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兰脸上虽云淡风轻,但气势极强,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林掌柜,眼底充满自信。
未出嫁之前,她已做好翻天覆地的准备,她不怕恶奴,不怕刁难,她只怕……只怕他恨她,怕他厌恶自己。
“少奶奶不担心落得一个刻薄恶名?”
重活一世,她还真的不在乎,前世名声够贤良了,但下场如何?何况她哪会坐等着他们去传?她行事首重效率,老早买通人,到处传扬贺家大小事了。
再过几天吧,外头就会传出贺巽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为国事惮精竭虑,却无力经营家业,导致恶奴心大,私吞公款。
那将会彰显贺巽为国为民的形象,他日传到皇帝耳里……不知道皇帝会赏他什么?
见晴兰不接口,林掌柜再撂狠话,“少奶奶就等着精明干练、雷霆手段名声传遍京城上下吧。”
这可不是赞美之词,士农贺巽商以商为末,官员营商还怕被指责与民争利呢。
晴兰轻笑,林掌柜没说错,这确实是京城名媛的软肋,但不是她夏晴兰的,他错估她了。
一个娘早死、爹不管的女娃儿,八岁摆摊,六年内铺子开上几十家,连小倌馆、妓院、赌坊……所有能揽钱的铺子都敢碰的夏晴兰,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
区区名声小事?怕啥。
更何况贺巽与旁人不同,尚未考上状元前便已拿出大把银子替朝廷排忧解难,行商之事早在皇帝跟前挂号,就算出仕,也断无将原本营生收了的道理。
就算贺家新妇弄出个“雷霆手段”、“精明干练”……不正符合之前“贺巽因公废私”的传言?
见晴兰牙硬,林掌柜索性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甩袖走人。
人走了,晴兰顿时累趴在桌面上,清冷的冰山美人形象收光,她像个孩子似的,有气无力说:“白芯,我好饿哦,给我做饭。”
白芯听了,应了一声,连忙离开忙去。
“少奶奶不能吃了,今天已经吃四顿了。”才刚过午时呢,丹云忧心忡忡,这吃法早晚要弄坏肠胃。
那些恶奴胆子一个比一个肥,都当少奶奶年幼可欺,无半分尊敬,少奶奶面上笃定,心里难免打鼓,这压力一大不就……吃了吐、吃了拉,吐完拉完,办完事,继续吃。
“不吃哪来力气?你快帮我喊白芯,我饿惨啦。”她撒娇地往丹云怀里钻。
眉紧眼涩,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呢,怎能承担这么多?丹云心疼。
“来了来了,奴婢来了。”白芯捧着大碗,喳喳呼呼进屋。
看见黑糊糊的药汁,晴兰连声抗议,“我要饭、不要药!”
“少奶奶乖,不吃药,饭吞了还不得吐?先吃药,饭马上到。”白芯好声好气的哄,哄着哄着心头跟着泛酸。
她家小姐性子刚强,遇事只会勇往直前,什么事没见过,哪里就会撒娇了?肯定是心头难受得紧却不能发作,只能同她们撒撒娇、泄泄委屈。
看着药,晴兰满脸痛苦。
心苦、身也苦,就不能来一点点甜、一点点幸福?她底龄了谁呀。
她想橙哥哥、想四哥哥,想……以前的大哥哥了……
贺巽全看见了,看见晴晴和林掌柜的对峙,看见她对下人撒娇,看见那一大碗吓人的汤药。
拧紧眉目,他大步走进屋里。
“少奶奶……”白芯戳戳正在喝药的晴兰。
抬眉,晴兰发现贺巽,笑容瞬间跃出,漂亮的小脸浮上一层光晕。
他来了?成亲月余,他终于愿意见她,那是不是代表……他没那么生气了?代表面对她时他可以平常心了?这算得上守得云开见月明吗?
把最后一口汤汁吞下肚,但她喝得太急呛着了,忙拍起胸口咳个不停。
丹云经验老道,快手把痰盂捧到主子跟前,果然咳不了三、五声,刚吞下去的汤药原路退回。
苦啊,晴兰龇牙咧嘴,白芯熟门熟路地给她端茶漱口,再往主子嘴里摆颗蜜饯,只是,生气呐,白熬一个时辰的汤药……她的脸和主子一样苦。
贺巽看着眼下青黑、脸色惨澹、唇白无血,衣服挂在身上空落落的小丫头,她活生生把自己熬成纸片,谁允许她搞得这么惨?越看,他越生气,她就不能消停一点?
“装可怜吗?”他出口,却是刻薄无比。
但晴兰没被刻薄到,她精力充沛跳上前,拉拉他的衣袖,勾勾他的手臂,鼓起腮帮子笑得乱七八糟。
“我会装傻装萌,就是不装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想可恨,只想可爱,大哥哥,我还可爱吗?”
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女人!贺巽瞪她。
瞪她?很好、太好了,总好过不听不见不甩不理,她喜欢被他瞪,如果他肯巴她两下就更好,晴兰笑得越发灿烂。
她信誓旦旦道:“大哥哥别担心,那些掌柜不是我的对手,他们还没出招,我就把路给堵了,他们早晚要把钱吞出来的,而且是加倍吐出来。”
“适可而止。”他不想她为了钱,把小命都给交代了,他另有搂钱的法子。
“才不要适可而止呢,我要大破大立,扫荡蠹虫,相信我,我能做到的。”虽然这条路比前世更艰辛,但有经验的她肯定能够做好。
“银子真有这么好?”他轻哼两声。
“银子肯定没有大哥哥好,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得有银子当后援,我们像以前那样吧,你负责大事,金银尔等小事,我来搞定。”
她笑得越甜就越发碍他的眼。说到底,她这么拚为的全是他?
他恼怒了!他值得吗?他对她不好、非常不好,她应该做的是保持距离,不是尽心尽力。
他没说话,但她知道他心软了,笑弯眉毛,把玩起他腰间玉佩,她笑问:“大哥哥知不知道花心是什么意思?”
话题怎会扯到这里?她在……指责他风流?
“我不风流。”贺巽郑重回答,他只是必须守住约定,必须为媛希留住自己的心。
“花心不是风流,而是……”晴兰走到桌边,从瓶子里抽出一枝鲜花递到他面前,“花心是把心花在你身上。”
他被撩了、脸红了,顿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脸红的模样可爱得让她的心抨枰乱跳,嘴上的笑容更大了。
白芯、丹云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摆才好,两人只能悄悄地退啊退,退出房间。
就算贺巽有再大的气,也被她这没脸没皮的样子给拨散了,何况……是啊,她也是受害者。
接过花,他顺手掐上她的脸,恐吓道:“再敢瘦下去,铺子里的事你就别碰。”
这是心疼吗?不管是不是,她都好喜欢,“痩点好,听说仙女都很瘦的。”
还想当仙女?他没好气地问:“知道你和仙女哪里不同?”
“知道啊,仙女在天上飞,我在你心里飞,飞、飞、飞……”她把头靠上他胸口,揽住他的腰,在他的怀里笑得乱七八糟。
他的严肃被她的乱七八糟弄得破功,失笑道:“不对,仙女变金如粪土,你把粪土当黄金。”
她就知道,他对她买粪的行为不苟同。
她为了两年后的粮荒作准备,弄来一堆人,侍弄上万软田,粪土能让贫田改头换面变成沃土,谁说粪土不能变黄金?
“大哥哥,你不生气了对不对?”轻轻地,她问。
面对这样子的她,他还能生气?叹息,摸摸她的头,他说:“辛苦你了。”
他说她辛苦?心一酸,眼泪差点绷不住。
前嫌尽释了吗?那是不是代表他们可以往下个阶段走?
对于感情,她再也不敢过度乐观,但她有耐心有毅力,她的性情坚定无比,早晚他们的关系会和想像中一样好,对不对?
“不辛苦,很兴奋。”她朝他挤鼻子。
“兴奋?”他不解她脑袋里装什么。
“两人同心其利断金,披荆斩棘无所畏惧,我看到我们富裕光荣的美好未来。”她夸张地伸展双臂迎向天空。
说什么鬼话?贺巽道:“我拨十个人给你,以后出入把人给带上。”
担心她的安危吗?晴兰笑弯眉眼,就知道他不会不管她,就知道他们的情谊不会一笔抹去。“嗯。”
“这几天我让黑子、白子过来帮你,谁给你使绊子,该抓就抓、该关就关,别跟他们废话。”
他看见她的危难?晴兰连嘴角都勾了起来,“嗯。”
“别担心钱的事,我心里有主意。”
他不愿意她操劳?她泡进蜜桶里去了,“嗯。”
她不是仙女,但她觉得自己在飞,在天上飞、在他心里飞,飞翔的滋味让她笑得合不拢嘴。
她的笑让贺巽心情飞扬,笼罩多日阴霾消除,沉重松开,大石移走,他突然觉得自己傻到不行,这些日子到底在硬撑什么?她不好过他又何尝好受?
晴兰勾住他的手臂往屋里带,“快来,我给你个东西。”
贺巽随她进屋,这里是喜房,他只来过一次的地方,如今大红囍字被撕掉,富丽亮晃的摆设全撤下,干净简单得像平头百姓的屋子。
她爬跪到床上,从床边的木柜里找出木匣子,捧着它走到他跟前,讨好地、小心地说:“里面有七万三千五百两,大哥哥先拿去用。”
他正缺钱买弓弩,这场仗他必须得胜,必须取代周勤得到官员们的攀附。
目光微凛,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缺钱?”
天,她疏忽了……贺巽谨慎敏锐,一点小差错都能揪得出,若不是这样的性格,在前世无人无钱,各方条件都差的时候,他凭什么与周勤对抗整整十年?
下一刻,晴兰刻意笑得眉弯嘴翘,笑得他心头渗入糖浆。
“大哥哥缺钱吗?我不知道啊。只是王嬷嬷常教我,人是铁,钱是钢,有钱傍身才有胆量。更何况大哥哥在朝堂行走,不能没底气,不管需不需要,银子都得把荷包给塞满才行。”
这话……说得没破绽吧?晴兰在心底自问。
“你倒是贤慧。”贺巽轻嗤一声。
晴兰柔美的五官被午后的阳光包围,像镀了层金似的,教人蠢蠢欲动,她又圈上他的腰,靠上他的肩。
“何止贤慧啊?你知不知道哪个字可以用来代替聪明、可爱、美丽、睿智?”有这种字?他低头看着撒娇的她。
她抓起他的大手,压下四指留下食指,指向自己,道:“想不出来吗?就是‘我’啊!”
他被她的痞给弄得失笑,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
“那哪个字可以代表卓尔不凡、足智多谋、清逸俊朗?”
“还不简单,是‘你’啊!卓尔不凡的你、美丽睿智的我,我们相扶相携,肯定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
“口气真大。”
“因为有大哥哥啊,有你当后盾,我才敢为所欲为。”
唉,痞成这副德性,他真拿她没辙了,“去坐着,我让人送饭过来。”
她缠住他的手臂,问:“陪我吃?”
“还陪咧,要不要喂?”
“你想喂,我也不反对。”
这话……也能说?女子啊、矜持啊!王嬷嬷就没把这教会她?
贺巽戳她一记额头,转身往外寻人做饭菜,见他离开,她大大地松口气,松下背脊,开紧绷的身躯,她坐到床沿,头靠上床柱。
才靠上,眼皮就变得沉重,松懈的心情少了负担,呼吸渐渐沉了……
再回到屋里,贺巽发现她睡着了,这么辛苦吗?
他有一点点后悔让她接手营生了,放轻脚步走近,手指抚上她的脸,柔嫩的触感在指尖漾开,她这样子让他如何将她定位?
第八章 夏媛希出嫁(1)
她是跳着进门的,一进屋,很不大家闺秀地拿起茶壶,对着壶口猛灌水,看得贺巽直皱眉头。
他抢过茶壶,发现水是冷的,“你也太不讲究了,这茶能喝?”
“能喝啊,以前数九寒天,家里没柴火,井里舀上的水结了冻还得喝呐。”
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贺巽凝声道:“以前是以前。来人!”
下人很快将旧茶壶撤掉,换上新茶,她不怕冷也不怕烫,一手捧着热茶继续喝,一手不安分地抚上他的浓眉。
“别生气啊,以前再苦也是我的以前,抹不去的。不过以后我肯定能够过得很好,所以童年的苦不叫苦,叫做历练。”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问:“去哪里了?”
她笑盈盈地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有重要的事。”
她老是这样,一次两次往他身上靠,靠得自然而然,而他被她靠出习惯,习惯她的体温、她的柔软、她的甜香。
“什么重要事?”
她从袖里拿出单子放在桌上,两人头靠头瞧着。
“这是柜上收来的薰香配方。”
贺巽看不出配方有什么问题,却联想起前世曾发生过的事。
他的香铺里出过一款香,是苏掌柜寻来的,因气味极独特,一时风靡京城上下,然两三年后惯用此香的老顾客纷纷出现头晕目眩、无法进食的病症,甚至有人因此丧命。
起初没人往这上头做联想,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同样的状况,最后才査到他头上。
他损失几间香铺、一群能人。为此,他被皇帝严厉斥责,而周鑫被冷落。
“方子有问题?”
她指指単子上头几味香料,道:“木合、乔山,这两味是经常使用的香料,但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两样香料互克,不能同时使用。”
“否则……”
“会导致使用者中毒。”
难道前世之事,将要重现?他问:“症状呢?”
“头晕目眩,恶心呕吐、不思饮食,严重者会丧命。”
果然是那款香,前世事发时已经过去两、三年,他追査不出源头,而今……
晴兰自然也淸楚这件事,那是周勤拉贺巽下马的手段。
前世“德香轩”是她开的,和和贺巽的香铺竞争得相当厉害,得到这张方子时,她一眼瞧出当中利害便把它丢到一旁,没想到让周勤拿去,阴了贺巽一把。
今生苏掌柜想将功赎罪,也想从中谋得更大利益,知道此香之后,想尽办法将方子偷到手。殊不知逭是个陷阱,他那么积极地往下跳,周勤能不成事?
“方子哪来的?”贺巽问。
“苏掌柜从李小小手上偷的……”她停顿数息后解释,“李小小在德香轩做事,德香轩是二皇子名下的产业。”
换言之他还是被周勤盯上了?他自以为够隐密,以为与周鑫的关系没人知悉,为什么周勤仍然针对他?因为周勤丢过来的善意他始终不接招,还是因为对月国的战事,两人相争周鑫得利,周勤把帐算在他头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
“让我处理吗?我想怎么做都行吗?”她一脸的狡猾,满肚子憋着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