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可知他现在是枕在她腿上的?
她傻眼看着他,可他已经开始打起呼来。
老天,虽然现在才丑时刚过,街上没人行走,可等天亮就不是这回事啦。
要让人瞧见他睡她腿上,那可不是三言两语的闲话能了事的。况且,他整个人可是躺在门槛上的,这里睡能舒服吗?
她不得不将他扶坐起来,拍着他的脸道:「易少,你醒醒,别睡这,要睡你回家躺床上睡啊。」
他睁开惺忪的眼,瞅着她咕哝。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我看不懂。」她困扰的道。
「我不想回去……况且……太远了……我走不回去……」
他说得对,他这样子,别说是走回去了,能走出这铺子就很偷笑了。更何况,外头天寒地冻的,虽然还没开始下雪,但依她看,下雪的事业就是这两天了,就算他敢,她也不敢让他一个人走回去。
「那你先起来好不好?」她哄着他。
「去哪?」他问。
是啊,去哪?
这问题问得好,她迟疑了一下,只得道:「先去隔壁,那儿有床。」
听到有床,他点头同意,在她的协助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穿过门帘,到了房里,瘫坐在床上,跟着就往后倒上了床。
在外头待了一夜,他全身上下又冷又冰,就连靴子也湿了大半,她知他这样会着凉,只得替他脱了靴与袜,再脱了外衣。
几年不见,他长得又高又壮,替他脱下衣服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幸好也就外衣被水气浸湿而已,可在他靴袜之下,他的脚却已经冻到像冰块一样。
她端来热水,用浸湿的布巾将他病了的大脚包起。
他发出一声叹息,她交替帮他的脚热敷了几次,才把他的大脚擦干,搁在床上,塞进被窝里。
怎知她才塞好他的脚,一回头却发现他竟坐了起来,眯眼瞧着她。
她愣住,才想开口要他躺好,他已经抬起手,在半空中挥试了两次,才把手放到她脸上,缓缓吐出三个字。
「雷冬冬?」
「是,我是雷冬冬。」她将他的手从脸上拉开,开口和他确认。
「你晃得好厉害。」他说。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家伙真的是喝醉了。
「你在发抖吗?」他开口问。
她摇摇头,止不住到嘴的轻笑,岂料他却以大掌覆着她的脸,认真的道:「别怕,你不需要害怕,你懂吗?」
她一怔,傻看着他。
「没人告诉我,你爹走了……」他看着她,黑眸深深的说:「你应该告诉我,你爹走了……」
她喉头微紧,瞧着他,说:「我不知道你在乎。」
「我在乎……」他倦累的闭上眼,「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在乎……」
朋友,她一怔,原来他还当她是朋友。
当她发怔时,他毫无预警的往后砰的一声倒回枕头上。
她吓了一跳,真怕他这样一倒会敲坏了脑袋,幸好他像是半点也不疼似的,只开口。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会照顾你的……」
这话让她又呆,想说自己是哪儿误会了,可像是怕她没看见一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着。
「我会照顾你的……我会照顾你……我会……」
当他的双唇终于不再开合时,他瞬间又开始打起呼来。
她呆看着这躺在她床上的男人,还是有些怀疑自己刚刚看错了他说的话。
可是他刚重复了那么多遍……那么多遍……
「说啥呀,这傻子……」她好气又好笑的嘀咕着,可虽然她不觉得自己需要照顾,却还是没来由的感动起来。
他喝醉了,这只是醉话。
他告诉自己,替他盖好被子,这才拎着他半湿的鞋袜转身,回到前头去准备开店的工作。
易远睡了好几个时辰,等到他醒来时,午时都过了。
忙完了店里的事,她进房去查看他,只见他已经醒了,正站在床边,当他瞧见她时,俊朗的脸上浮现尴尬。
说实话,她也觉尴尬,虽然曾经很熟,可两人几年没联络,他一见面就喝醉了酒,胡说了些话,他怎能不尴尬。
可瞧他双眼浮肿,头发乱翘,还光着脚丫的模样,不知怎,她突然忍不住想笑。这家伙在外头,现在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她偶尔远远见着他,他总是衣冠楚楚、一脸肃然,看来比他实际的年纪沉稳 干练许多,怕是没几个人见过他这德行。
他抬手扒着黑发,瞅着她,一脸无辜的问:「你有看到,我那自己长脚跑走的鞋袜吗?」
这一问,还是让她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张嘴回道:「它们湿了,自个儿跑去灶旁取暖去了。」
她一笑,他也跟着笑了,朝着她眨眼,道:「好一双聪明的鞋袜。」
「坐下吧,我去拿来。」她轻笑说着,转身出去把烘干的鞋袜拿来还给他。
他把袜与靴穿上,当他走出房时,只见先出来的她站在桌边,倒了一杯清茶过来,又给了他一碗清爽的小葱拌豆腐。
他没有抗拒,只是在桌边坐了下来,安静的吃着。
冬冬瞅着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他,问他为何多年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事隔多年为何又要在街上认她,问他昨夜为何还来找她,问他为何不想回家……
可到末了,却一个也没问出口。
眼前的家伙,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教她识字的小伙子,他二十了,变得又高又壮,长相也不再稚嫩,是个大老板了,易家纸坊的大老板。
易家的纸远近驰名,方圆好几百里的人家都和易家纸坊买纸,就连一些名家文士们,都会托人大老远的来买纸。
他家的作坊就在县城的另一头,光是造纸的工匠就有数百名,那还没加上易家的刻版印书的作坊呢,这城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人在易家纸坊工作,就算没在那儿工作,也多少沾得上边,得看易家的脸色过日子。[ 派。派。手。打 ]
事实上,就算说这整座县城是易家的,大概也没人会反对。
所以,他儿时才会被人称作小霸王,不只因为他脾气差、力气大、爱和人打架,更因为没人敢得罪易家。
他爹在经营纸坊时,成立了印书的作坊,让易家百年纸坊再现荣华,虽然他爹死后,易家一度又衰败了下来,但他娘靠着几位老师傅,勉强还撑着,这几年他接手后,没两年就再一次声名日远。最 近还有人说他打算在岳州城里大兴土木盖书楼,专门贩卖书籍与成纸。
起楼呢,这可不是小商小号能做的事;况且,岳州可是商业大震,能在那儿起楼的,都是知名商号,没点本事,可无法在那儿待下去的。
说实话,她知道这事时,还真的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这人,曾教过她识字呢。
瞧着那低头吃着小葱拌豆腐的男人,她抹去心中那些胡想,开口问:「还要茶吗?」
「嗯。」
她替他又倒满了茶。
他将那豆腐吃完了,搁下了碗,拿起那热茶喝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朝她看来。
那种陌生的感觉,再次浮现在空气中,很久以前,他曾经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写字,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事实上,那感觉几乎像是上辈子。
「好久不见。」他客气的说。
「嗯。」她瞧着他,也客气了起来。「好久不见。」
他看着她,然后道:「我听说你爹走了。」
「嗯。」她点点头,「他走了。」
「所以,这就你一个人了。」
她再点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来有些不安,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希望他不要又说起要照顾她的事,那感觉很怪。虽然她听不见,但她的生活过得还可以,不知为何,她不太想要她是因为可怜她才说要 照顾她。
所以,她开了口,微笑道:「听说你要在岳州起书楼,是真的吗?」
「是真的。」听她提起这话题,他几乎松了口气,回问:「你听谁说?」
「我去岳州买黄豆时,那儿的掌柜同我说的。」她微笑再问:「说你买了块地,打算大兴土木起楼。」
「嗯,昨儿个就是岳州城那儿起楼的木匠师傅,特别来这同我商议起楼的事。」他微微放松下来,扯着嘴角:「那起楼的木匠好酒,猛灌了我好几壶酒,才会拖得这么晚。抱歉,扰了你。」
怕他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些事,她忙摇头,再问:「你怎么会想到要自个儿起书楼,易家不是向来就是造纸印书而已吗?」
说到这,他精神一振,兴冲冲便道:「近年洞庭这儿的纸坊、印坊一家家开,如果光是做成纸或印书,人不一定只找我,所以我想若是能从印书到贩售都自个儿来,把纸坊的生意做得更大,非但能 省些钱,还能掌握更多条件。再且,刻版很耗眼力,老师傅们年纪大了,眼花看不清,也能退下来到城里书楼工作,那些书字字句句都他们刻的,没人比他们更晓得哪本书里是写些啥,若让他们去卖书 ,岂不一举两得,是吧?」
第3章(3)
他一下子说了一大串,她本担心瞧不懂他说啥,可眼前的男人,却如同以往一般,特意放慢了速度,还边比着两人当年交谈时协助她了解的手势,让她几乎没有任何困难就能辨识出他在说什么。
而她怎样也没想到,这男人起楼,为的不是别的,竟是在为刻书的工匠们找往后的生计,她惊讶的看着他,才发现眼前的男人,和当年那个教她念书写字的家伙,原来还是同一个。
人人都说他是小霸王,却不知他其实面冷心热。
可她晓得,知道他心好,她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见她瞪大了眼没反应,他不由得问:「怎么,你觉得这主意不好?李总管说我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可我认为这是可行的,是他太过守旧。」
即使他装作不在意,可冬冬却仍瞧着了他眼底闪过的那丝不确定,不禁微笑摇了摇头,说:「不,你是对的,再没人比那些刻版的老师傅更适合卖书了,他们一个个都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呢。」
闻言,他也笑:「那是真的。」
「你这主意挺好,我想李总管会反对,也只是因为起楼的成本不低,若这书楼的生意不成,怕会让人把你给看轻了。」
他一怔,瞅着她追问:「你怎知道?」
冬冬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本不想多说,可再一细想,决定还是将话说明白:「前些日子,我送豆腐到客栈时,瞧见李总管和友人在那儿用餐聊到这事。说你年纪尚轻,不少商家认为易家生意好, 都是你爹当年的庇荫。起楼不是小事,李总管担心,你年少气盛,硬要做这事只是为了争一口气。」
她话到一半,瞧着他脸色忽然一沉,不禁问:「你是为了争一口气吗?」
「你觉得呢?」他将搁在桌上的双手交叉,瞅着她问:「我是吗?」
冬冬直视着他的眼,想了想,微笑回道:「一半一半吧。」
他挑起眉,再问:「怎么说?」
「你当然是想争一口气,可你想帮老师傅们也是真的。」
「即使那些师傅老觉得我不成才?」他瞧着她问。
她慢条斯理的说:「就是因为老师傅们觉得你不成才,你才更想做番事业给他们瞧瞧不是?」
这话,让他笑了起来,「原来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她笑着说:「当年你带我去印坊里瞧,让我摸那些一片又一片刻满了字的雕版,我还记得那些字都是反的呢。你告诉我字得刻着是反的,刷了油墨印到纸上,才会成正的。」
她一说,他也想了起来,笑道:「我记得你那天摸了满脸都是油墨,出来时还把老师傅们吓了一跳,以为是我恶作剧画的,他们后来整整一个月不给我好脸色瞧呢。」
她又笑,不好意思的说:「我同他们解释过了,可他们不信。」
「我知道。」他做了个鬼脸道:「谁教我小时候太皮,有前例在先。」
「前例?」她瞅着眼,好奇的问。
「小时候夫子押着我写字,我烦了,拿了毛笔趁夫子睡着着,在他脸上画了好几只王八,他醒来发现后,气得立马走人。」
「真的?」她杏眼圆睁。
他瞧着她坦承:「事实上,我气走了好几位。」
她笑了出来,「那你书还念得那么好?」
「我书念得不顶好。」他忽然谦虚的说。
「你都能教我识字了。」
瞅着她,他突然噙着笑道:「我那是因你,才开始认真念书的。」
「啥?」她一愣,呆看着他。
「我得教你识字啊,自个儿不懂怎成?」他好笑的道:「你老是把我问倒,我只好回去再翻书问夫子,夫子瞧我转性,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到今儿个,他自个儿在外开学堂,还拿当年让我改邪归 正的事迹到处显摆说嘴呢。」
她知道那位夫子,连她都瞧过他在外和人说这事,说得口沫横飞的,她还真当是这位夫子多有能耐呢,谁知个中原由竟是如此。
她傻眼瞧着她,跟着噗哧又一笑,忙以手背掩嘴忍住,但他却摆了摆袖,仰起头,鼻孔朝天的学起那夫子来。
「啧,几个毛孩子算什么,想当年,那人称小霸王的易家少爷说有多冥顽不灵,那就有多冥顽不灵,可在老夫我的谆谆教诲之下,还不也收起了性子?」
说罢,他还学那夫子,摸了摸嘴上那不存在的八字胡,道:「再顽劣的孩子,到我的学堂来,那定也要学会什么是规矩。」
他那德行说有多像就有多像,害她想起那夫子得意嚣张的模样,不禁又再次笑了出来,他说完也笑了起来,两人笑着一对眼,再忆起那夫子,更是双双笑得停不下来,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一笑,把最后飘浮在空中的陌生都笑去。
好半晌,她才回过气来,想起自己好久都没这样大笑过了。
然后,他又和她聊了好一会儿,两人这几年没真的能说上话,这一聊,半天也没能停下来。
那一晚,他留在她这儿吃了饭才走。
之后,隔三差五的,他就会来看她,和她说说话,聊聊天。
一开始她不知道他为何要来找她,几次想问,她也问不出口,后来她才发现,他只是需要一个地方,让他能什么也不需要多想。
他是个纸坊的大老板,肩上担着好几百人的生计,可他才刚满二十,人人都瞧他年纪轻,他只要走错一步,便有人等着笑话他。
因为如此,他在外头,不能有丁点的示弱,即使是在李总管面前也不行,纵然回到家里也不能放松。
所以,他来找她。
表面上,是来找她买豆腐、喝豆浆、送新印好的书来给她;实际上,他有时常来就是坐着看书,或和她闲聊,甚至借她床榻睡觉。
这其实不合规矩,她还云英未嫁,要让人知道了,会有很多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