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莫雨澄转辗反侧,久久无法成眠,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望向窗外那株白梅,回想起那夜与夜离一起赏梅之事。
树上的朵朵白梅,仿佛都幻化成了夜离那风华绝代的容姿,她忍不住幽幽低吟出一首古老的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吟着吟着,她哽咽了。说起来她与他真正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不该有太深的情,然而当他故去后,对他的思念却一日比一日深。
眸光不经意一抬,莫雨澄发现树下不知何时伫立着一抹长身玉立、时常在心底浮现的人影,她眸瞳紧缩不敢置信,下一瞬她回过神来,满面惊喜的脱口呼唤——
“相公!”
那人仿佛被她的叫唤声惊吓到了,飞奔离去。
她心急的施展轻身功夫跃窗而出,急追出去。
但明明看见人影就在眼前,却怎么都追不到他,她一边拚命想追上那人,嘴里一边急唤着,“相公、相公,你等等我,相公!”
她的叫唤声没有让对方停下,反而惊动了顾隐。
“夫人,发生什么事了?”他带着两名护卫上前拦住了她。
“你别拦着我,我看见相公了!”她语气急切的要顾隐让开。
顾隐面无表情的一口否定她的话,“不可能,国师已逝,夫人怎么可能看见他?”
他的话仿佛当头棒喝,让她顿时清醒过来。是了,他已病逝,她怎么可能见到他?
“可我方才真的看见他了!”虽然只是一眼,但那张绝世的容颜她绝不会错认。
“夫人也许是太过思念国师,所以眼花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真的是他!”
“那么国师做什么样的打扮?”顾隐问。
“他穿着一袭白袍,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说着说着,她忽然怔了怔,“莫非,我看见的是他的亡魂?”所以她才会怎么样都追不上他……
对此,顾隐没有多作回应,只道:“夜深了,我送夫人回房歇息。”
莫雨澄失神的抬眸望着方才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好半晌,这才旋身走往寝房。
回到寝屋前,她走向那株白梅,站在方才那抹人影曾驻足的地方,仰首望着梅树喃喃的问着,“相公,方才是你魂归来兮,回来看我吗?”
第3章(1)
莫雨澄再嫁之日,都城的百姓扶老携幼,全都跑出来观看盛大的迎亲队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可比当时她嫁给国师时排场还要盛大。”
“那是自然的,国师当时娶她时正值病重之际,夜府哪有心思筹办喜事,这会可不同了,乐平侯还活得好好的呢。”
“瞧后面那几辆马车,据说全都是她的嫁妆。”
“就不知那里面有没有传说中的那只宝壶?”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能随便放在那些马车上,肯定是藏起来了。”
“不过怎么不见新郎官呢?”
“听说南方连下了几天的大雨,满城淹水,他忙着救助那些灾民,没办法赶来迎娶。”
“这乐平侯倒是个好官。”
“可好官也爱财。”有人揶揄了句。
在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浩浩荡荡的迎亲队出了都城,向南方而去。
第三天日落时分,一行人在一处客栈落脚。
厢房里,莫雨澄手里拿着仿制的宝壶低眸端详,这种白色瓷壶很常见,因此那日瑶琴送进宫里,很快便仿制好了一只再悄悄送回来。
“瑶琴,你想陛下参透出它的玄机了吗?”她抬眸询问坐在一旁的瑶琴。
“陛下的事奴婢不敢妄加揣测。”瑶琴语气很冷淡。她是直属于牧隆瑞的暗卫,只听命于他,其他人的话她根本不想多回应。
明白瑶琴是因皇命在身才随侍于她,因此对于她的不敬态度,莫雨澄多少有些不满,但很快也就不在意。
轻抚着瓷壶,想着她连夜离留下的宝壶都无法为他保住,不得不以这只膺品来顶替,不由得满心内疚。
夜离若在天有灵,会原谅她吗?
她惆怅的望着白色瓷壶出神。
直到门板传来敲击的声响才惊回她的思绪。
瑶琴上前开门。
由于男子不宜进入新娘的寝房,且为了避嫌,顾隐只站在门口,“我有事要向夫人禀告。”
“顾总管有何事?”收起宝壶,莫雨澄走出来。
“属下收到消息,近日可能会有人来抢夺盗取宝壶,为了夫人的安全,请夫人明日与瑶琴互换身分,假扮成牌女,让瑶琴暂时顶替夫人坐进花轿里,等平安抵达乐平侯府再换回来。”
为了她的安全,她此次出嫁,顾隐还特地带了一批夜府的护卫随行保护。
“好。”莫雨澄颔首。
翌日一早,莫雨澄换上了一身墨绿色的侍婢衣裳。
一月天仍天寒地冻,人人皆身披斗蓬戴着兜帽,她也一样拉上兜帽遮在头上,不走近看,没人会发觉侍婢换了个人。
瑶琴则换上一身喜服,头上罩着喜帕,顶替她坐进花轿后,众人启程。
要前往乐平侯的封地临兆城,须先渡过一条巴罗河,然后翻过一座利泽山,接下来进入长野平原,此后路途便一片平坦,约莫再过十天便能抵达临兆城。
此时来到巴罗河渡口,迎亲队伍多达上百人,分别雇了三条大船分批渡河。
上船后,假扮成新娘子的瑶琴在船舱里休息。
莫雨澄戴着兜帽站在甲板上,回首遥望都城的方向,从怀里取出了用手绢包着的一截梅枝,这是出嫁时,她特地从寝屋前那株白梅上剪下的。
她幽幽出神的想着,那日窗前所见的那道身影,会否真是夜离的魂魄。
“你是不是挂念我,所以魂魄才特地归来看我?”她无声的低语,将那截梅枝按在隐隐发疼的心口上。
每多过一日,对他的思念便多增一分。他已逝去一个多月,他的音容笑语非但没有随之淡去,反而宛如烙印般镌刻在她心底,分外清晰。
心里的那抹痛一点点加深,她从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自他死后,她胸口却总是有股窒闷模在那里,无法排遣。
顾隐来到她身边,瞥见她握在手里的梅枝,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才出声道:“夫人,船即将抵达渡口,下船后请夫人紧跟着属下。”
“嗯。”她点点头收起梅枝。
在船抵达渡头时,她跟随着顾隐下船。
在等待马快将几辆马车从货船上赶下来时,蓦然间,一批蒙面黑衫人猝不及防的窜出,袭击迎亲队伍。
黑衫人十分剽悍凶狠,见人就砍,渡口登时乱成一片,有人惨叫、有人奔逃。
一片混乱之际,顾隐却没有上前迎敌,反而扣住莫雨澄的手腕,拉着她悄悄退往利泽山的方向。
见他竟然带着她逃,莫雨澄诧异不解的问:“顾总管,你为什么不去帮忙退敌?”
“夜府护卫会收拾这些匪徒,快跟我走。”他催促。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语气透着丝疑惑。
“乐平侯府。”他吐出这几个字,便扣紧她的手腕,领着她走向山里。
“为什么不等他们一起走?”她质疑。
他的行径太可疑!当众人乱成一团之际,他身为夜府的总管竟不出面指挥护卫退敌,反而是拉着她往山里跑,这太不寻常了。
“为了你的安全。”他简洁的回答,带着她往一条羊肠小径走去,两旁比人还高的草丛顿时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莫雨澄那双英气的眉眼轻蹙的望着挽着她走在前方的顾隐,不动声色暗自戒备。
他方才说的话让她起了疑心,她自幼跟随酷爱武术的兄长习武,拥有防身的武艺,一时间不担心他对自己不利,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但当低垂的眸光忽然间瞥见他握着她手腕的手,她心口倏地一震,那是……
她屏息的紧盯着他虎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再三确认,不论是位置或是大小色泽都那么相似,这是巧合,抑是……
她抬眸,震惊地凝视着顾隐的背影,心念电闪,难道……会是那样吗?
按撩着心头的惊疑,走了一段路后,她悄悄蓄力手掌,陡然出声叫道:“顾总管。”
“什么事?”他回头。
“我有些累了,能不能休息片刻?”
微一沉吟,他停下脚步,“好吧。”可话刚说完,他面前倏然一道凌厉的掌风袭来,他下意识的往后一仰,想避开那道掌风,下一瞬却觉得脸上一痛,他飞快的伸出手,但已来不及阻止。
手里拿着从他的脸上撕下的人皮面具,莫雨澄满目惊愕的看着面前出现的那张面容。
“……真的是你!”
“哎呀,居然被你发现了。”夜离抬手抚摸了下失去人皮面具遮掩的脸庞,那双夜星般的双瞳,玩味的注视着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人皮面具可是精通易容术的旭王牧荻尔亲手所制,巧夺天工,即使他与真正的顾隐并肩站在一块,也让人难以分辨出真假,他很好奇自己是在何处露了馆让她发觉。
“你左手虎口上有颗朱砂痣。”她还未从震愕中回神,只是楞楞的回答,双眸瞬也不瞬的盯着他那张风华绝代的玉容,惊喜在胸口泛开。
他还活着,他竟然还活着,此刻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英气的眉目间涌起一股激动之色。
垂眸看着左手虎口上的那颗朱砂痣,夜离轻笑,“百密一疏,原来是这颗朱砂愈作怪。”他回想了下,猜测道:“想必是那日你替我洗去手上的血时看见这颗痣的吧。”
她点头,渐渐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你怎么会死而复生?大夫明明诊过,说你已没了气息。”她是亲眼看着他逝去的,也亲眼看着装殓着他遗体的棺柩被埋进土里,他为何能再次复生?
“这很简单,我练了一种功夫,能控制脉息,让我看起来就宛如已死去般,至于那日入殓的遗体并非是我,而是戴了我的人皮面具的另一具尸首。”否则要他躺在棺木里装死人这么多日,他可办不到。
莫雨澄愕然道:“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瞒过宫里派来为你诊治的那些太医,让他们以为你脉象虚弱、命在旦夕?让陛下以为你病重?”
“没错。”他修长皓白的手摩挲着下顿,脸上扬起粲然一笑,“你知晓了我的秘密,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再次见到他脸上那颠倒众生的众笑,她心神一悸,没有细想脱口便道:“我不会把你未死的事说出去。”
对于她的话,他轻轻摇了摇手指,筝弦乐声般的悦耳嗓音徐徐吐出一句话,“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发觉他那双夜星般的眼眸突然变得冷酷,她骇然全身一震,“你要杀我?!”她不敢相信当她为他的死而复生欣喜时,他想的却是……杀她?!
“你不该发现这个秘密,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都不长命。”他满脸和悦之色,带着盈盈的笑意,伸手徐徐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尖指向她。
看着他持剑步步近一过,明白他是真想杀她灭口,回过神来的莫雨澄下意识转身便逃。
夜离毫不迟疑的紧追而去,不让她有逃走的机会。
不久他就追上她,朝她挥去一剑,她一个侧跃回身避开,随手折了一旁的树枝,还以一剑。
见他出手狠辣,她除非打败他,否则他不可能善罢甘休,为了自个儿的小命,莫雨澄只得放手全力一搏。
宁静的山林里,刀光剑影,展开一场生死搏斗。
莫雨澄从来没有料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必须跟夜离拿命相拚,而那个风华绝代的夜离,竟然拥有如此精妙的身手,有几次她差点便要命丧在他剑下。
见他出招越来越凌厉,招招皆不留情,非置她于死地不可,她把心一横,决定把命豁出去使了个险招,在他斜刺一剑过来时,她瞬间拔身而起踹向他的手腕,踢飞他手里的长剑。
一招得逞,见机不可失,她迅速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防身用的短匕,一个箭步欺近,抵住他的胸口。
夜离落败,却仍面不改色,那张绝世的容颜荡开微笑看着她。“晴月,你倒是深藏不露,武功比我所想还高。”
“为什么你要诈死?”她对他并无杀意,也不想再与他刀剑相向,且无数的疑窦充斥在她胸口,她想问个明白。
“陛下处心积虑的想除去我,在我的坐骑上动了手脚,让我的马失控发狂将我甩下马背,若是我不佯装成受了重伤,这会也许真的躺在棺材里了。”他慢悠悠答腔。
第3章(2)
“你是说你坠马之事是陛下命人做的?”她满脸惊诧。
“何止那次,这一年多来,他己暗中派人来行刺我很多次,我若再不给陛下面子,只怕他要恼羞成怒直接砍了我脑袋。为了卖陛下面子,我只好假装受了内伤,但八成是我一直拖着不死,他等不及了,才会下旨赐婚让你嫁进夜府。”无视于她于里那柄抵着他胸口要害的匕首,他神色仍是一派悠闲。
“陛下没有让我杀你。”她皱眉澄清。
他了然的笑睨她,“他是派你来找宝壶的吧?”
“你知道?”
夜离低笑,“所以我不是生了个宝壶给他吗?想来他正在参详那只宝壶的玄机吧。”
“你是说那只宝壶是假的?”她愕然道。
“难道你真相信世上有如此神妙之物?”他冷笑反问。
“你竟胆拿假的宝壶愚弄陛下?!”她为他的胆大妄为感到不可思议。
“他先不仁,怎能怪我不义。”低首瞄了眼她手里的匕首,夜离提醒她,“你再不动手,失了这次机会,可要换我杀你了。”
望向手里的匕首,她迟迟无法下手,“我们非要这样拚个你死我活不可吗?”
“我们之中只能活一个,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你活我死,你自个儿选吧。若是你嫌命太长,想成全我,我会很感激你,待你死后,我会将你安葬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让你长眠。”他含着谁笑的眸光注视着她。
莫雨澄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猛然使劲,往前一送。
就在刀尖要刺入他胸口时,她收住了力道,苦笑摇头,“我这生不曾杀过人。”她还是下不了手。
他含着笑意开口。“那就让我杀你吧。”
瞬间,他手指翻飞连点她胸前大穴制住了她,然后趁她惊愕张口之际,塞了颗药丸进她嘴里迫她咽下。
“你让我服下了什么?”
他那双夜星般的瞳眸流转着一抹坏笑,长指轻扣着她下顿,徐徐出声,“唔,我想想,少尹似乎是同我说,这药叫断肠裂心催肝捣胃破脾有去无回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