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跟你说过的每一件事,你得说是哪一个?”杨梅点头。
“我指的天唐玄宗注疏《孝经》的故事。”沈云端哼了一声道。
杨梅点头,静静地迎接沈云端灼灼的瞪视。
沈云端深吸一口气,将憋在心中好几天的话,一口气全给说了出来——
“你曾经跟我说过,这个故事虽在历史上说的是皇帝亲注《孝经》,是为了教化万民行孝道的重要,认定忠臣出于孝子之门,皇家选士,必以孝为首。但其实主要是显示出帝王对其至尊地位的眷恋与不安全感,所以想方设法要把‘忠’给绑在‘孝’的道理里,那么,即使国家传到了暴虐无能的君王手中,人民也不敢轻易兴起推翻并取而代之的念头。你当时还说,但凡一个新的规范成立、并被世人接受,都得费大力气的,而且一定要有权有势有钱有声望,才有机会成功。不知道为什么,你当年说的这些话,我记得特别牢。”
见杨梅一如既往,是个好听众,而不是个适合谈天的对象,她也不在意,瞥了杨梅的左脸一眼,接着往下说:
“你读史常有独到的见解,那你就该知道,你不是沈家真正的千金,你跟周枢,不会有结果!再说你容貌都这样了,想给他当妾,都有些勉强,去了周家,也定然没有你立足之地。你这么聪明,心底应该明白的吧?”
这些日子以来,沈云端仔细观察过杨梅左脸上的那两道疤竟然好了很多……真是不可思议,当初,她要求杨梅拿树枝划脸、好能名正言顺地蒙起脸冒充沈家千金时,是亲眼见到杨梅二话不说,折下一条树枝,以那尖锐的部位狠狠朝自己脸上划去,且一划就是两道,霎时鲜血喷了满面,吓得沈云端差点没晕过去。伤口很狰狞,就算治好了伤口,也绝对去不掉疤痕。
杨梅脸上的疤痕自然是还在的,但毕竟与她预期的差太多,怎么会……治得这样好?竟只有两道粉红色的长痕留在脸上,表面平滑,不见丝毫皮肉凹陷,让那伤痕看起来就像是以胭脂随意涂上两道似的。
虽然杨梅长得没有沈云端好看,但沈云端此刻就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不平——为着杨梅脸上伤况太轻微。难道当时看来下手得那样狠,其实也不过虚张声势吗?沈云端突然有些生气起来,为着她最心腹的丫头居然这样心机深重。
“姑娘,你何必跟我说这些呢?”杨梅听了沈云端的长篇大论后,只是这样问。
“你别装傻!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周枢对你情根——咳,对你很特别!”
“那又怎么样呢?”杨梅不为所动。没有一般女子听到男子对她心存爱慕时该有的羞涩与不安,更没有暗喜或扭捏,就这样平静无波地望着沈云端。
不自在的人反而是沈云端,她脸甚至红了,不知是因为不忿还是别的什么。
“杨梅!你不能放任周枢这样下去!你得让他好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身分,他的身分,由不得他恣意妄为!”
“你不该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我该管的。”杨梅很实际地建议着。
但沈云端却只认为杨梅在推诿,怒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小心思!你就想趁着这次的凶险,让周枢在最孤立无援的脆弱中,对你这个生死共患难的丫鬟产生无可取代的感情。那日后,就算你不能冒着我的身分嫁进周家,也还可以勾住周枢的心,让你成为宠妾灭妻的那个妾!”
不愧是戏曲传奇小说弹词唱本这类闲书的忠实读者,随便一张口就能编出一串情爱纠缠、妻妾争锋的情节来,并且深信不疑那就是杨梅对未来的打算。
待在沈云端身边服侍也近十年了,杨梅对沈云端自然非常了解。对于沈云端很容易陷进风花雪月的臆想里不能自拔,她已经很习惯了,所以不管这个大小姐说什么、指责什么,她都不会辩解,也不试图纠正。
“你是这么想的,对吧?对吧!”沈云端等不到杨梅的回应,扯住她衣领追问道。
“我没有。但你一定不信。”这个千金小姐总是只相信自己猜想的,不管那有多么天马行空。
“你说谎!你都二十岁了,是个老姑娘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贵公子因为陷入绝境而对你产生异样的情愫,你不趁机抓住黏紧了他,这辈子也就没有别人要你了。我告诉你,我不会允许的!就算我没有嫁进周家,我也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姑娘,你究竟是怎么了?”离家这半年来,大小姐究竟经历了什么?明明看得出来没吃什么苦头不是吗?至少,在见到周枢本人之前,她与白清程的斗嘴是那么得意昂扬,怎么,如今却这样?
还能怎么了?不就是因为,一向是天之骄女的沈云端、要什么有什么的沈云端、就算跑到江湖见世面也深深记得自己是高贵的贵女的沈云端,为着周枢那日淡淡的一句“你已经不适合了”的话语给弄得心神大乱,像是她的贵族资格已经被否认,而她再也不是那个值得被贵公子视作可以求娶的佳妇了……
当周枢说出那样的话,就表明了拒婚的意思;而他的拒婚,让沈云端终于想起了自己这半年来恣意妄为的行止,不会被贵族圈所容忍,而若是被世人知晓了,满天下朝她砸来的议论,就能让她再无立身之地。
她害怕了,为了她不想失去、也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贵女地位。
她后悔了,为了这半年来,抛去一切,追求自己梦想却无果的行为。
无果,所以才后悔。
她的贵女身分,对心仪的李迎风来说,不值一提。江湖人自成世界,对官方与贵族最是排斥;而如今,她冲动地对周枢表明自己的真实身分,又是一个令她后悔万分的错招——她给了周枢名正言顺对她退婚的理由!
若周家真的对沈家退婚,最糟的,还不是沈云端将再也无法得到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就算下嫁给一般人家,也不会得到夫家的尊重;真正糟的是,沈家累积五代以来的清贵声名,将毁于一旦,从此被世人耻笑!这是她恐惧的,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啪!突然狠狠甩出一巴掌!
“都是你的错!杨梅!都是你的错!”被各种压力逼迫得快发疯的沈云端,终于暴发,就像以前她读书学习到烦躁时的那样——对身边丫鬟劈头就赏巴掌下去!
一掌还不够,有了抒发的出口后,沈云端打上手了,于是又想接着打!
“住手!”随着一声暴喝,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掌横向探来,用力抓住沈云端的手掌,并且甩到一边去!
原本就机警地退了一步的杨梅,并没有理会被狠狠丢跌在地的沈云端,而是转头看向来人,有些错愕地望向那双充满关怀而小心翼翼遮掩着什么的眼。
竟是他。
沈云端哭着掩面跑走了。
留下来的两人,却是因为陌生而无言以对。
“多谢。”杨梅的左脸一下子红肿起来,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抚摸搓揉让疼痛好点,只是略略整了下被沈云端拉扯得有些凌乱的衣领;理好了之后,平淡道了声谢,就要离开。
“……你……”很迟疑、很谨慎、很小声地低叫。待杨梅走了几步,因他的声音停下,回头望他时,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是……”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我还有别的事,失陪了。”杨梅再不理他,坚定地转头走了,脚步跨得很大,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等等!你是——对吧?你就是——”
“洪慎!”白清程突然从一条树林小径中跑过来叫人。
“尘姐儿!”冲口而出。
“啊?干嘛这样叫我?你不都叫我清程的吗?”白清程听成“程姐儿”,站在洪慎的面前,双手叉腰斜睨杨梅一眼后,再瞪向洪慎,一口气问道:“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你不都一直跟在我后头保护着我的吗?你怎么会来这儿?又怎么会跟她在一起?你没在我身边,我发生危险怎么办?那三皇子的人可随时会追杀过来呢,你说要保护我的,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清程、小姐,不是,我、我只是——”洪慎不知该如何说起,不愿对小主子说谎,却又不敢说出他猜测的真相——即使这个猜测八成是真的。
“你结巴什么?说!你做了什么事瞒了我?给我说清楚!”白清程发现洪慎居然一迳地望着杨梅,还满头大汗着急得不行的样子。
这下子还得了,大小姐气炸了!
在重重踩了洪慎一脚后,转头就对杨梅发作,指着杨梅——
“你不是周枢的未婚妻吗?啊,不对,周枢真正的未婚妻不是你,是沈追梦,她才是真正的沈云端。”突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怒瞪道:
“所以说,你现在当不成周枢的未婚妻了,就把主意打到洪慎身上了是吗?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洪慎虽然是我家的家生子,但打他出生之初,就被我母亲开恩给除了奴籍,送回老家养着,户口直接报到户藉黄册的正册里,是个堂堂正正的良民,身分清白得紧,不是你这个奴婢可以肖想的!再说,我也不会允许的。洪慎就算是良民了,也还是我的人!”依着世俗礼法,白清程是有底气这样说的。曾经的家奴,就算变成良民参加科举当了状元、成了大官了,对主家而言,也还是个家奴,逢年过节得来主家以奴仆身分叩头的。
第10章(2)
“清程小姐,不是这样的!”
“我管你怎么样,我命令你,你不许理她!她现在正跟周枢和沈追梦纠缠不清……”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脸对杨梅道:“对了,你脸上那巴掌是她打的吧?那我告诉你,要是你敢打洪慎的主意,我也会打你——”
“清程!请你不要这样说。她、她可是——”洪慎急得满头大汗,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是什么?”白清程声音尖了起来,指着洪慎叫:“我警告你,洪慎!你不许再靠近她,水远离她远远的,知道吗!”
“不、不成的,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要敢跟她纠缠,我一定打你,也打她!”说罢,还作势要扑向杨梅。
惊得洪慎急忙抓住白清程,力气一时没节制好,都抓得白清程痛呼出声了!
“哎啊,好痛!死洪慎,你敢弄痛我!”白清程又猛踩他脚板。踩扁他!狠狠踩扁他!
“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怎么样?啊?”
“我痛死了!还不放开,气死我了!都是她的错,放开!我要打她!”
“不,你不可以打她!小姐,你不可以!”洪慎连忙叫。
“我就要,就要!你不许,我还非打不可了!”居然改口叫她小姐这么生分是什么意思!
“你不可以!”非常坚决地抓牢着人,并且语气严肃起来。
“为什么不可以!”白清程觉得这辈子没这样生气过,怒火攻心地吼出来。
“你不明白,她是尘姐儿啊!”洪慎再也招架不住,大声说道。
“……啊?叫我做啥?”白清程顿了下,傻傻应着。
“不是叫你,是叫她。她是——尘姐儿,尘土的尘。”
“尘姐儿?那么,这个尘土的尘姐儿,又是谁?”脑袋还没转过来的白清程,呆呆地问。
“在她叫洪尘之前,有另一个真正的名字,叫——白轻尘。”
“啊?”怎么跟她的名字这样像?
“小姐,她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她是,出生不到半刻,被我娘偷偷抱走,当成我的双胞胎妹妹养着的白家二小姐!主母给她取了个永远不会有人叫唤的名字——白轻尘,这是尘姐儿的第一个名字;而她的第二个名字是洪尘,世人都以为她是我的妹妹,你奶娘的女儿。”
“……怎么……啊,是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听说奶娘把儿子送回老家,女儿放在身边养着。我那时还跟奶娘说,等她女儿大了,让她来当我的大丫鬟,但娘亲与奶娘却始终不允,推说奶娘的子女都是报了良籍的,不会再当奴仆了。于是我也就罢了,竟一直没见过那个奶娘的女儿……”白清程说着说着,又恍惚起来。只能呆呆地望着杨梅,觉得这阵子所发生的事,也都没有眼下这件来得让她难以承受。
她有一个妹妹?一个叫白轻尘的妹妹?而且还跟她是双胞胎?
不对!
“可她,长得跟我不像啊!”
“不,是像的,虽然并没有长得一模一样。但小姐你仔细看,尘姐儿的眉眼,跟你是相似的;而她的嘴,更像主母一些,你的则像老爷。”
由于杨梅左脸破相,让人更不容易从这张脸上看出与白清程的肖似。但洪慎却是不同的,他在八岁以前,每年会有一个月的时间进入白府与母亲团聚,所以他与尘姐儿相处过,更是牢记了她的模样。
所以,就算尘姐儿长得与大小姐完全不像,洪慎也是早晚会认出杨梅的真实身分的。
因为,白家这对姊妹,是主母与母亲至死都想着要保下来的。当年父亲带着一笔巨款去教坊司保住了大小姐,将她带出那地方,却仍然挂记着不知所踪的二小姐,在临死之前,仍然反覆交代着要他继续去找,父亲相信尘姐儿一定还活着,因为主母的安排不会有失。
后来从白家的所有名单里,不管死亡的,还是发卖的,都找不到“洪尘”这个名字,洪慎也才敢抱持着这份希望寻找下去。
“等等!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撇嘴,才又道:“那为什么她会变成奶娘的女儿?这太奇怪了!”
“这我不知道。当年我们都小,母亲与主母定然不会告诉我们缘由。”
“缘由嘛……我倒是能猜测到一些。”周枢的声音自杨梅的身后传来。
“啊!”白清程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大跳。
“周、周公子——”洪慎睁大眼看着周枢,自责于竟然没注意到周枢的到来。不知道他站在尘姐儿身后多久了?知道了多少?
而杨梅也是不知道周枢就站在她身后。她一直只是安静地看着洪慎与白清程两人热热闹闹地动手动脚又动口,是想走的,却一时脚步挪不开。
有许多事,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却并不完全清楚。纪嬷嬷只知道她是白家的二小姐,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要被当成奶娘的女儿养,而纪嬷嬷的责任是带走她,让她活着,让她学会各种在这世上生存的技能——不管那有多么偷鸡摸狗。
他们太过专注,于是竟然谁都没发现多了一个人……
而且,还让他听到了这么重大的秘密……
怎么办?洪慎心中一片着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