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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出曲  第9页    作者:长晏

  唉,她还不到二十岁,就这样悄无声息埋葬在这深山老林里么?

  挣扎着爬了半面坡地,来到窝棚跟前,冻僵的手指已几乎不能弯曲,喘息着咬牙摸出火刀火石,挨到窝棚里时却嚇了一跳,差点失声叫出来。

  里面有人!

  火刀火石掉在地上,她瞠大眼,瞪着模糊的黑影慢慢从窝棚里出来。

  “烛雁……”

  那人低低唤她。

  她瑟瑟抖着,然后扑过去一巴掌掴过去。

  已经疲累至全身发虚,这一掌掴在脸上软绵绵无力,那人拖住她瘫下去的身躯,将她接进怀里。

  “放开,凉得要命!”烛雁挣着,触到他冰冷的怀抱,用力推搡,甚至掐他手臂,“怎么都不点火,这么冷、这么冷……”

  “烛雁别哭。”温柔的声音,多么好听。

  “我哭什么,你死就死,与我什么关系!”狠狠骂,嗓音喑哑。兄长身体冰得像涧里的溪水,使出全力抱他勒紧他,牙齿格格地呜咽,“大哥,你冷不冷……”

  白岫抱着烛雁,脸颊贴着脸颊,霜意的眉,柔软的眼,湿湿的腮,将泪水都沾在自己面上。小小的烛雁,可怜的孩子,这样黑的夜,她怎么摸上来的?

  “火石……大哥,我去生堆火!”她颤颤地,找到白岫,反倒站不稳,只能勉强攀住兄长。她不是娇弱的姑娘,此刻却连平常一句话也带着哭调,“火石,在地上……”

  兄长解了夹衣,将自己按在他怀里,还好还好,他外头冰冷,衣里还是热的。烛雁急忙推他,本就穿得少,再纳了自己一身寒气,那怎么得了!

  挣也挣不动,大哥固执得让她气馁,只能静静靠着,过了好一阵,才忍不住道,“好了,我暖和了。”

  白岫终于放开她,她赶快把兄长衣襟掩上,催道:“我找柴生火,大哥你去坐一下。”

  “我来。”白岫捡起火刀火石给她,自己到周围去折树枝。

  两人忙一阵,生起一堆火,烛雁将兄长塞到窝棚里坐,才得空打量他。

  有些憔悴了,但精神还好。他的功夫底子佳,虽穿得少,看来也没怎样冷。捏捏他单薄的夹衣,不禁气恨,怎就没干脆冻僵了他,那么能走,害自己辛辛苦苦寻得快挖地三尺。

  “多久没吃东西了?”从食袋里翻出干粮,自己也才觉饿,气咻咻啃了一口才给白岫。

  他默默递过来让她继续咬,烛雁在他手背咬了一口,哼了声取出另一块自己吃。

  “我上山看到第一个窝棚,怎么没在那里住?”

  “忘了。”

  “忘了?”烛雁瞪他,“夜里住什么地方?”

  白岫低声道:“随便找个地方坐,到这里时,有点饿,又没有火烧东西吃,只好先睡一天。”

  睡一天忍饿……烛雁想要用力掐醒大哥,然而掐到自己手心麻木,却只觉心口发虚地疼。

  “没有东西吃,怎么不下山!”

  白岫不出声,慢慢嚼着干粮。烛雁搂一搂他削挺的肩,叹口气软声道:“你进山干什么,找爹吗?”

  他黯然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不要找了,汉庭哥说带你一起出门,让我告诉你,那天是他不好,叫你别放在心上。”

  白岫顿住,缓缓看过来,烛雁揉揉他的下巴,有点小胡碴冒头。她好玩地笑,才乍想起自己的眉,刚才在他脸上怀里蹭了又蹭,赶快摸一摸,抱怨着:“是不是都擦掉了?”

  “没有,还在呢。”他微微露出笑意,指尖划过妹子眉稍。

  “明天下山吧,大家都很担心你。加新嘎在生病,不然泰占哥就一起来找你了。”

  “我想去找爹。”

  “找爹干嘛?他要是知道你和我一起到省城,会拖着你不准你去。”或者,不放心地一同巴巴跟去。

  “我去跟爹说……”他停下,忽然转了话问,“爹很疼我,为什么不把你嫁给我?”

  烛雁一口干粮噎在喉咙,古怪盯了他半晌,含糊道:“大哥,你又瞎想什么,快吃……唔,硬的话,就在火上烤一下。”

  “为什么?”他执意问,不听她敷衍。

  烛雁被问得没法,只得掰道:“大哥又聪明生得又俊,爹怎么舍得给我糟蹋。”呸呸,只怕阿爹还真是这样想。她傻里傻气的大哥呵,最近对婚姻嫁娶还真是热衷,而且目标直指自己。他懂得什么呢,只是不想和她分开吧。

  “烛雁很好。”他认真而虔诚地道,“很好很好。”

  “嗯,很好很好。”烛雁忍不住学他,笑他。

  白岫眼里柔和,缓缓靠过来,额头贴着她。烛雁正笑着,要抬头和他说一句什么,他的唇已经压下来,覆在她唇角。

  烛雁心念一恍,手比念头更快地伸出,捂住他的亲吻,郑重坚定地告诫他:“大哥,不应该!”

  不应该——

  手掌上方,白岫的目光深深,悲伤地看着她。

  烛雁心里蓦痛,那个有着清澈眼神单纯笑容的兄长哪里去了?眼前的人,瞳里这样忧伤,面孔这样陌生,他想要怎么样?亲一亲抱一抱之后呢?难不成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他是亲人,却并不曾认为有一天会与她变成了……其他关系。

  白岫轻柔拉开她的手,幽幽问道:“烛雁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强笑:“谁说不喜欢……”

  “不是平时的喜欢,是可以做夫妻的那种。”

  大哥连这个都知道?她都不太明白唉。

  她有些结舌:“那个、我从来没想过……”

  从来没想过,大哥忽然有一天开了心窍,想要——和她做夫妻……

  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食不知味地吃完干粮,慌乱地催着:“赶快睡一下,不然天都亮了!”于是和白岫挤在窝棚里,将就着并肩而卧。

  山林的夜,漆黑而寂静,深幽清冷的空旷。只有窝棚前的火堆,温暖地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焦裂声。

  狭挤的空间里,呼吸都清晰可闻,兄长怕她冷,始终都围着她护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为什么感觉还是遥远,怎样才能更靠近?不必担心一觉醒来,才发现对面的人早已消失不见,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单得茫然无措。

  “大哥,不要找爹了,明天,我们一起下山,好不好?”

  “……嗯。”

  烛雁,我想我是死了,我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你说不应该,你说没有想过,我就已经死了。

  “大哥……”

  “嗯?”

  “唉,没事,睡吧。”

  深得像梦一样的夜,安静得什么都湮没了。

  第7章(1)

  时汉庭与烛雁去省城,到底带上了白岫,卢射阳也自告奋勇地一同陪行,并很骄傲地说明有朋友住在城内,可以让烛雁白岫住朋友那里,不必让时汉庭亲戚为难。

  马车颠簸了六七天才到省城,其他三人还好,时汉庭书生体弱,很不争气地病倒了。亲戚是一家三口,年迈的夫妻老来得子,膝下只一个十几岁的爱儿,烛雁去了也不方便住,于是和白岫一同住进了卢射阳朋友家里。

  时汉庭病了十来天,白日里烛雁去照顾他,浆洗他换下的衣袍,也帮时家亲戚做一些杂七杂八的家务活,傍晚才回住处。白岫已被卢射阳拉着在省城通逛一遍,借住的刘姓朋友慷慨大方,热情邀请两人到城郊踏青。

  初夏的太阳暖洋洋的,柳树翠绿,枝条千丝万缕,在微风中悠悠垂曳。烛雁在井边洗衣服,左一盆右一盆,左边是白岫的,右边是时汉庭的。

  她两下瞧瞧,拉过左边水盆:“先洗大哥的。”大哥的衣衫看起来比较亲切,洗起来心情愉快。至于右边那盆——她用手背蹭蹭下巴,若是陌生人的衣衫,她也能平静地洗了。但挂着未婚丈夫头衔的男子的衣衫,总是让她觉得怪异且不舒服,洗几次也抛不去一种下意识的排斥感。

  难道她是天生不适合嫁人的?

  翻翻白眼,怎么可能!她没觉得自己有出家看破红尘的意图啊!

  忽然眼角瞥到柳树下站了个人,扭头看过去,是白岫站在那里望着自己。

  “大哥,你不是和刘爷他们去踏青?”

  他走过来,蹲在旁边,闷闷道:“你又不去,有什么意思。”

  烛雁笑了笑,顺手把水盆推过去:“不去的话,就帮我洗衣裳。”

  白岫听话地帮她忙,挽袖沾水,拎起衣衫时看了看,“这是谁的?”

  “汉庭哥的。”

  衣袍被丢回水盆:“我不给他洗。”

  烛雁盯他一阵,将自己手底那盆换给他:“那你洗你自己的,我洗汉庭哥的。”

  白岫看着她将时汉庭的衣物拖过去洗,湿淋淋的袍子缠在她纤细的指间,心里泛起一阵异样,赌气又将两个水盆调过来:“我洗他的。”

  “怎么了?”

  “你洗我的。”将自己衣衫再往烛雁手里塞一塞。

  耳鬓被掸了一指水,抬眼看,烛雁抱着膝歪脸瞧他,忍俊不禁地笑,那么娇那么俏,笑得他心情骤好。

  “对了大哥,昨天刘爷家里来了一位新客人,你有没有见到?”

  “没有。”

  “他向我打听你是哪里人,叫什么、父母是谁。”

  “哦。”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就说他知道。”

  “哦。”

  烛雁凝视他,轻声道:“大哥,你知道你的来历吗?”

  白岫摇头,见烛雁始终瞧着他,他也很快乐地回看过去。四目相对,他先忍不住害羞,又舍不得撇开视线,目光有点飘忽起来,连觉察到背后乍起的风声也不想理,就这样看着烛雁就好,一直一直看着她就好……

  “大哥,你发什么呆!”还是烛雁先有动作,湿衣一甩抡出去,砸开来人的袭击。将白岫拉到身侧,警戒盯着无声无息出现,又蓦然出手相袭的男人。

  这人正是见过的昨天新来的刘府客人,近三旬的年纪,英挺剽健,浓眉端正,冷冷盯着白岫。

  “你果然还活着!”

  白岫疑惑看向烛雁,小声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烛雁暗暗握紧他的手掌,冷静打量这人,他脸上流转了多少难言复杂的情绪,是悲伤是愤怒是不平?他与大哥有什么渊源,是敌是友,找寻大哥多久?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去?整整七年,所有人为找你翻了天,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他恨恨低吼,探手当胸抓来,“你还有心,就跟我回去。”

  白岫挽着烛雁退后两步,不解格开他手掌:“回哪里?你又是谁?”

  “你当然不知道我,我识得你就够了!”他步步紧逼,愤恨切齿,“你究竟想让乌雅等你到什么时候?”

  “乌雅是谁?”

  “你……”

  烛雁平稳迈前,那快红了眼的男子手掌及时顿在中途,厉声道:“让开!”

  “你不用这么大声。”她淡淡叹了口气,“大哥伤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

  晚上时,好事的卢射阳乐孜孜跑来听故事。所谓白岫的来历身世,烛雁不探究,白岫也不热衷,只有卢射阳很感兴趣地寻根问底,甚至兴奋热诚地鼓吹白岫回去认亲。

  “阿齐亚,你说阿岫祖上是正黄旗?那不是正宗的八旗贵族?和皇帝老人家有没有血脉关系?你一定见过宫里的格格了,是不是又尊贵又俊俏?”

  他激动不已振奋万分,身体横过桌面探到白岫跟前,两眼哔哔冒星星,“我这辈子还没交过当官的朋友,阿岫,你做的御前侍卫是几品官?你家里大不大?皇宫是不是很漂亮?你一月俸禄是多少……咳,我意思是说,你将来回去了,别忘提携小弟一下,混个一官半职,有了俸银,我也不用急我这老婆本……”

  “卢大哥。”烛雁眨了下眼,缓缓道,“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唔……休息,好好,那个、阿岫,我们明天再聊。”卢射阳依依不舍,从桌上爬起来,“阿齐亚,我到你那儿去,还有什么好玩的,你都告诉我好不。”

  阿齐亚慢慢起身,盯着白岫清澈无垢的眼瞳,冷声道:“融隽,我不管你记不记得起,你必要跟我回去,乌雅那里,你要有个交待。”

  白岫安静地回看他,摇了摇头:“我不和你去,我的家在这里。”

  阿齐亚暗暗握了握拳,忍耐道:“再两天,你想清楚!”

  “走了走了,阿齐亚你耐心些,别太激动。”卢射阳打着圆场,赶忙将阿齐亚推出去,“烛雁妹子,你也早点睡,我们就不打扰了……”

  房里静悄悄的,烛雁手指搭在门栓上,看了看外头远去的两个身影,月亮明晃晃地撒下一片清辉,映得门外台阶有些发白,她回头瞧着白岫,微微笑:“大哥,你也去睡吧。”

  白岫坐在桌边不动,透过袅袅升起的蜡烟,看站在门旁的妹妹,光影流曳,烛雁的笑有点模糊。

  “你信他的话吗?”他轻声道。

  “我不知道。”烛雁氤氤淡笑,盯着自己搭在门栓上的指尖,指甲长了,该修剪了。

  “他说我是满人,生在京里,娶过妻,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满人,正黄旗,瓜尔佳氏,协从大学士关禄大人幼子,御前一等侍卫,成亲当天赶往皇宫护驾,自此失踪,转瞬荏苒七年……

  这个人是谁?高官显贵,少年得志,命薄早夭……

  和她单纯孩子气的大哥有什么关系?

  一个远在京城,千里之遥;一个近在眼前,咫尺之间。

  一个失踪已久,生死未明;一个鲜活健在,伴她多年。

  有什么凭据,证明他们是同一个人?

  “你在想什么?”白岫来到近前,好奇问她。

  “我在想,‘融隽’这名字,也很好听。”

  眼里迷离,笑容轻忽,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自己都听不清。

  “好不好听,与我们何干。”

  “是啊,与我们何干……”

  “烛雁,你怎么了?”

  她有点恍惚,一阵阵冷汗袭来,内腑里绞着隐痛,缓慢蹲下身,才稍微能深呼吸。

  白岫也屈膝半蹲,担忧地摸摸她额头:“不舒服吗?”

  她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那么近,近得伸伸手指就能碰到。他活着、会笑、会说话、会生气、会陪她一起与大黄玩闹,不是那个冰冷的、命悬一线的、漆黑夜里随时会死去的陌生少年。

  轻柔抱住他头颈,她闭目喃喃道:“大哥,你疼不疼……”

  怎么能不知道呢,之后,她追着阿爹问了许久,终于逼问出大哥的来历。

  皇宫外,护城河,从帝苑哪个内湖水渠漂流而来?

  谁这样残忍,将她的兄长坠了石头,数九寒天硬生生沉入水底,要让他永远葬身冰冷漆黑淤泥里?

  绳子松了,没有绑住,才随水漂走,幸而逃出生天。

  “我不疼。”温暖的手掌轻轻拍她后背,兄长闷在她怀里困惑问,“烛雁,是不是你哪里疼?”

  是的,她心里疼,疼得缩成一团,也抑不住虚软痉挛的疼痛。可怜的大哥,你在黑暗里挣扎了多久,彻骨的河水,窒息的痛苦,你如何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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