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儿自小便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姊妹相扶持,实是心中一大憾事,可方才佘大哥句句警言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让纤儿彷受兄长教诲提点,这才厚颜想认您作义兄,不知佘大哥意下如何?」
佘温微眯起眼,眸光锐利地审视了她一眼。
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
他紧绷的心绪稍稍放松了些,眉宇间的厉色也消褪不少。
再见她神态磊落,谈吐大方,有种似曾相识的明快爽朗……思及此,他心念一动,嘴角不禁因回想而笑意温柔了起来。
是,有一刹那,那神采那气息极像他家豆娘,他的豆娘也是这般爽俐的好姑娘,也是身受命运捉弄却从不伏雌于命运掌下……
也罢,就当多认了个妹子吧。
他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在这世上能多个妹子,犹如家人,也是好的。
他眼神幽暗,随即挑眉,点了点头。「好,我可以答应你。」
「谢谢大哥。」许纤小脸瞬间亮了起来,大喜过望,忙盈盈下拜。「纤儿见过义兄,日后还有劳义兄多多看顾了。纤儿也会将义兄视若亲兄,敬之爱之,绝不忤逆兄长,教您失望。」
「妹妹请起。」他眉眼舒朗含笑,伸手扶起她。
「太好了,太好了,老爷在天有灵,在天有灵啊……」老掌柜高兴得泪花直闪,都快语无伦次了起来。
周周折折地绕了一大圈,最后总算是好事收场,小姐有了先生这位义兄,也可多上几分底气,往后也不会教人轻易藐视地欺了去了。
老掌柜边想边忍不住频频拭泪。
第7章(1)
这天晚上,项豆娘习惯地在他身畔藤椅上坐下,见他神思恍惚,唇畔笑意似喜若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不由打了个突。
这样神情的阿温是她从未见过的,很是陌生得令她莫名地心里有些不安了起来。
他在想什么?或者说,是想起了谁,竟会有这么温柔恍惚、又像是带着一丝宠昵的笑意?
不不不,她在胡思乱想个什么东西呀?有人这样没事找事、自己吓自己的吗?
项豆娘猛然甩头,挥去了乱七八糟的糟心念头,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头,「想啥呢?」
佘温惊醒地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她。「豆娘,你几时来的?」
「十八年前就来了。」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口气有些不豫。
他一呆,随即失笑,大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豆娘生气了,怎么了?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你。」她干脆地道。
「我?」他闻言愕然。
「你今天打从回来后便一路恍神到现在,好似三魂走了七魄,还时不时傻笑,越看越刺眼越可疑……」项豆娘说着说着,有些忿忿地问:「说!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他完全傻眼了,微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她。「啊?!」
「卖呆扮可爱也没用。」虽然她不争气的差点笑出来,但事有轻重缓急,眼前她已经闻到了一丝不对劲的苗头,当然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面色又复「阴沉凶恶」地盯着他。「是不是在外头看上了比我美比我温柔比我还有钱的什么什么家千金大小姐?」
佘温心惊跳了下,没来由地心虚……可话说回来,他心虚个什么?
对豆娘的一片真心可说是天地可表,他完完全全敢拍着胸膛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佘温生是豆娘的,死了还是豆娘的,就连心肝脾肺肾外加三魂七魄统统都是豆娘的!
所以他到底心虚个什么呢?
他吞了口口水,终于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了。
没有提前征求饲主——呃,户主的同意便擅自认了一门干亲义妹,万一豆娘误以为这表示他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搁在心上了那该怎么办?
「我说我说。」他慌了,忙握住她的手,「可是豆娘,你得先答应我不许生气,好吗?」
她心一沉,嘴唇微颤。「难道还真的有?」
「是义妹。」他急急道,「我认了个义妹。」
项豆娘先是错愕,随即眉头打结了起来,冷着声道:「说清楚,几时的事?又认了谁?我认识的吗?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呐呐道:「没有偷偷摸摸……呃,我是说事情来得太快,我也来不及先回来同你知会一声,你……你生气了吗?你可以不要生气吗?往后我什么事儿都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可以别生我的气吗?」
眼见他又恢复了她习惯的碎碎念书生呆样,她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悄悄吐了出来,唯有眉头仍未舒展。「我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姑娘家,只是……就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不喜欢和他之间有丝毫的隐瞒,那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感觉,教人……莫名恐慌。
好像终有一天,她会因为不了解他而失去他……
她心悸了一下,小手下意识地掐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了。
「我明白。」他目光柔和的看着她,「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直听他说完了来龙去脉后,项豆娘不发一语,神情看不出喜怒。
佘温屏气凝神,提着心地等待着她的爆发——她还是误会了吗?
半晌后,她低头握住他的手,在月光下看着自己长年操持农务的粗糙小手,和他的指节修长匀衬,优雅白皙相比,她的手就像个丫头,下人。
那位清泉茶楼的许家小姐,一定也有着一双柔软雪白、持卷弄琴的纤纤玉手吧?
她不否认,听完了这一切后,她惶然不安的心并没有稍稍安定些,反而绞拧得更紧绷、更害怕了,好似她内心深处一直在恐惧着这一刻的发生——
他的生命中,果然出现了一个和他一样能吟诗作对,擅长琴棋书画的女子。
虽然是以义兄义妹的名义相称,可毕竟不是亲兄妹,万一……万一日后因怜生爱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笨蛋豆娘,你谁都可以不信,又怎么能不信他呢?
项豆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死命抑下胸口那阵阵蛮不讲理的恐慌,抬起头努力对他挤出了一丝笑。「阿温,你答应我,就算是义妹……在你心中也不能比我更重,你能答应吗?」
佘温一愣,清眉随即微愠地蹙得死紧。「傻豆娘,难道你以为在我心里,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加重要?」
她心头一热,眼眶蓦地湿润了起来。
「若早知认她做义妹会令你如此不安,我说什么都不会因为一时的怜惜和同情,就答应她的。」他懊恼地自责道。
「你……对她是有怜惜的?」她呼吸一停。
佘温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而是低低叹了一声,坦言道:「你知道我的亲人倶已不在了,她也是,度己及人,不免对她有三分悲悯可惜,况且我见她也是个磊落爽快的好女子,若认她为义妹,能帮她一把,让她在这世上多个亲人大哥,这未尝也不是件好事?」
她不语,心头滋味复杂万千,说不出是酸甜苦涩……是该为自己拥有一个良善得令人深感骄傲的未来夫君而高兴?还是该生气他居然对自己之外的女子生了怜惜之心?
她张嘴欲言,话在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不,不行,就算再有千般万般的不快和质疑,也不能在状况未明前就任意发作。
她不想在他眼里,她是那种任性刁蛮又心胸狭窄的女人,可是……可是只要事情一和他有关,她就算想不做个任性刁蛮又心胸狭窄的人……也太难了!
「我能见见她吗?」她努力咽下胸口阵阵撕扯、泛酸的疼楚感,竭力平静地问道。
「当然,呃……」他眸光一亮,随即又迟疑了。「或者,不如我明日先问过她一声吧?」
佘温的本意是,毕竟亲疏有别,才刚刚认了人作义妹,怎么好就立时拉着自家未来娘子莽莽撞撞上门认亲去?
可这话听在项豆娘耳里,却又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她心一紧,僵挺起了背脊,语气也有一丝管不住的火气逸出了。「哦?还要先问过她才行?」
「那是自然。」佘温还不知事态急转直下,一脸理所当然地望着自家未来小娘子。「既是求见他人,不用投递拜帖,也是该提前招呼一声的,此乃基本礼仪之道。」
「你的意思是我不知礼仪,不懂规矩了?」她心头烦闷不快,语气跟着冲动了起来。
「豆娘!」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你讲道理些……」
「我不讲道理,我——」她闭了闭眼睛,胸口酸楚纠结难言,顿了顿才又开口:「是,你说得对,我是不讲理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今晚火气这么大,许是……白天给累的,我没事,我去睡一觉就好了,你别理我。」
她起身就要走,却被他自背后紧紧环住了。
「豆娘,你在生气,而且是气我。」他埋在她馨香颈项的脸庞闷闷的,声音也闷闷的。
佘温是真的慌了手脚,他不知道豆娘为什么生气,却能感觉到她的怒气是针对自己而发,可是他偏偏对此一头雾水,惶惶然不知究竟是哪做错了?
项豆娘被他拥在温暖宽阔的怀里,又听见他那么惶急脆弱的低喃,心瞬间软化得一塌胡涂了。
唉!
是她的错,明明知道他单纯,脑子里装不下那些弯弯绕绕,干嘛还这般考验折腾他?
「是我太小气了,可你口口声声替她说话,我听了不舒服。」她终于决定跟他说个明白。
「我才没有口口声声替她说话。」他闻言好不震惊。
「……好,就算没有口口声声,可我听了就是不痛快。」项豆娘也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谁教一口酸苦的醋意还堵在胸口,怎么咽也咽不下。
「那,以后我便不在你面前提及许家妹子的事了。」他小心翼翼地道:「这样,你可以不要再生我气了吗?」
「掩耳盗铃,更加可恶。」她哼了一声。
佘温顿时被难倒了,清俊脸庞苦成了一团。「那……」
项豆娘也明白自己压根就是在为难他,内心矛盾挣扎了片刻后,终于还是舍不得见他这般两难、无措。
「算了算了。」她鼓着脸,不是滋味地道:「是你妹子就是我妹子,再火也只能认了。」
他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为的是豆娘终于不生自己的气了,展颜笑得好不灿烂。「就知道豆娘对我最好了!」
「好什么好呀?往后你就多了一个好妹妹对你事事尊重、处处贴心,我又算哪根葱哪根蒜?不被挤到犄犄角去就阿弥陀佛了。」
他一个忍俊不住,将她环拥得更紧。「好大的醋味啊!」
「放开!男女授受不亲,谁许你随便乱摸乱抱了?」她泄愤似地拍了一下他环在腰上的手。
他也不怕疼,满眼尽是柔情笑意吟吟,将她拥在胸前,低头看着她。「不许随便乱摸乱抱,那么可以非常认真地吻你吗?」
「什么吻——唔——」
佘温俯身吻住了她柔软微凉的唇瓣,彷佛已是期待了一生一世。
在最初的青涩羞怯之后,他吻得更深更炽热了,直至怀里人儿娇喘轻吟了一声,不自觉微启朱唇,他灵活的舌尖趁机溜入与她的勾惹、挑逗、嬉戏……
月儿悄悄躲入云里,幽微夜色下,紧紧依偎的一双人儿吻得越发缠绵依依,不舍亦难分。
什么醋意什么火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7章(2)
清泉茶楼后院荷畔小亭。
「来,嫂嫂饮茶。」
茶鼎滚水沸腾,清香四溢,许纤素手烹茶,姿态优美如诗,最后执壶为他俩各斟了一杯香茗,亲自奉上。
「谢谢。」在被称作嫂嫂的刹那,项豆娘有些许的害臊羞赧,却立时大大方方地接过茶杯,爽快地道:「许家妹妹人长得漂亮,果然做什么都好看,连我都给看迷眼了呢。」
「谢谢嫂嫂称赞。」许纤嫣然一笑,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复杂难解的光芒。
原来,面前这位浓眉大眼的姑娘,就是义兄珍之爱之、牢牢捧在心上的未婚妻子。
坦白说,但凡是个女子,就很少不与人攀比容貌的,尤其许纤向来自负美貌才华兼具,虽说饱受命运磨难,自幼丧母后又失父,万贯家财又遭人觊觎,可是心性一贯地坚忍倨傲,又从来是个不输人的,此次却败给了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农家女子,她自然忍不住将对方上上下下瞧在了眼里,好检讨自己究竟是输在了什么地方。
可是不看还好,一见之下,许纤却无言了好半天,也不知该是同情义兄,还是该同情自己?
面前的这个「嫂嫂」,就是个土里土气,再平凡不过的农家女啊!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项豆娘岂会看不出坐在面前的娇美女子正在审视自己,甚至是暗暗评判起来?
「许家妹妹看我看这么久,是我脸上有长花吗?」她似笑非笑的开口。
许纤一口气岔在喉头,险些呛咳了。「不、不是的,纤儿只是在欣赏嫂嫂一身明丽爽朗的好风采,一时给看住了。」
这样粗俗的女子,怎么配得上她那一身翩然清姿、如若谪仙的义兄呢?
许纤自震惊、不甘、愤然,到最后全面演变成为佘温的大大打抱不平!
真真是一株仙草插在牛粪上,教人既扼腕又愤慨……
义兄就算看不上她,也不该被这样一个——一个粗鲁无知的农妇给糟蹋了去啊——
「谢谢许家妹子夸奖了。」啐,真以为她看不出那怒火腾腾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单纯是义妹,对他只有孺慕之情?也只有那个呆子会相信这种鬼话!项豆娘忍不住忿忿地瞪了身畔那个品茶品得摇头晃脑、啧啧赞叹的大傻蛋,「好喝吗?」
「好喝,清而不淡,醇而不腻,有茶香而无茶涩,回甘韵味无穷。」佘温浑不知危险逼近,还傻乎乎地,满脸欢喜地同她分享起心得。「茶是好茶,烹得更好,妹妹手艺极好,豆娘你也尝尝?」
「不好意思,庄稼人解渴都是用灌的,不是用品的。」她故意皮笑肉不笑地道,「也不知许家妹妹有没有大点的茶碗?」
「焚琴煮鹤,牛嚼牡丹之事,妹妹向来是不做的,但嫂嫂若当真要大碗才解得了渴,妹妹自是从善如流。」许纤笑吟吟地轻拍了拍手,唤来不远处的仆从,吩咐道:「帮我这嫂子拿咱们茶楼里的饭碗来,那个够大,想必嫂嫂会满意的。」
「满意——怎么不满意?」项豆娘眼角抽搐了一下,转而对一头雾水的佘温笑得更欢,「阿温,待会儿你也陪我喝一碗吧,难得来叨扰许家妹妹,没有多喝点她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好茶,就太折煞人家的好意了,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