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呆愣在原地,突然间觉得心好像被掏空了,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敏敏病了,身子烧得厉害,一天之中有大多时候都在睡。
「姑娘醒了?快喝药。」落秋见她醒了,喜得笑成弥勒佛。
敏敏摇头,拉起棉被把自己埋进去,她不想听到外头的声音。
不多久,传来的是卓淳溪的声音——
「妹妹乖,快起来喝药。」
敏敏不愿意面对,对他发脾气是罪恶,不对他发脾气是委屈,而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得面对他一辈子。
卓淳溪坐在床边,不肯离去,他轻轻拍着她的被子。
「妹妹生我的气对不?是我不好,妹妹生一下下气就好,不要生气太久,好不好?欧阳叔叔说生气伤身,妹妹病了,我会担心……妹妹不喜欢喝药就别喝,我也不爱,要不,我让欧阳叔叔给你做好吃的?
「昨儿个欧阳叔叔带我上街,我看见一面镜子,那镜子可好啦,照得好清楚,我心里想啊,妹妹肯定喜欢,就让欧阳叔叔掏钱,欧阳叔叔不开心,他说,我这样喜欢妹妹,要是有一天妹妹硬要离开我,我会心碎。我不懂妹妹为什么要离开,你不喜欢我哪里,我都改了行不行?你别讨厌我……」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得她心痛。
她很想自私,很想大声吼回去:你喜欢我,我便得喜欢你?这是谁定下的规矩?你只想着自己的伤心,有没有想过我的痛心?可是她说不出口,她无法伤害他纯净无瑕的心灵。
欧阳杞也来了,他靠在墙边,冷言冷语,「做出这副可怜样儿给谁看?你这是在委屈自己,还是在委屈淳溪?不过是仗恃着淳溪喜欢你,便为所欲为,逼着我们投鼠忌器。
「章若敏,你给我听清楚,这世间没人欠你,想得到便得付出,眼前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生活,是淳溪赐给你的,没有他,你该在哪儿、就在哪儿。可怜委屈都是你自找的,没人会像淳溪那样哄你,你就算不懂感激,也别搞得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你。
「我不管蔺风给你什么承诺,我还是老话,我不乐意淳溪娶你,但你既然选择留下,该做的事,一件都别想躲掉,就算会死于非命,你都给我好好受着,那是你用眼前的好日子换来的。」
话说得难听,却句句都是真理,敏敏在棉被里,死命咬着唇,咬出满口血腥。
是,没人欠她、负她,喜欢卓蔺风是她的事,谁规定卓蔺风也得喜欢自己?
她贪心不足,她得寸进尺,她利用卓蔺风对淳哥哥的爱来逼迫他,她是个最糟糕的女子,她凭什么委屈伤心?
猛地拉开棉被,她坐起身,视线对上欧阳杞。
欧阳杞很清楚,她已经被逼到底,再也无法反抗。
微哂,她轻声说道:「受教了。」
下床,她强忍住晕眩,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端起已经冷掉的药汤,仰头喝下,苦味滑入咽喉,在胃中翻搅。
她不允许自己呕吐,抓起茶壶,就着壶口,咕噜咕噜把满壶茶水吞下肚。
她企图用茶水冲掉委屈,有多少冲多少。
她再也不哭了,因为欧阳杞让她明白,她没有权利要求什么。
「想清楚,就别再装死装活,那不会改变状况。」
她点点头,该怎样就怎样,若走不出蜀王府,若无法独立自主,就甭提掌控人生。
一阵恶寒从脑门钻入,她僵硬转身,僵硬地往床边走去。她是真的想清楚了,再清楚不过……
只是走两步,眼前便一片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见她身子瘫软,欧阳杞暗骂一声「麻烦」,随即抢在她摔跌地面之前将人拎起,抱放到床上,接着扬声道:「落春,进来伺候。」
第十章 说一不二(2)
接下来的日子,吃饭、喝药,敏敏乖到让人无法挑剔,只是合作的她,不再鲜明活泼,她还是会对卓淳溪笑,但笑容很勉强,她还是会念话本给卓淳溪听,却无法专心,跳了行也不自觉,她还是会陪卓淳溪玩,但不再快乐,只觉得疲惫。
她时不时流露的落寞与抱歉,让人看了都心酸。
卓蔺风清楚她所有状况,但坚持不出现在她眼前,因为敏敏的直白让他惊讶,更让他手足无措。
月亮西落,天空翻起一抹鱼肚白,厨房的下人开始一天劳碌,炊烟袅袅。
停春园里,晒完月光的卓蔺风从躺椅上坐起,不经意瞥见树梢结霜,这两天要下雪了吧?没有雪的冬天不像冬天。
昨天卓淳溪问:什么时候才会下雪?
欧阳杞说:下雪有什么好的,冷飕飕的,哪儿都去不了。
卓淳溪说:我要给妹妹堆雪人。
卓淳溪那么喜欢敏敏,他身为叔叔,能做、该做的,是祝福不是拦阻。
就算祝福是把刀子,凌虐着他的心,他也必须这么做,因为他什么都不求,只求敏敏一世安康。
起身,他往喜春院走去,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两个小丫鬟在吵架。
「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否则我要跟落冬姊姊告状。」
「我要讲几次啊,我没拿你的衣服。」
「不然衣服会自己长脚跑掉吗?」
「就算真有人偷,难道一定是我?」
「除了你还会是谁?喜春院里只有我们两个二等丫鬟,难不成落春姊姊她们会看上二等丫鬟的衣服?」
蜀王府的服饰有定制,不同院子的丫鬟穿不同颜色的衣服,而款式布料则代表她们是一等、二等、三等还是粗使丫鬟或仆妇,因此只消看一眼服饰,职位归属清清楚楚。
「说不定是三等丫头偷的。」
「不可能,她们都待在后院,何况你上回就说我那件衣服的针脚比你的好,你肯定是嫉妒。」
被莫名栽赃的丫鬟气到不行。「算了,我不跟你吵,你去告吧,没有证据,落冬姊姊不会相信你的。」丢下话,她头也不回地往另一边走去。
气得指控人的丫鬟猛跺脚。
卓蔺风思索片刻,继续往喜春院走去。
今天守夜的是落冬,自从上回敏敏失踪,几个落自动自发排值守夜。
天冷,姑娘进入冬眠期,睡眠时间长到惊人,搞不懂的,会误以为她们是人类,姑娘才是狐族。
她常睡到午后才起床用膳,陪淳少爷一个时辰后,吃过饭,又进入下一段休眠期。
而这些天,王爷常在夜里或天亮未明之际过来看看姑娘。
卓蔺风在门口对落冬低声交代几句,落冬接下命令,退到一侧,他举步往屋里走。
敏敏睡得不安稳,眉心蹙紧,额头冒出豆大汗水,口中发出呓语。
又作恶梦了?最近她不时发烧、不时晕眩,他为她把脉,是肝气郁结,吃过几帖疏肝理气的药,始终不见成效。
欧阳杞曾冷冷地说:她就是在折腾自己,好让淳溪难受,逼你让步。
可是卓蔺风知道,欧阳杞错了,她折腾自己,却无心让淳溪难受,因为她会伤害任何人,却不会伤害淳溪,她也无意逼迫他让步,因为她清楚他说一不二,他不会让步,只会逼她让步。
恰似她不愿意让,却不得不让,所以伤心,所以郁结难消。
他用衣袖抹去她额上的汗水,遇水结霜的天气,她却流出一身冷汗,让他好心疼。
就在此刻,敏敏猛地清醒,她弹身坐起,张大眼睛四下张望,在确定眼前的男人是卓蔺风时,她扑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她喘息不定,汗水濡湿了衣裳,整个人冻得像根冰柱子,圈在他颈间的手臂僵硬冰冷,微温泪水沿着他颈侧往下流。
她在压抑,却抑不住啜泣。
「怎么了?」
她想说话,却语不成句,她企图控制恐惧,但恐惧控却制住她的肢体。
不久,他贴在她背部的掌心传来温热气息,一点一点钻进她的身子里,与恐惧相抗衡,慢慢地,她狂跳的心脏缓下速度,呼吸逐渐稳定。
见她平静下来,卓蔺风再问一次,「怎么了?」
「作恶梦。」她闭起眼睛,贪婪却又偷偷摸摸地汲取他的体温,渴求一丝宠溺。
「作什么恶梦?」
「梦见雷不断打下来,我被打成焦炭。」强烈的疼痛还在体内奔窜,吞噬着她的知觉,彷佛黑幕罩下,她将被分割成千万片。抬起头,她问:「那就是天劫吗?我一定会死掉的,对吧?」
「不会,有我在。」他口气凝重。
「可是我看见自己死了,看见自己变成一具焦尸,看见灵魂从身体抽出,看见……」看见他抱着她,悔不当初……叹气,她推开他。「没关系的,死了我就可以去找爹娘。」
卓蔺风捧起她的脸,嗓音带着压抑的狂怒,「你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说过,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她茫然点头,又茫然摇头。「可是你不在啊,你生气了,你不理我、不见我,你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你,不要胡思乱想。」
抹去泪水,敏敏哀求地道:「我不闹了,我不嫁给你了,你别不理我好吗?」
他的心很硬,可她几句服软的话,教他心酸。「我没有不理你。」
「你整整十二天没有出现了。」她每天计算,越算心越疼。
谁说的?他每一晚都来,只是她不知晓。
「以后不会了。」他承诺。
是不是只要她不再纠缠、不再胡闹,他们就能回到没有隔阂的过去?也好,就维持这样的关系,直到她离去……
「多告诉我一点狐族的事吧。」
她想要了解狐族?她不再反弹这门亲事?这是好事,可这样的好事却让他心痛难当。
「想知道什么?」
「怎样的狐狸才能活两千岁?」
「修炼成功、运气好的,多数平民在未修炼出人形时就惨遭杀害,即使是贵族,也有一半躲不开天劫。」
「天劫都需要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的人来帮忙度劫吗?」
「没,这时辰出生的人相当稀少,百年难得一见,遇见你是淳溪的幸运。」
「修炼的目的是什么?」
「长命千岁、化为人形、位列仙班,每人追求的目标不同。」
「长命千岁有什么好?」世间百年,都觉得冗长,活到千岁,岂不寂寞?
「人类寿命短,学习往往中断,活得够久可以不断学习,提升知识技能。」
「比方?」
「比方医术、武功、治国。」
所以困扰皇上的大事,在他手里只是小菜一碟,这么厉害的人啊,她有什么本事同他对垒?「你在狐族中是什么身分?」
「我父亲是狐王的手足,父亲过世后,我接下他的爵位,不管人界或狐族,我都是王爷。」
「你父亲不喜欢你,怎会挑选你接位?」
「我不是被他挑选的,是强者为王,我赢、我接位!」
「狐族也有夺嫡之争?」
「有,但我们不用阴私手段残害兄弟姊妹,我父亲有八个子女,其中有六个死于物竞天择、死于天劫、死于修炼,到最后能成为对手的是一一哥,一场法力对决,决定由我继位。」
「若淳哥哥要与宋旭竞争帝位,也要透过一场斗法?」
「对。」
「你们这些幕僚不能助他一臂之力?」
「我们助他修炼,助他学习,助他平安,却不会在两人竞争中横插一脚,而且我们不叫幕僚,叫做追随者。」
「你们怎么决定谁值得追随?」
「狐族以血统划分,从淳溪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级别已经在那里。」
「若他的能力不足以领导狐族呢?」
「上天自会将他淘汰。」
「有追随者相助,老天怎能轻易将他淘汰?」
「记不记得种香?」
「嗯。」
「狐族以血统划分,若不合格,孩子就会失去母族庇佑,身上的香气将渐渐淡去,我们再有本事,也无法改变,而这些年来,淳溪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这足以证明,他正用稳健的脚步朝王位前进,才会因此引出宋旭的压力。
「香气消失,你们不能为他重新种上吗?」
「种香是狐族身为父母的权利,别人无法取代。」
「可我身上的香……」
「那不同,你是人类。」
敏敏明白了,她于他而言,是非我族类。
「淳哥哥寿命长,我寿命短,结为夫妇是好事吗?」
「狐族奉行一夫一妻,但一方死亡,另一方自会寻找新伴侣,只不过成为狐后,寿命将与狐王同齐。」
「你有过几个伴侣?」
「没有。」
「为什么?」
「我出生便带有残疾,光是存活就很艰难,谁愿意与我为伴?直到最近几百年,我才能行走自如。」
「几百年过去,你身处高位,难道没有女子喜欢你?」
「能同甘不能共难的女子,要来何用?」
「从来没有女子愿与你共患难?」
话说到这里,卓蔺风薄唇微掀,淡淡的笑意让他的双目闪亮晶莹。「曾经有过一个。」
「她是谁?」
望着她的眉眼,看着她小巧微俏的红唇。那年,她也总是用这样的表情对着自己。
「我出生后,父亲不喜欢我,不愿为我种香,但母妃不舍,亲自为我种香,某次两人吵得太过,父亲心狠,趁母亲不注意,命人将我丢弃。我被人类的农夫捡回家,他与妻子多年无孕,带我回去后不久,妻子竟然怀孕了,单纯良善的夫妻认为是我带来幸运,视我如亲子,待我分外宽和。
「十月后,他们生下一名女婴,名唤小米,她的眼睛很大,笑容很甜,我最喜欢抱着她坐在门前晒太阳。小米是我的妹妹,她衷心信任我,即使十八岁以前、未历天劫的我,和现在的淳溪一样傻气,她也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赞成我说的每句话。
「她六岁那年,家乡遭瘟疫,爹娘相继死去,她背着行动不便的我逃离,从那之后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我傻得厉害又不便于行,她却从没想过把我这个负累抛下,她有一口馒头,绝不会饿着我,她是妹妹,却拿我当弟弟照顾。」
他眉眼间的温柔,让敏敏评然心动。「后来呢?」
「没有人告诉我我是狐狸,但天性让我晓得自己将面临危机,我害怕连累小米,便独自离家,找个山洞躲起来,那次的天劫,我差点儿没熬过去。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养好身子,也是在那一年,我遇见洁儿,知道自己的身世。」
「后来呢?」
「再次返回家中,小米……」
「她怎么了?」敏敏心急地追问。
「我失踪,她心急,村里一个好心男子,愿意上天下海陪着她到处找哥哥,只是始终没有我的消息,小米绝望了,后来她与那名男子成亲,邻居告诉我,小米始终没有怀上孩子,公婆逼着她的丈夫再娶,最终她抑郁而亡。」
他庆幸的是,他喜欢小米、亲吻小米,却也因此无意间在她身上种香,让他历经几百年还能再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