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一杆长箭呼啸而至,羽翎挟风,疾如流星,瞬间刺入那撮白毛处,黑熊动作滞了一滞,慢慢凝止……
刚松口气时,它蓦地仰天高嚎,震得人心神俱裂。
第二枝第三枝箭接踵而来,连珠般射入白毛处,杆杆刚劲透力,箭箭俱准。黑熊嘶吼震天,挣扎蹒跚了一阵,终于轰然倒下。
烛雁瞠视良久,一个人奔上前来,揽住她摇晃,急切低唤,“烛雁,你受伤没有?”
她一时应不得话,只是一把抱住白岫颈子,用力摇头。身后“哇”的一声,却是孔雀那小姑娘返过神来,吓得哇哇大哭。
白岫检查妹子全身,她额鬓见汗,细喘微微,倒是不见什么伤痕血迹,但鞋子丢落一只,甚是狼狈。右脚冰冷青紫,不知在雪地里踩了多久。他脱了外衣包住烛雁双足,给她按摩足踝脚趾。
烛雁缓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扑地一笑,赞道:“大哥,你射箭那时,俊得很呢!”
白岫迷惑抬眼,仍是一副懵懂稚拙神态,“什么?”
“笨,我在夸你。”烛雁抿唇莞尔。
“哦。”他扬起一个有点孩子气的纯净笑容,也不知烛雁为何夸他,反正烛雁赞他好,他就高兴。
身边的哭声转为呜咽,烛雁扯扯孔雀锦绣的华丽衫袍:“别哭了,没事吧?”
不说还好,一说这小姑娘又后怕地抽泣起来,爬了两爬靠过来,“烛雁姐,吓死我了……”
她乏力地倚着白岫,安抚地拍拍孔雀后背,柔声道,“不怕不怕,黑瞎子已经死了。”抬头间见时汉庭扶着腰慢慢走来,登时险些笑出来,勉强道:“你怎么样……唔,我那时一急,也没注意力道,你别见怪。”
时汉庭咬牙忍痛,“不要紧,我知道你是为救我。”没那一脚,他早被熊扑倒。见烛雁不在意地倚在白岫怀里,他暗暗皱眉,“你伤着了么,还能不能走?”
“我……哎呀呀疼,大哥你轻点!”被冻得麻木的脚渐渐暖和过来,才觉出冷,才知喊疼。试着站了一站,足踝一软又坐在地上。她苦笑,“大哥,你扶我一下。”
白岫却拦腰将她抱起,她吓了一跳,赶快搂了兄长头颈稳住重心。自小到大,从没叫人这样抱过,又是新鲜又是好笑:“大哥,你要抱我回去吗?”
“嗯。”
她就说大哥最疼她待她最好!“背我就成啦,这样抱着多累。”她又不是十年前轻飘飘没几斤重那时了。
“不,衣裳裹不住。”
烛雁怔了怔,方晓他意指若背着她,她足上的衣裳盖不住,怕会冻着她,这样抱着,才能完全遮住她双脚。
她笑,心里慰贴得很。然而不小心瞥见时汉庭脸色,又不由叹了口气,“没关系,我能自己走。”
时汉庭也道:“她既能走,就放她下来罢。”
“什么能走,你没瞧见烛雁姐的脚都冻成什么样子啦?”孔雀横他一眼,没好气道:“又不会照顾又不知关切,还让人家自己走,心长到哪里去了?”
时汉庭被噎得无话可说,暗道这小丫头才被吓着了,不过娇弱那么一会儿,就又恢复常态刁蛮无比,他今日被她硬拖上马背,随后又遇险,受惊更甚,谁来安慰他?
“熊已经死了?唉唉来晚一步,可惜!”
卢射阳才寻到此处,见了兽尸大是惊叹:“谁这样好箭法,杆杆命中,不简单。唔,力道也够劲,不错。”
孔雀不曾见过他,好奇问:“你是谁?”
“我么,本该是救美英雄现在却成了过客甲。”卢射阳笑嘻嘻,仔细瞧了瞧她鲜艳的旗装,由衷夸道,“小姑娘,你穿这衣裳好看得很哪!”
哪个女孩被人夸赞不喜上心头,孔雀自也不例外,欣欣然高兴道:“真的吗?”
“当然,卢某人向来有一不说二。”卢射阳注意力被熊尸吸引过去,“对了,熊胆!快趁新鲜挖,迟了就失效卖不上价了。”
垂涎地扑过去:“熊皮这么完好,应该也能卖个好价钱。”兴高采烈地拔出靴中匕首,“白兄,你救我一命,我剥了熊皮送你以偿救命之恩,如何?”
他不要脸地算计,完全不管这是谁射杀的。
匕首刚刺入皮肉半分,忽听一声巨吼,黑瞎子蓦地翻身而起,庞大身躯霍动,卢射阳猝不及防,被它迎身碰地撞倒,孔雀嚇得尖声大叫,其余三人也绝未料到熊竟没有死透,眼睁睁见卢射阳被它扑在身底。
然而情势又是瞬间逆转,被扑倒的卢射阳居然还有余力出手,掌力一吐便重击在黑瞎子胸口箭杆上,长箭立时完全没入。黑熊本就是垂死挣扎,受此重创,扭了两扭,随即真正毙命。
厚重的熊尸下,半天后努力拱出个人头,苦兮兮呻吟:“救、救命!哪位好心拉在下一把?”
孔雀受惊不小,许久才反应过来,顺手推时汉庭一把,“看什么,还不过去救人!”
时汉庭不与她计较,舒口气,上前去拉卢射阳,才一使力,他立刻惨叫起来:“啊啊啊我的腿——”
好像旧创口迸开了!
卢射阳欲哭无泪,他就知道,只要好奇,他一定会倒霉……
第4章(1)
清晨,天色刚刚发白,烛雁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就感觉有人进来,走到炕前。
她动了动,困得不想睁眼,含糊道:“大哥?”
“嗯。”
她知道白岫是来唤她起身,仗着佟老头不在家,一瞬间决定懒床到底,“我不去镇上了,大哥你自己去吧。”
“哦。”
眉上有物轻轻拂划,力道柔和,很是舒服。她闭着眼笑,“大哥,我还没洗脸。”
“那等我回来再画。”
“好。”烛雁应着,感觉白岫替她掖了掖被,悄然而出。不由满足地偎了偎枕头。阿爹不在家就是自由啊,想睡到什么时辰就睡到什么时辰,大哥由着她犯懒,绝不会像爹一样强拎她起床。虽然偶尔害大哥饿肚子她也很愧疚,但大哥也有叫醒她的法子——用热巾子给她擦脸,擦得她瞌睡虫全都跑光,半点睡意皆无,想不起都不能。
朦胧半睡半醒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就托着白岫的庇护睡懒觉。每日早上,她伺候大哥起身,大哥总是很早就醒了,等着她过去。那双明亮纯澈的眼睛高兴地看着她,透着愉悦的光芒。如今,换成大哥来唤她起,那么多年光阴岁月,仿佛在这一睡一醒间,就荏苒流逝了。
意识缓缓下沉,忽听窗外有人叫她,不悦的语气:“烛雁,该起了!”
是时汉庭。
烛雁不理,她还没嫁,目前还轮不到外人来唤她早起。
“烛雁?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像什么样子!”
要他管!烛雁嫌烦地用被蒙头,时汉庭打小就一板一眼,她实在很不喜欢。大哥大哥,何时能替他作主退了亲,救妹免入苦海?
顽强地装死,反正时汉庭自恃有礼君子,绝不可能进屋来,像可恶的阿爹一样在她耳朵边敲炕砖。
过了一阵,外头没了动静,时汉庭果然放弃。可是窗外又蓦地响起高歌声,是卢射阳闲着无聊来嘲笑她:
早上雄鸡叫三叫哎,
佟家小丫睡懒觉哎,
一二三人叫不起啊,
大了想嫁没人要哎……
这个东家串西家住闲得发霉的家伙倒有一副嘹亮嗓子,自己编的小曲唱得还挺顺。烛雁闷在被窝里逗得发笑,随手摸了炕沿边针线篮里的一团线丢出去砸在纸窗上:“难听死了!”
卢射阳哈哈大笑而去,远远叫着:“白兄,你家妹子有趣得很啊!”
※※※
时家不捕猎也不种田,靠时老先生在富户教书授业以度日。因此其他村民猎户进城赶集之时,时汉庭虽也常一同去,却只是为了买些书纸用具。
早上没唤起烛雁,他微带不豫。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如此惫懒,成何体统。就连看着烛雁长大的他都看不惯,旁人又怎样议论!
越想越不放心,见白岫正经过,便唤住他:“白大哥,烛雁每天都这样晚起吗?”
白岫想了下:“爹在家时,会早起些。”
时汉庭皱眉道:“佟伯不在,就任由她胡闹了?一个姑娘家,这样懒惰,叫人笑话。白大哥,你该管管她才是。”
“有什么关系,她爱睡,就多睡一阵。”白岫不以为意,微微笑着,“烛雁并没有起得太晚,早饭也都煮了的。”
时汉庭气结,他就不应该和白岫提,一个心智如同孩子般的人,能指望他懂什么?
卢射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嘻嘻插话:“人家还没过门,就管头管脚起来了?”见时汉庭脸上不甚自在,更是趁机起哄,“啊哟居然脸红,你这小子面皮也忒薄啦!”
时汉庭微窘:“我不是管什么,我……”
卢射阳自来熟地跟他勾肩搭背,“你这岂不是白说,他做哥哥的,能不疼自家妹子?什么时候娶过了门,再抱怨也不迟。”
泰占在旁边听了去,他也是看着烛雁长大的,话里不免偏疼些:“我们家那丹珠做姑娘时也贪赖不爱起,成了亲就好啦,习惯要慢慢养,不是一下就改过来的,再说,我瞧烛雁起得也不算晚,咱们屯里谁家女孩不是鸡叫三遍才起,烛雁和佟大叔进山那阵,日日天不亮就起身,难为她小小年纪,可吃了不少苦。”他爽朗笑道,“我说你们两个何时办喜事啊?加新嘎都周岁了,我们烛雁还没嫁出去!”
“那要看家里人的意思。”时汉庭瞧了眼白岫,他含着笑意,很干净很优雅地站在那里,像一位出身良好的贵公子,要不是笑容太过清透,眼神太过单纯,谁能想到,他会是个痴儿。
卢射阳又去逗白岫:“你妹子嫁了,你舍不舍得?”
他困惑:“有什么不舍得?”
“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不是佟家的人啦,煮饭是给婆家煮,洗衣是给婆家洗,恐怕就顾不上娘家了。”卢射阳已渐知道白岫心智较弱,很无聊地在那里危言耸听,“白兄,到时你们爷儿俩就没人管了,又可怜又凄凉,想去找妹子说个话,也要看婆家允不允,那边要说一句不行,就连面也见不上……”
时汉庭见白岫神情渐渐肃然,无奈地挺身辟谣:“时家没那么苛刻不通情理……”
“要是婆家搬走了,你妹子自然嫁鸡随鸡跟着走,到那时就再也见不着了。啊,从此关山万里,两地迢迢,数十年杳无音信——”卢射阳瞎掰得起劲,却见泰占去忙着套车,时汉庭摇摇头去照看自己东西,唯有白岫认真地听着,一脸凝重。
“呃、其实,我开玩笑的,你别太当真。哈哈,别当真别当真。”卢射阳也不晓白岫能禁得起多大玩笑,万一急起来不许烛雁嫁了,他可担不起。赶快补救道,“佟姑娘嫁过去,只是从家里搬到隔壁,没有大区别,我刚才说的,都是随口胡诌,没那么严重——哈哈哈……真的没那么严重,你别往心上去啊!”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白岫忽的一笑,笑得卢射阳有点发愣,不甘的火花哔哔冒出头,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就是能笑得这样俊,不知吸引了多少姑娘家钦羡的目光。不像他,白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名女子青睐过!
“唔,知道就好。”这般好人材,要是傻得彻底未免可惜。
“但我也知,烛雁若嫁,并不只是从家里搬到隔壁那样简单。”白岫轻轻地道。或许从前曾经如此以为,但卢射阳一番话,让他深想了几分。成婚是人人皆盼的大喜事,他以往替烛雁真心欢喜过,可是烛雁并不盼望,反而不止一次偷偷向他发牢骚,倘若只是换个地方住那样简单,何必说到为她做主驳了婚约这一句。烛雁不高兴,他又怎会欣喜。
卢射阳抚着下巴打量他:“白兄,你不要用这种神情说话,我都快以为你其实不傻的。你这样正常,实在太危险了,全屯、不,前后十八个村屯里没出嫁的姑娘见了你这样说话这样笑,都会遣人到你家求亲。到时候,你家不知要换多少门槛,佟姑娘不耐烦,一定会气得骂你。”
白岫怔愣,那般纯憨的样子又显露出来:“是么,烛雁会骂我,为什么?”
“对对,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就保持原样不变,你妹子才待你好,才不骂你。”卢射阳阴险地误导他,白岫若始终痴如稚儿,才衬出他英姿威武、机智出众、不凡超群……哈哈哈哈!姑娘们的眼神就会在他身上多驻留片刻,他也不小了,是该娶个老婆了。
“走了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傻笑什么?”
胸口挨了一拳,卢射阳回过神,咦,白岫人呢?眼光向下溜,比他矮了一头半的阿维站在跟前:“你到底跟不跟着一起走?就等你一个了,瞧你笑得像个傻瓜。”
“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这么粗鲁,亏得好眉好眼的,行事举动一点也不细致温柔。”卢射阳揉着胸口,本着年长者的心情教导,“你看人家晓霜,多娇怯可爱;再看莫尔根的两个姐姐,人长得花朵一般,性子也和气;还有屯东头那个谁家的三姑娘,说起话来柔得像褥里的棉絮……”
“啰嗦!”阿维不耐听他,一把拽过他胸前衣襟,像拖自家的老黄牛,“叫你上车,那么多废话!”
被粗鲁推上车,见里面正坐着他刚刚赞过的屯东那个谁家的三姑娘,瞧了他被个小丫头推推搡搡很不英姿威武的拙相,正不由掩口悄笑,让他登时大失颜面,没脸地溜下车,扔下一句硬撑话:“有姑娘家在这儿啊?不早说,多不方便……”
见了载货的狗爬犁上还有个空位,便自动过去挤着坐下。一抬头瞧见对面爬犁上正是白岫,卢射阳不满抗议:“刚才正说着话,怎么忽然就走了?在我一个人自言自语被人笑话……”
念着念着就消了音,因为那边根本就没听他抱怨。那微微出神的白岫,坐在简陋的狗爬犁上,还是俊得不象话。端正的坐姿,雍容的神态,连发呆也说不出的优雅。
卢射阳觉得自己也不由自主被吸引住,暗叹老天何其偏心,郁闷地抬手看看掌纹,“算命先生明明说我今年该逢桃花,有那傻小子在,就算有桃花,也被他抢走了……”
一只狗爪搭在他手掌上,愕然抬眼,对面英武高大的雪地犬吐着舌,向他友好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