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袭上,淡淡的馨香冲入鼻息,他甩不开她的纠缠,气不过的低头瞪向她笑靥如花的脸庞。
“我们谈谈吧,假使谈过之后,你仍然认定我居心叵测,那就……”
就怎样?他斜眼看她,这表情和贺洵一模一样,果然是亲兄弟。
“我就立刻离开贺府,绝不令你为难。”她高举五指发誓。
她眉眼真诚、表情无辜,被这样一张脸对上,任谁有再大的怒气也会消失无踪。
但贺巽,不,他太失望、太愤怒,最教他生气的是……令自己失望愤怒的人竟是晴兰。
他性情多疑,却在她身上投注信心,他自以为懂她、理解她,没想最后坑自己的竟然是她,假使换上别人,他或许不会那么愤慨,可偏偏是她!
“不占用你太久时间,我保证。”她把他的手握在胸前,皱弯一双兔子眼。
半晌,他僵硬地点了下头。
晴兰松口大气,也不管白叔方还在旁边,开口就直说:“我母亲出身青楼,我是夏府不愿意承认的外室女,我从没有认祖归宗的非分念头,所以不是我不向你坦承身分,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出身。”
若有回归夏府的想法,她不必这么辛苦、这么独立,不必想方设法凭藉自己的能力,企图在这世间横行。
目光一闪,他有两分动容。
“我是见利起早、无利不逐的商人,怎会不懂‘侯府千金’这身分能带给我多大助益?那可是与生倶来的荣华啊。只是我很清楚,高门贵府的婚姻多数建立在利益交换上,我不愿意自己的婚姻是利益交换的结果,我向往自由,也相信有本事能挣得想要的自由,所以我真的不认为自己和夏府有任何关系。
“我以为自己早被夏府彻底遗忘,以为人生掌握在手中随我折腾,没想到夏家突然命人将我接回去。
“知道他们企图作主我的婚事时,我是抗拒的,但祖父母提的人竟然是你,是你啊!不是盲婚哑嫁,是熟识多年的贺巽,是那个说‘不必急,我会慢慢走,你慢慢跟,我往前一步,总要回头等你一步,不管怎样,我们总要并肩的。’的贺巽,既然是决定要与你并肩,我还有什么好抗拒的?
“我发誓,我不知道这桩婚事是你向皇上求来的,不知道你喜欢夏媛希,更不知道夏府有李代桃僵的打算,我单纯以为这是个美好的巧合。”
“现在又知道了?”他轻哼一声。
“昨晚丹云向我交了底,她是夏府的家生子。”晴兰无奈长叹,身子往前,她的额头顶在他胸口。
像过去那样,累了就往他胸口一靠,好像这么靠着,力量就会自然产生。
“对不起,我错了,我可以理解你的不平,也明白御赐的婚事不是你说休便可以休弃,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做,但不管你怎么打算,我都全力配合,只求你别气我、别讨厌我,别一笔抹去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与情谊,可不可以?”
是,她用了心机,她想要以退为进,她想要待在他身边,想要梦想成真。
但她也知道盛怒的他,怎肯给她机会?她只好百般退让、万般妥协,盼求得他一个心软,让她有时间改变局面。
她知道他的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刚硬,知道他吃软不吃硬,知道他对她比对旁人更宽容,也知逍自己正在利用两人的感情。
冷冽目光紧锁在她身上,她害怕,却不敢把头抬上,只是贴在他胸口的身子在抖着。
她这么可怜,他怎么忍心拒绝?终究,他还是信任她的。
他输了……一声长叹之后,他问:“夏府打算让媛希嫁给周勤?”
“是。”在夏府,人人都为此事深感骄傲。
失落在眼底凝结,他再努力也争不过周勤是吗?就因为他不是龙子凤孙?
“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
写信也好,托人带口信也行,哪怕只提早一天知道真相,他就能扭转干坤。
没错,她可以写信告知他她的身世、告知他她对两人即将成亲的欢欣……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写,故事很长,一行偏差、满纸皆错,她担心误解加深,以为面对面解释会更清楚,甚至……她是真的乐观啊,她认定他会喜欢这个结局。
但是很显然地,她的认知有严重谬误。
心鼓噪得厉害,她很想告诉贺巽,夏媛希不是好人,她恶毒苛刻、心地狭窄、睚眥必报,她还害死王嬷嬷,外头传扬的名声不过是假象……
可是,如果她现在说这些话,他肯定会更厌恶自己吧?
男人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而自己送上门的……是卑贱。
晴兰心微涩,“我在夏府被看管得很紧,那次溜出门,好不容易才跟橙哥哥、玉姊姊接上头,却没料到会碰见你,我发誓,当时我真的想把事情给说开,但徐嬷嬷带人找来……
“不管怎么讲,隐瞒和你成亲,我有错。如果你无法和我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相处,我可以搬走,如果你勉强能够忍受,我愿意为你执掌后院,接手你的营生,让你心无旁骛、专注朝政。你可以不当我是妻子,就当合伙人吧,我们像过去那样相处、那样合作无间好吗?”
他从没拿她当合伙人,他拿她当……拿她当什么呢?朋友?不对,他的朋友很多,她不仅仅是朋友。
当兄弟?不对,他待她和待白子黑子截然不同。
当兄妹?他想过的,想把她纳入羽翼好生照顾,但他待她,与待阿洵不同。
所以他当她是什么?
摇头,他问:“这是赎罪?”
“是,让我有机会赎罪好吗?”
“你不是我想要的妻子。”
这话真伤人,她咬的下唇渗出血丝,唇齿间尝到血腥味,却不得不抬眼对上他的眉,不得不逼自己咧开嘴角,假装自己心中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我明白,你这么厉害、这么强大,倘若心意不变,我相信早晚夏媛希会是你的人。”
这话像刀在砍,砍得她五腑六脏尽碎,可……他说的是事实,她说的也是。
“到那一天,你怎么办?”他想把话问清楚。
怎么办吗?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要怎么回答?可是他目光灼烈,非要她给出一个答案。
强咽下哽咽,晴兰不允许伤心流泄,她必须用大把大把的力气才能顺利开口,“既然是合作关系,就有拆伙的时候,我想,到时我肯定也强大到可以面对所有困境。”
即使是被休弃,她也能……好好活着吧。
“这么做,你图什么?”
不是图,是赌!赌一个机会,或许最终结果是满盘皆输,但总好过连努力都没有来得好。
“你问倒我了。我想不出自己图什么,我是被逼着走到这里,眼看前面有个天坑,不想掉下去又不能回头,只能绕着天坑谨慎细心地走。我知道自己在绕圈圈,不知道会走出什么局面,只能一步走过一步……也许吧,也许最终会掉进坑里,但也许有机会能柳暗花明,谁又知道呢?”
顺开额头一缕散发,她苦苦笑着,望向天空的眼底写满苦涩,还以为这么成功的自己,将要一帆风顺呢,可见人算总是不如天算。
她的无助茫然让贺巽心抽,他想将她揽到胸前细细抚慰,只是……气难平、怨难消,他怎甘心多年谋划竟是如此收场。
心乱,脑子更乱,贺巽解不开这团乱麻,只能转身离去。
一直守候在旁的白叔方看看两人,叹口气摇头走开。
园子里没人了,晴兰不必再硬撑,但她仍坚持着笑脸,不教一丝软弱侵袭。
她深吸气、深吐气,她不断告诉自己没有关系,她不断鼓吹自己,她一定能够过关斩将,再度走出新局,她可以的……
第七章 都是受害者(1)
双手合十,对佛祖深深一揖,匍伏趴地,久久不起。
小庙占地颇大,却只有十几间屋舍,除一间屋子供奉佛祖,再扣掉四空大师和几个小沙弥的住处外,其他屋子全是藏书阁。
是藏书阁不是藏经阁,小庙的藏书多到令人惊讶,只是没人知道,这里的书有一大半是晴兰搜集来的。
小沙弥等过一会儿才见晴兰起身,他连忙上前,道:“夏姑娘,要不要去房里歇歇,师父马上回来。”
“嗯,我让白芯带了好些吃的,小春过去瞧瞧吧。”
听见好吃的,小沙弥眼睛亮起来。
正是长个子嘴馋的年纪,天天青菜豆腐的,孩子们多闷啊,因此就算不过来,晴兰也三不五时让白芯给他们送好吃的过来,因此沙弥们都爱死了夏姑娘,天天盼着她呢。
离开佛殿,她缓步在梅林里散步,这里处处种满梅树。
听说,姑姑生前最喜欢梅花。
她的姑姑是祖父唯一的女儿,夏家儿子多,女儿少,夏家儿郎各个争气,夏家女儿天生幸运、备受宠爱。
所有人都这样认定,包括她自己,直到死去,直到听见父母兄长对话,她才明白当夏家女儿有多可怜。
她的魂魄曾经飘到姑姑屋里,看见墙上姑姑的亲笔画作。
梅花树下,风流俊朗的好儿郎,摇着扇子作诗赋……
她认得他,那是礼部侍郎家的儿子郑炜,郑氏一族是清贵名流,不但有许多子孙在朝为官,还开设全国最大书院,每年为朝廷作育英才。
郑炜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十七岁便考上探花郎,京城多少名媛想与他为亲。
若不是皇帝微服出巡,偶遇小姑姑,若不是皇帝有心、祖父有意,姑姑不会斩断情根进入后宫,更不会在双十芳龄香消玉殡。
姑姑入宫、郑伟辞官,一代风流名仕从此消失人前。
没人知道郑炜为什么自断前程,直到她重生后偶然来到小庙,遇见化名四空大师的郑炜,看到满园梅花以及满满的一屋子画稿……全出自姑姑之手。
她终于明白,爱情不是姑姑一个人的事。
晴兰与郑炜成为忘年之交,他爱书、爱酒,她到处搜罗奇珍异本送到小庙,她为他酿造状元红。
郑炜说:“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其实明白他想说的是:你有一双夏雨茹的眼睛。
她因为这双眼睛,方入他的眼。
相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晓得晴兰与承恩侯府的关系,他的表情很怪,像是……
她不确定,但他对她更好、更有求必应了。
“为什么反悔?”
四空大师声音传来,她转头,笑眉对上他的眼。
她很爱笑,而他很喜欢她的笑,曾经有个爱笑的女人常这样看他,她一笑他便心情飞扬。
他说:你的笑牵绊我的心。
她说:那我要天天笑,牵得你的心没有我不行。
她成功了,他没有她不行了,可是她却不负责任地离开他、离开有他的世间。
“情况有变。”
这些年,她将前世为周勤寻来的人才一一找回,透过四空大师送到贺巽手上,因为再凶猛的龙若没有一双坚强羽翼,无法一飞冲天。
她给贺巽送人,必要的时候还送钱、送粮、送消息,今生他虽尚未表明态度要支持哪个皇子,但她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她再不要当他的对手。
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贺巽的妻子时,晴兰神采飞扬、快乐无比,她写给四空大师的信里说道:我打算让他知道,是谁助他一帆风顺。
落笔时,她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她盼着自己的婚姻有个好的开始,她想让贺巽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更想告诉他,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她会是他最好的助力。
情况有变?四空大师觑她一眼。
果然,在万客楼那天他就感觉情况不对,怎么将要成亲的两个人,面对面会对出满腔怒涛?
成亲隔天,晴兰让白芯送信,取消与贺巽见面。
“我和贺巽都被骗了。”她缓缓说着偷龙转凤的故事,“他得不到想要的,只能接手侯府塞的次货,正满腹怨慰呢。我花大把力气才勉强让他相信,自己没有参与谋划,倘若这时候让他知道我做过那么多事……他必会认定,我是觊觎大肥鸡的黄鼠狼,一步一步把他诱进圈套。”到时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晴兰的顾虑没错,贺巽本就多疑多思,一层事都能教他想出三层底,假使知道她背后做过这么多,说不准他还要认定,婚事是她一手筹谋而来。
“偷龙转凤确实是承恩侯府会做的事。”四空大师冷笑道。
那年他们把雨茹送进宫中,却从旁支接来一个姑娘,企图与郑府议亲。
联姻本是结两姓之好,在长辈眼里媳妇只要乖顺听话就行,更重要的是背后娘家能使什么力。
因此父亲同意了,但他打死不肯,祖父想压着他点头,于是他逃走了,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他的雨茹。
他能够理解贺巽。
“别妄自菲薄,你半点不输夏媛希。”
雨茹疼爱夏媛希,可他不懂,小时候伶俐可爱的姑娘,怎会长歪了模样,变得骄纵任性、天怨人憎?
“男人想要的,是心仪的、欢喜的,不是能干贤慧的。”
她接手府里掌中馈,顺理成章当上贺府少奶奶,秦管事将产业全数交到她手上,但铺子掌柜看不起一个未及笄的姑娘,总给她使绊子穿小鞋,逼得她手段用罄、时刻周旋,累得一日睡不足一个时辰。
贺巽为官后,心思全放在朝堂上,没时间管理各项营生,铺子缺了主心骨,没人时刻盯住,贺家铺子收益不到过去的三成,虽然铺子多、利润加一加也是笔漂亮数字,但光靠这些数字想扶持某人上位,远远不足。
前生,这种事她做多了,心底自有一本明白帐。
“你打算知难而退?”四空大师问。
“我是这种人?”她笑眉相对。
“你不是。”
“大师懂我。”
他确实懂她,她有股常人没有的顽强,哪儿难便往哪儿钻,她与“困难”是天敌、是世仇,非要克了它去。他曾想,倘若雨茹有她这分坚强,会不会改写结局?
“所以?”
“照旧。”
照旧吗?很好!
“边关不安定,周勤极力主张镇压,有意亲自率兵打仗。”
晴兰柳眉微蹙,这事她记得。前世周敷与月国勾结,赠银三十万,让他们假作出兵伐周,周勤请命出征,短短两个月打退月国,百官称颂、皇帝大悦,封周勤为勤王。
他是众皇子当中,第一个封王的。
“贺巽有意请命,你赞成吗?”四空大师问。
“赞成。”一个真打、一个演戏,趁其不意,说不定贺巽能把月国拿下,到时泼天功劳,贺家该封侯赐爵了。
“你不怕贺巽远离朝堂,让周悬有机可乘?”
“我赌,眼下周勤还不敢谋朝篡位。”周憩性格还算谨慎小心,前世若非皇帝病重、命他监国,他不敢轻易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