管已不在,内心不禁吁口气。
当他吸气,感觉氧气由空气中呼进他鼻间,畅然无阻,显然塞住他鼻间的管子也已拔除。
他的状况稳定了吗?或者,已放弃最后救治,让他能轻松迎接死亡……
那样也好。他不由得深深吐口气。
“呃?老大醒了!”他一声叹息,才让待在病房的人察觉他已清醒。
听到声音,他侧过头,看见昔日工作伙伴,心情有些百感交集。
“老大,你怎么开车的?怎么会自己撞上安全岛?”
“要真的太累,打通电话跟我们说一声,谁都很乐意载你一程。”
“你昏迷两天未醒,我们不得不向你爸妈告知车祸意外,不过有强调你生命无虞,只是骨折动了手术,等你醒来会马上和他们联络,要他们不用急着飞回来。”
病房里四个男人围在他身旁,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话。
谭劲神情怔怔,总觉哪里不对劲。
他出车祸撞上安全岛骨折??他明明是搭高铁去高雄找佳欣,在打算搭计程车折回她工作餐厅时,因体力不支而昏倒,之后便被插管急救……
他视线不由得环视周遭,他父母呢?
“老大想找钟小姐吗?她看我们都过来,先回去拿换洗衣物。”以为他醒来急
找女友身影,邱振玮解释道。
“钟小姐?”谭劲疑问。虽声音干哑,但他确实听到自己发出声音,不禁感到安慰。
“就你女朋友钟亚妍小姐啊!老大不会车祸后失忆,忘了自己女友吧?”刘启泰见他一脸狐疑,不禁说笑道。
“钟亚妍……”谭劲喃喃复述这名字,已经有些遥远陌生。
“我现在没有女友。”他澄清。脑中映出另一张面容,他想见的仍是她。
他话一出,四个男人同时愕然。
“怎么?分手了?难得这次你跟对方交往超过大半年,我们还想打赌你能不能真定下来耶。”张凯辉一脸同情地说道。
谭劲虽事业有成,异性缘极佳,但感情运并不顺,不是他自己扬言分手,就是对方受不了工作狂人的他,交往不多久便选择分手。
“该不会……因为失恋心情沮丧,开车才恍神出意外?”李士豪推敲。
谭劲是在晚上十点半左右独自驾车却撞上安全岛,警察一度以为他酒驾,但他血液里并无酒精成分,初步判断为疲劳驾驶。
莫非,这背后另有隐情?
“我跟亚妍早在两年前就分手了。”谭劲浓眉轻拢,澄清道。
觉得他们说的话有矛盾怪异处。
闻言,众人又是一阵错愕。
接下来一连串质疑问话,令谭劲才慢半拍意识到难以置信眼前的事实——他竟回到两年前的时间?!
他回到三十岁,因一场车祸意外撞断腿,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动完手术后他又昏睡一天才醒来。
他不是双重癌末患者,躺在病床仰赖呼吸器,等待死亡的三十二岁终点……
谭劲花了一点时间,才从茫然混乱中厘清思绪,确认眼下景况是真实而非梦境。
在他前生记忆中,他确实发生过这起重大车祸意外,而他现在才想起两年前那晚发生车祸时的诡谲异常——
当工作伙伴结束加班相继离开公司,他仍留在办公室继续处理事情,不久接到客户来电临时约见面,他遂驱车前往目的地。
行车途中他意识清楚,精神不差,开在笔直的四线道路,前方路灯、车灯照亮,忽地挡风玻璃一片漆黑,他瞠大眼想分辨异状,边踩煞车放慢车速,可倏地一声轰然巨响,他被卷进完全的黑暗世界。
再次醒来,他已置身在医院,动完骨折手术。
尽管不可思议,但他确实在前生因癌末生命垂危陷入昏迷,再次醒来时却神奇地与两年前的时间接轨。
他此刻活在两年前的过去世界。
那是不是表示有些事可以重来?他有弥补遗憾的机会?
这一想,谭劲心口倏地坪跳,一双手肘撑起身子急要起身。
他要去见她,要确认她的孩子是否跟他有关!只要她未婚,不管孩子是不是他的,他也一定要把她带回身边。
“老大,你要干么?!”一见躺在病床的他忽地大动作,众人忙要阻止。
“你没办法下床啦!想小便有接尿管,要大号的话,我问问护士,怎么帮你?”刘启泰大剌剌说道。
“先前已请护理站帮你安排全职看护,我去问问人排出来了没。”李士豪转出病房要去询问护理站。
“还是老大想让钟小姐照顾?不过她也有工作,不知方不方便多请几天假?”张凯辉问道。
“佳欣……”谭劲忽地脱口道出一个名字。
四个人怔愕了下,原要步出病房的李士豪,不禁又折回病床边。
“老大是说——叶佳欣?”有人小心翼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