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这般难以置信的变化吗?”他不相信人会改变如此剧烈,个性、习惯、饮食喜好全无残存。
有些事他是从郭嬷嬷和细柳、似巧口中得知的,例如失忆前的江淡雪不吃鱼,对螃蟹、大虾有恐惧感,举凡水中鲜品她都避而远之,能不沾口绝不沾口。
而今她不但吃鱼,水煮、红烧、醏溜、鱼烩来者不拒,还特爱尝蟹膏饱满的螃蟹,炒河虾能独自吃上一大盘,以往贪嘴的黄耆子鸡、白汁牛肉、酒烧肘子反而不喜了,嫌味道淡,不如麻辣锅过瘾。
麻辣锅?听都没听过?
她偶尔会脱口说出让人听不懂的话,随即机伶的收口,露出迷糊的表情,恍若她未曾失言说出不当言语。
“让她维持这个样子好吗?”
“那要问你认为是好还是不好,看你想维持现状,还是让她变回以前遇事畏缩的性子。”前者的话他乐见其成,有个逗弄的小家伙在挺不错,逗起来身心舒畅,若是后者……
小松鼠般的邵小蓉有趣又惹人怜借,看习惯她俏皮的模样后,喜爱其个性的柳公谨并不想抹煞她这一面,若让他动手他还要考虑考虑。
“……我必须知道她知道多少,她手中是否有各路人马想要的证据。”站在为皇上效忠的立场,强而有力的罪证才能扭转局势,不能因一人之故而误了大局。
柳公谨肩一耸,面泛嘲弄的笑意。“那你该把她交给兰农而不是隐瞒,铁骑军的刑房有上百种刑具,兴许能让她恢复记忆。”
“我答应江家族老要保她一命,兰农的手段太强确,现在不是把她交给他的好时机,所以我才让你也瞒着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只是一开始的原因,现在他的确是打从心底不想把人交出去。
柳公谨嗤笑一声。“这样的借口说服得了自己吗?分明是存了私心,她的直率和慧黠让你动心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赵无眠抒起眉矢口否认,脸上蒙了一层暗影。
“最好是我在胡言乱语,无论如何,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善妒的妻子,你若不把对那小兔子的心思藏好,恐怕她大嘴一张一口吞掉小白兔。”
一提到席梦芝,赵无眠脸色沉下。
长辈为了自身利益而确塞给他的妻子,令他如鲠在喉,不得不娶她是他毕生的耻辱。
说有夫妻情分,只怕他会冷笑一声。那是什么玩意儿,他不认识,他娶妻是娶来摆设的。
当了一年多夫妻,他一次也没碰过正妻,洞房花烛夜进行到一半便醉死过去,而席梦芝为了面子不敢说出两人并未圆房,且元帕上一抹嫣红是铁证,她怎么都想不通为何有落红,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伤口,而癸水刚过。
之后他开始装病,自是表示力不从心,席梦芝也从秋锦院搬出,住进芙蓉院。
他没把她当妻子看待,即便知道她红杏出墙也不在意。
不过他也没把公谨的话当耳边风,即使妻子与他人有了肌肤之亲,也绝不会容许他这个丈夫宠别的女人,爱拈酸吃醏的她妒火一发不可收抬,她迟早会找上冲喜小妾,以各种可笑的理由加以凌虐……
正当他这么想时,不远处传来邵小蓉的求救声。
“救命呀!赵无眠,快来救你的冲喜小妾,你老婆发疯了,要挖我的眼睛,赶紧来救人……我不想当无眼的瞎子,她疯了,疯得好彻底……”
第4章(2)
稍早前,邵小蓉来到芙蓉院的花墙旁就见到一道鬼鬼崇崇的影子……认真说来也不算鬼鬼崇崇,穿着烟紫色撒红比甲的二等丫头缤纷正认真的将花梯搁回原处,拿起花剪修剪花木。
本来这不是她的分内之事,园子里的事自有人负贵,她该伺候茱萸院的新主子邵姨娘,为姨娘梳妆绾发整理衣物。
但是邵姨娘为人古怪,不喜人近身服侍,凡事喜欢自己来,不论一等、二等丫头都很空闲,根本是只白拿月银。
而她不想当个吃闲饭的,看到哪里有事她就去做,太闲了反而浑身不舒服,不料,修剪到一半就被叫住——
“你站住!”
“邵姨娘有何吩咐?”她半弯腰听候差遣。
“你把我的梯子拿到哪去了,我有用处。”挥了挥手让她起身,拥有现代人灵魂的邵小蓉见不惯有人动不动行礼,她觉得别扭,很不人道,人生而平等,无贵贱之分。
“管事嬷嬷说了,上面有交代梯子不能放在墙边,除非用来修树,否则都要收好,不可随意搁置!”缤纷回答得不卑不亢,比偷仪无赖的主子更有大家闺秀的端庄。
“管事嬷嬷是听谁的?哪来的上面,我要梯子你给我拿来就是,别管那些连主子都不是的人的话,管事嬷嬷能越过我这个姨娘吗?”
白布放在染缸里总会染出颜色,在人人以仗势欺人的侯府待多久了,邵小蓉也懂得什么是以势凌人,学会摆出架子免得被欺侮。
她曾一次、两次被人当傻子糊弄,被指使去搬花盆、刷恭盆,不给她饭吃。
后来她学聪明,有赵大少这座靠山,此时不靠还待何时,一句“我请大少爷为我做主,看谁有理无理?”一群缩头乌龟就气弱了。
虽然还是有人不买帐,认为大少爷无权无势,是个迟早要分出去别居的庶子,那她这现代人也只能豁出去当泼妇,到最后大家还是会让她。
“不行,奴婢的月银是周嬷嬷发的,我要听她的。”小丫头很坚持。
一听到周嬷嬷,邵小蓉就蔫了,面色发绿“你叫什么名字?”
太……太有骨气了,宁折不弯。
周嬷嬷是内院管事,是锦绣堂的人,服侍老太君快三十年了,同时也是老太君当年的陪嫁丫鬟,后来嫁给府里管铺子的大掌柜,这么多年来没离开老太君一天,始终忠心耿耿。
就是太过耿直,为人严肃了些,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唯老太君唯命是从,连老夫人随口说的话她都彻底执行,且谁都别想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出花样。
没想到周嬷嬷“后继有人”,石头窝里生出小石头——
“奴婢缤纷。”缤纷语调轻软,像江南小调。
“缤纷……你不会还有个姊妹叫落英吧?”
落英缤纷,多美的景致。
邵小蓉是顺口猜的,可她还真猜中了,主子赐名看心境。
“落英姊姊和我同一天入府,她也在茱萸院伺候,专管邵姨娘你的衣箱。”姨娘身上穿的这件蜜金色半臂衫,以及海棠色百子裙便是落英姊姊经手打理的。
“等一下,你说那个竹子……呃!是话不多,老是垂着头,默默做事的丫头叫落英?”她对那个老用背对着她、头低低的看不清楚长相,年约十七、八的丫鬟印象很深。
那根叫落英的“竹子”也很直,除了不抬头见人外,她也是会把主子的吩咐做到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奇萌,简直是完美的典范。
可是主子若不开口,她便一动也不动守在一边,让人联想到站卫兵。
“是的,落英姊姊不爱说话,她说多话多是非。”身为主子的奴才,她们只要做好主子交代的事,其它莫管。
有眼勿视,有口勿言,有耳勿听,有事先做,四有做到了便是好奴才。
“嗯、嗯!她说的有道理,你要跟她多学学。”邵小蓉频频点着头,觉得茱萸院还是有好人才,她要多抽空回来培肓培肓,养出几棵大树。
她外面的铺子、庄子也要派人看管,还有田地该播种了。
邵小蓉仍打着独立自主的念头,和人共享一个丈夫她可做不来,出府自个儿过日子是她早就打定的主意,她还是习惯一夫一妻制的婚姻。
虽然赵大少目前只有一妻一妾,可是不表示日后不会广置妻妾,而三妻四妾算是明面上的,底下偷着来的不知凡几,早早看破才不会苦酒满杯。
暗自思量着,邵小蓉转身要走,却被人栏住了身影。
“邵姨娘,那边去不得。”没人看见她怎么动的,烟紫色的身影一晃,抿着唇的缤纷挡住邵小蓉去路。
“缤纷,我是主子你是丫头,我走到哪你该跟到哪,但不能拦阻主子。”是她眼花了吗?缤纷动得好快,像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会飞来飞去……
邵小蓉难免有小抱怨,她好不容易摆睨跟前跟后的细柳、似巧,又甩开唠叨不休的郭嬷嬷,打算绕过几个院落到前门,趁机溜出府到街上逛逛,却又被缤纷拦住了金丝雀。
“那边是芙蓉院。”小妾的禁地,一入必死无疑。
“芙蓉院又怎样,不都给人住的。”
“那是大少奶奶住的院子。”缤纷声调无起伏,告知的消息却令人心惊。
“大少奶奶?”她伸出去的腿又悄然收回,欲哭无泪。
怎么她会走着走着上这来了,到底要怎么溜出大门啊?
“邵姨娘请回茱萸院,别给大少爷添麻烦,他还在病中。”
她干笑着露出编贝白牙。“那缤纷告诉我,走哪一条路出府比较快,我给你买几朵珠花戴戴,”这是贿赂。
缤纷表情凝肃,直言不讳。“你后面那一条路。”回头路。
唉!她怎么竟遇上脑筋不拐弯的人?如今她只能什么招数都试一试了。“啊!候爷来了。”
“什么,侯爷……”缤纷看邵小蓉一脸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回头。
多活了一世,知识和常识哪是这些小丫头比得上的呢!她随便虚晃两招就上当了,真有欺负小孩子的感觉。
邵小蓉在骗得丫头分心后,娇小的身子往她身后一闪,她想她运气一向不差,偌大的院子还不至于撞上小老婆的上司。
谁知好死不死地,东闪西闪绕路走快出芙蓉院了,偏偏穿着华丽的女子大阵仗地从她要过的月洞门走来,一下子冲得太快的她停不下脚,闪避不及,竟闯入大少奶奶的视线中。
“你是谁?竟敢挡路!”
“我……呃!贱妾是茱萸院的。”邵小蓉暗自希望她贵人多忘事,千万不要记起茱萸院住的是何人。
“茱萸院……茱萸院……”席梦芝口中轻念着,蓦地眸光一闪,如箭矢冷锐。
“你是茱萸院的邵姨娘?抬起头来让本少奶奶瞧瞧你生得何等姿容。”
“贱妾不敢。”她跪下,垂首一脸谦卑。跪就跪吧!越卑微越好,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是真遇上什么事,要等那大少爷来救,她就剩白骨一具了。
“我叫你抬头就抬头,你还装什么小媳妇,怕我把你吃了不成。”席梦芝艳丽无双的瓜子脸微微一抬,倨傲立现。
“是。”她努力鼓起聪、帮子装胖扮丑,很慢很慢地面朝上,双目低垂女人的通病是爱比较,只要自觉美貌过人,对丑的那一个非但会宽待,还会同情。
邵小蓉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引起大少奶奶的嫉妒,就算只有一丝丝也不行,女人的醏坛子一旦打破,肯定不死不休。
“看着我。”嗯?这女人的脸好像不对劲。
说看就看呀!她不是很没面子。邵小蓉腹绯但没种的听话,“唔——眼、眼睛痛……”她故意眯成大小眼,外加斗鸡眼。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斜眼看我,入府的规矩全抛到脑后去了!”席梦芝突然发火,找个理由就想发落小妾。
不是美丑的问题,而是心里堵着气,看谁都不顺眼的席梦芝正想找个出气的,邵小蓉只能说她少拜了菩萨,哪里不好去偏要自寻晦气。
“我没看……”邵小蓉话还没说全,善于看主子眼色的大丫头芳如已经一脚踹向她的背,疼得她差点两眼泪汪汪。
“真是反了,居然没把我看在眼里,你一个商户出身的小妾倒是眼睛长到头顶上,我今天不替大少爷教训你,明儿个你都丢他的脸丢到外面去了!”席梦芝藉题发挥。
“我没有……”这次学聪明了,她见婆子,丫头又要落脚,赶紧移位置跪,就跪在大少奶奶脚边。
嘿嘿,她们若想踢她还得斟酌点,要看准了,不然踢错了人可是自己倒霉,她一扭一闪其乐无比……啊!中招了,长得像林黛玉般弱不胜风的大少奶奶居然是凤姊儿,是个狠心的,下起阴招毫不手软……不,是脚软。
“把她的眼睛给我挖出来,那眼神飘来闪去的,根本是个狐媚子,挖,不许停手——”
看着那双干净莹亮的星眸,席梦芝顿时眼一眯,心火炽烈,妒意掩不住。
看到席梦芝的表情,众人皆知小蓉,死定了。
而当事人邵小蓉也知道,马上拨随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
“救命呀!赵无眠,快来救你的冲喜小妾,你老婆发疯了,要挖我的眼睛……赶紧来救人……我不想当无眼的瞎子,她疯了,疯得好彻底……”
第5章(1)
打不过不会跑呀!又不是傻子会乖乖挨罚,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保住命再说,邵小蓉在院子里东奔西跑,跑得喘嘘嘘。
人家是人多势强,她是单枪匹马,打起来可想而知是鸡蛋碰石头,稳死的,她当然没二话地撒腿就跑,哪管后头喊“站住”的声音此起彼落。
泪奔。
邵小蓉边跑边回头看,她跑S型,一下子东,一下子西的乱窜,见桥跨桥,见石头跳石头,见到低矮树干就钻过去,完全是兔子跑法,让人摸不着她下一步会往哪去。
被甩得老远的婆子、丫头个个面色发白,气喘吁吁,一个扶一个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的还绊了脚跌得一身泥,鼻青脸肿地干囔,就是没有一个能追上身手轿健的小女人。
不过邵小蓉也不比她们强到哪去,她借用的这具身体也挺没用的,虽然她用心调理过,每天伸伸腿、拉拉筋、做仰卧起坐,可是时日短未见成效,跑得急了还是快喘不过气来,整个胸腔好像要爆开似的。
要再锻炼、再锻炼呀!起码要练到人家刀子砍不到她,跑个一、二十里路还能喘气。
什么都不重要,保命为第一。
邵小蓉终于跑进秋锦院,见到救星。
“大……大爷,你老……老婆好狠心,她要挖……我的眼睛,你快一……一振夫纲……你……不行了,让我先喘口气……我快快累死了。”
她果然不适合当长跑健将,多来几回她准会暴毙。
“你说什么?谁不行了?”赵无眠面色微沉,声音略低,对她不合宜的言行举止似有不悦,但幽黑的眸底一闪笑意。
他来到屋外看见她乱无章法的横冲直撞,似是山里的猴儿有路就跑,无路便自个儿开出道来,再大声呼救,让有意想害她的人先背个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