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轻率的猜测。”杨梅将湿巾子折好,贴上他额头。
“别着急,我只是猜,并不会卜算。”他低笑。
谁着急了?他哪只眼睛看到她着急了?
“有精神打趣我,还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自救。”杨梅眉梢微扬,忍不住道:“我昨夜听到他们说,在进入丰业城之后,会将你交给你家族的政敌,到时,你是绝无可能活命。”
“政敌?”周枢凝眉想了下,并不怎么为自己的安危担心,他只是在想,现今的周家有什么明面上的政敌?自从十二年前承天帝登基之后,周家一跃成为新朝第一贵族,整个朝廷、甚至整个京城,哪个达官贵人不争相与周家交好?就算政治主张不同,也绝对不与周家交恶,因此表面上,周家是没有政敌的。
所以他实在想不出当今还有什么人会以周家的政敌自居……啊,不,确实是有的,不是大臣,而是皇族!
“会想对付周家的,想来若不是三皇子,便是五皇子了。”想了好一会,终于低声肯定。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与皇子勾结,对付你与你的家族?”杨梅眉头皱了起来。
“不然你以为,以周家如今的地位,谁敢明目张胆地对付我?”
“也可能是一股江湖草莽,纯粹只是想绑你勒赎,或……泄愤。”至少她是这样希望的。
如果是与皇子有关,那所涉及的事情必然重大,事成事败,身为喽罗的人,都有可能身首异处,祸及九族。而非局限于一般的家仇恩怨,只要两方磋商得好,是可以和平化解,船过水无痕地揭过那样简单。
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如果知道,这样豁出去,又是图个什么?就只图个周家覆灭的下场吗?这……也太不划算了!杨梅想了一晚,怎么也想不通这些人——至少某些脑袋看起来不那么聪明绝顶的人,是基于什么心态这样义无反顾?难道只因为无知者无畏吗?
“不可能只是为了泄愤,若只是想这样,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一刀解决了我不是更省事?虽然昨天的情况看来颇为可笑,似乎这些人全是乌合之众一般,这只表示他们不是真正主谋者,而是听命的从属,又因为与我周家有些私怨,于是愿意听从那些皇子的指示,虽不足以谋大事,绑架个人倒是得用的。”说到这儿,笑笑地望着杨梅,问:“你在担心谁?”
“我能担心谁?”她淡问。
“若你没担心谁,就不会理我,还与我……嗯,相谈,甚欢。在下欢喜得几乎错认为在作梦啊……”他声音拉得长长的。戏谑的眼神明白说出这半年来,她对他的态度,就是敷衍了事或借口守孝,对他爱理不理。哪像现在这样,充满了与他谈话的热情,真是太让他受宠若惊了,几乎要掀帘看一下,今儿个的日头是不是打从西边升起。
“如今身处这样的境地,我只熟悉你,自然愿意跟你多说话,两人正好可以壮壮胆气。你若是怪我以前过分冷淡,我也认了,但实在说,在那样的身分下,奴家委实不得已,毕竟,那时随时都有人盯着,我只能尽量安静少言。若三少您因此怨我了,请容我在此慎重地向您道歉吧。”杨梅语气仍然平淡,但很有诚意地解释并道歉起来。虽然她心中可能正在大翻白眼。
周枢听了,只是笑,没说话。以稀奇的目光看着她,有一种翻身当主人的舒畅感,虽然她这样和善的表现,可能是因为对他有所求,但周三少还是觉得心中满爽的——可见这半年来,他受到的冷遇有多么多、有多么教他气堵,心胸再宽大的圣人,也会憋着一口气等着哪天狠狠地抒发出来吧?何况他是一个从出生以来,就被人千依百顺宠大的贵公子,就连当今皇上也对他疼爱有加,从来没一句重话,也只有在这个扮演沈云端的小丫头面前,才初初领教了郁闷且无处下手的束手无策感。
杨梅不喜欢他这样的笑容,仿佛一切成竹在胸,充满了底气,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终于可以在她面前表现出高高在上的风度翩翩,一举一动都自在写意,而再也不用随时盯紧她的表情眼神,从她细微的变化中,小心翼翼猜测,每出口说一句话,都没自信会获得她真实的反应,几乎都快习惯于被敷衍了。
她没离开,就是一个把柄……
她得认。
他跟她半年来的相处总是这样,他不断研究她、挖掘她。看清她一分,她就认一分;而看不清的,她乐于沉默以对,就像他确认她不是沈云端,并且说出来了,她也不会想要狡辩或求饶,认了也就认了。
这不是针对他的刁难,而是,她这辈子行事谨慎惯了,做任何事都会想着退路,与任何人往来,都被动而保留,绝对不会将自己赤坦坦展现在别人面前。
“本来还只是猜测,现在倒是敢下个定论了。”周枢慢悠悠地就着外头照进来的光线细细打量杨梅的脸。“那个白家姑娘,与你有极深的关系吧?”
她眼微眯,身子僵直,双手在衣袖下不由自主握成拳。不语。
“或许……有亲戚关系……是吧?”紧盯着她的眼,丝毫不错过半点波动。
“您真有想像力。”杨梅低下头,状似卑微。“我……一直就只是个奴婢。”
“是吗?”
“是的。”当她不撒谎时,就会这样说。
“这奴婢身分啊,莫非有什么隐情?”周枢道。
杨梅的瞳孔蓦地一缩,死死地将目光投在马车底板上,以长长的眼睫毛辽去。并希望这样细微的变化,没有被周三少接收到。虽然整个人看起来很镇定,但她知道自己的里衣都让瞬间冒出的冷汗给浸湿了……
这个男人……如今她才知道,他是个很难缠的人物,即使他总是这样病奄奄地、文文弱弱地、看起来很无所事事地统裤度日着……
当天晚上,他们抵达另一处民居,也是四面荒凉的环境,方便掩饰一群人的行踪,不教人注意—也不怕他们这两个体力值低下的肉票逃跑,完全不用派大把人力来看顾他们。
因为有大夫随时关注着周枢的身体,所以他低烧的情况便平息了下来,不再反覆,也不全身酸痛了,而且也可以下得了床了。所以说,苦难让生命坚韧,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搭乘的是最破烂的马车、走的不是平坦的官道,骨头差点没颠散掉,苦头吃得够多了,简直是一辈子的总合了。不过,既然没因此被折腾掉小命,就只好健壮起来了。
对周枢来说,这未尝不是个收获。虽然他本人可能更希望这辈子都过得娇弱贵气,而不用被磨砺出顽强的生命力……
自从白清程等人到来后,平淡的被绑架日子霎时热闹了起来。今晚虽是杨梅第二次见到这位白家小姐,却仍然产生了抚额的冲动,而且预见未来的每一次相见,都得不断重覆这样的动作。
“李大哥,你头上的伤还没有好,今天又骑马奔忙了一天,应该好好休息的,就不用特地来看那个周家的病秧子了,他好得很,没死呢。”
晚膳过后没多久,外头的人还没空理会他们两人,于是杨梅就没有被领到另一间房间去看管。就在这时,随着白清程的声音由远至近地传过来,便知道,大概又会有一场不怎么正经的会面要展开了——有爆炭似的白家姑娘在的场合,再正经的话题大概都得走偏……
“……不过,如果你想报仇的话,我倒是可以理解。昨天沈云端打昏了你……哎,对不起,我不该说的,我不是说你很弱,事实上你很强,全天下你最强。你会被打昏,是因为沈云端那个小人偷袭你,不是你的错……总之,李大哥,我帮你报仇!”然后,“碰”一声,白家千金专用的破门而入式再现……
周枢有趣地看着杨梅的眉头抖了抖、唇角抽了抽,虽然动作很细微,也很克制,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忍俊不住地低笑出来。
杨梅当然知道他在笑,不用看就知道,懒得理他,要笑就笑,反正不会少块肉。她现在只想让自己面无表情,不要因为这名女子的出现而太容易情绪起伏,并且形于外。
本来就没有拴上门栓的门板,轻易被踢开来。然后白清程,以及昨天那名来不及看清楚形貌,便被一板凳给敲晕的“李大哥”一同走了进来。
这个“李大哥”是白清程心仪的人吧?杨梅的目光只放在白清程身上,但随着她的神情变化,便也顺便将那个“李大哥”给一同看了。那是一个很俊美的男子,杨梅没想过男人可以长得这样好看,可以说是眉目如画,让人忍不住以美丽来形容之,却不会觉得他女气。
也难怪白清程对他倾心,女性向来就是视觉的动物。寄托一份喜欢,有时是很轻易的,尤其在世俗约束下,女孩子这一生能见到的异性,有限得紧。难得见着这种极致容貌,就算坚强地不倾倒一颗芳心,也会忍不住对他充满好感。
不过,杨梅除外,她只看了“李大哥”一眼,便发现这男子投向周枢的目光很奇特,于是她飞快地看向周枢,想捕捉他的反应——
第8章(2)
周枢一脸平静地直视“李大哥”,缓缓开口道:
“天马帮会的少主李迎风,没想到你会跟这些人一伙。”
杨梅觉得这个反应有点奇怪。不是说周枢不能认得这个男子,但她就是没来由的感到奇怪……好吧,周三少身上看不出破绽,但那个“李大哥”眼中闪过那抹异色,却是让她牢牢记下。
“周三公子,听大夫说,你身子已经无碍了,在下很为你感到高兴。”
“多谢关心。不过,我想知道,你在这里,代表的是你个人?还是整个天马帮会?”
“当然是李大哥个人!他是为了帮我才赶过来的,跟天马帮会无关!你周家别又想搞株连,朝廷想趁机拔除天马帮会的江湖势力,没门!”白清程急吼吼地大叫,怒瞪着周枢示威。
其实,涉及这样的事件,就算是个人行为,也会牵连全族,如果周三少成功脱险,周家定然是会报复的。只要当今皇上还在皇位上坐得牢牢的,周家就还能手握权势,在庙堂上呼风唤雨,虽然不敢说能一直这样风光下去不会变,但绝对有足够的时间让周家好好收拾掉天马帮会。
“白姑娘……”
“叫我清程吧,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你总是不肯改口,非要守礼,像外人似的,这样多生疏。”白清程有些不满地说道。
在这种场合下,说这些私己事,不恰当吧……
周枢好笑地看到杨梅的额角像是有两条青筋暴凸而起。
“你……要不,去厨房看看给周公子煎的药好了没?”李大哥温声地对她说道。
“那个又不急……好吧,我去。不过,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应该给这个女人一点颜色看看?”白清程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件事,一定要亲见李大哥报仇。
“她一个女儿家,我怎么给颜色看?”李大哥无奈一笑,将她带往门口,哄道:“快去吧,然后去前堂看看有没有最新的讯息传来。我还在等着王三明的回音,本来他该在这边与我们会合的,但却迟到了,不知道有什么变故没有。”
女孩在心仪俊男的好声相哄下,轻易地被转移了注意力,乖乖地跑腿去了。
待打发走了白清程,李迎风转而看向杨梅,脸色微微有些纠结——毕竟生平第一次被敲闷凳,而且还是名弱女子,这教一个江湖高手情何以堪?尤其这样的事情又是发生在周枢面前,真是……太丢脸了……
纠结完后,李迎风对门边守着的两人道:
“你们两人将沈姑娘带到西三间去,晚上让她跟白姑娘同屋。”
这是有什么话要与周三少密谈吧?杨梅心中猜着,并注意到这李迎风连身边的人都打发了。也就是说,接下来至少有好一会的时间,他们身边是没有旁人在场的,说了什么,将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杨梅看了眼周枢,发现他也在看她,并对她微笑;她不知怎地,想也没想,竟别开脸,拒绝与他有过多的对视。他总是太过专注地看她,终于将她看到承受不住,知道压力为何物了……
她仿佛听到他的低笑声在她身后响起,但她不肯理会,缓缓地走出去,走得很慢,屏息着将听力大张到极限,想依靠她较一般人更为灵敏的听力来收取一些只字片语,来让自己好好分析一番。
总觉得,周枢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就算他一直病着,脑子也一定没闲着,而昨日这些人过来后,她感觉到周枢原本紧绷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些许,像是有了什么依仗,所以笃定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直觉,没有证据。
“……情况很不好,预料错误,这是一个局,三皇子不是想挟持你,他是想要杀你,最好的局是做到把你杀了,周家还得感谢他……毕竟三皇子在听闻你遇难后,立即率人过来营救你,就算没成功救下你,让你被‘乱匪撕票’了,这营救之情,周家是欠定了……”
她能听到的就这么多了,实在已经走得够远,她听力再好也收听不到了。但,光适几句已经太足够了,她想都没想过会有这样巨大的收获!
原来,那个李迎风竟然是与周枢一伙的,莫非玩的是反间计?
原来,主谋在衡量过后,决定周三少死掉比活着更有价值。他的生命随时会被夺取,还会死得很冤,到时周家人还得把凶手当救命恩人感谢……
那么,也就是说,他们这些人可能走不到丰业城,全体的性命大概就得交代在某一处荒郊野外了。
杨梅向来擅于从蛛丝马迹里思考每一种可能性,尤其当事件攸关生死大事时,转得更为快速,时有灵感闪现。
反正,将事情往最糟的方向去想,通常就不会有错了。
于是,她低咒了一声!此刻很想拿一把板凳朝白清程的后脑挥去。这女人得有多笨,才会跑来当随时会被消灭的小喽罗?白家被抄家灭门是很惨没错,但她至少还活着不是吗?而且幸运地没吃大苦头,还被人护得这样天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她的“李大哥”似乎没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已。够幸运了好不!
怎么办?周枢的灾难,同时也是这里所有人的灾难。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事实的真相,他们都不会有活路的。杨梅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很容易,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丢下周枢,但她不可能丢下白清程,既然知道她也将会有杀身之祸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