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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第15页    作者:决明

  “也是,毕竟‘解脱’了,恭喜。”文判唇一掀。

  “嗯?”勾陈并不迟钝,听出弦外之音。

  才想问,小鬼差在此刻送上茶水。

  不是一小壶,而是……一缸,塞个孩童进去,都不成问题的巨大水缸。

  缸里自是冥府特产,别处难寻的忘川水。

  “以前向你讨水喝,多喝个两杯,你就会啰哩啰唆,今天怎如此大方,随我喝个痛快?”勾陈自动自发,舀取满满一碗。

  他现在很需要大灌几碗,狠狠地,把某个念头冲掉。

  某个……想把她找回来的蠢念头。

  文判先是静默,看他仰首,饮下半碗左右,才开口:

  “那是温曦月所饮过,同等量的忘川水。“

  “咳、咳咳……”

  如愿听到呛咳声,文判直觉心旷神怡,笑弧深刻。

  “几世累加下来,她所饮下的忘川水,约莫便是满满一大缸。”文判又恢复淡然,声嗓平平,闲聊一般的口吻。

  勾陈有些狼狈,抹着唇角水渍,还在咳嗽,没空插嘴。

  “下官未曾渎职,放任她不饮忘川水,狐神大人也知,下官最困扰的,便是这类魂体,说不听、教不会、任性,还得因她莫名的‘特殊’,被冥爷质疑下官存有私心,狠狠训斥了数回——”

  文判为自己斟水,啜着,神色淡笑,续言:

  “后来,还劳冥爷亲自动手,扣紧她的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颚,强行灌水,确定她涓滴不漏饮下……呀,狐神大人不爱听‘那个人’之事,不坏你好心情,喝茶。”

  再替勾陈装满一碗,缓缓推过去。

  冥小子那家伙,在地府待久了,心肝结成冰肝,绝对不懂怜惜。

  勾陈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强行灌水的情形……

  红爪不由得收紧,陷入掌心。

  很想细问,问更多……关于她的事,但——

  在文判面前,他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嘴脸,此刻,反而拉不下脸开口……

  “狐神大人不介意下官一边处理冥务吧?”文判问,手里早先变出生死簿,预备开工。

  “……你随意。”今日文判怎这般多礼?有点……发毛耶。

  “狐神大人也别客气,一切自便,茶水不够,尽管吩咐小鬼们去添,爱喝多少有多少。”

  说完,文判低头,认真公务。

  “文判,你心情……很好?”

  好得太过头了!

  好得让人打寒颤!

  “故友作东,请我大啖人界美食,品香茗,畅谈旧事,心情自然极好。”

  “原来你也有交情极好的故友?我还以为,你对待任何一人,皆是不热络的态度呢。”

  “可惜,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了。”口吻太淡,听不出有几分惋惜。

  “哦?天底下有你文判无法相见之人?死亡,对冥府而言。不代表结束,反倒是‘开始’呀。”

  谁都难逃一死,差异只在早与晚。

  死后,定要往冥府报到,哪会见不着?

  “就是有这种蠢人,耗尽魂力,为守住一丝希冀,直至魂体失去气力,走向支离破碎一途——”

  “支离破碎?魂体也会如此?”俗称的……魙?

  文判搁笔抬眸,淡淡蹙痕在眉心浮现。

  是怜悯,更是对那痴傻之人的无声斥责。

  “不好好珍惜,一味使用,魂与魄终会耗竭,殒命后的魂,无法重归冥府,若死去,便真是永永远远的消失了。”

  “那也是蠢人自己的选择,起码他是甘愿的吧?”勾陈倒没有同情,对于别人家的事,意兴阑珊,问得很随意,听得更随意。

  “对,她甘愿,所以饮下忘川水,已呈现迷蒙状态,意识渐扬之际,仍旧呢喃说着,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文判幽冷之声,吟念着“不忘”时,有股凄寒之意,教勾陈双臂微冷,浮上几颗疙瘩。

  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无人知晓她是如何不忘,只知入世后的她,确实什么也没忘,凡胎出娘体,婴孩哇哇啼哭,尚不懂世事,她却不同,她,还是上一世的她。”

  文判淡淡觑向他,嗓音兀自清冷:“娃儿的第一声,全是哭,她的第一声,是‘勾陈’。”

  立即地,勾陈知道文判口中的“蠢人”是谁。

  不,在更早之前,文判口吐“不忘”,他隐隐约约便想到曦月……

  “如此异常的婴娃,你以为她爹娘会多开心,喜获神童?天降仙胎?”一声冷笑之后,文判续道:“出世的隔日,她便被当成了妖物,送往佛寺,原本……她那世的爹,打算溺死她。”

  对她的前世,勾陈并非毫无兴致去听,只是有一件事加倍紧要,像锁在咽喉的缚,逼得勾陈出声打断他。

  “慢着!你刚说……耗尽气力的魂、支离破碎的魂、若死去,便永永远远消失的魂……是她?!”

  方才,听着“别人家的事”的心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揪紧了心。

  文判点头,力道虽轻,但毫无迟疑。

  “自始至终,我与你所谈的,都是曦月。”

  “她这一世若死,不再有机会轮回?”勾陈紧握双拳,再问。

  “每一条魂,死后,过奈何桥,忘前尘事,涤去昔忆,等待重生之机……”文判先说着千古以来不变的定律。

  凡有正,必有偏,而他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了偏途。

  文判叹息一般,轻语:“曦月不经意间,动用了魂魄之力,只为守住记忆,如今的她已达极限,此世一断气,她那耗尽气力的魂魄,即刻飞散,分末不留,如何再轮回?”

  勾陈喉头紧缩,无法成言,连吐纳……都痛。

  “或许,这对她也好,不再受累于前世,终于能真正解脱。”文判的怜悯,在此刻,又变成冷眼旁观。

  眸光,恢复以往淡漠。

  “对你也是,所以我向狐神大人道喜,再无人干扰你,你要的宁静,如愿以偿。”

  似笑非笑的贺喜,刺得勾陈皱眉。

  他想要的宁静,并不是这样……

  并不是……她的消逝。

  他虽然曾说——要文判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气话。

  “还有件事,她托我最后为她做,我既允了她,自当为她办妥。”文判左手一翻,一个瓷瓶端捧掌心。

  文判二话不说,将其砸毁。

  瓶一破,轻灵的烟窜出。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对不起,我那时真的很害怕,我不是要伤害他,我只是怕……

  对不起,没有保护你,对不起、对不起……

  勾陈听见曦月的声音,最最耳熟的嗓,属于他和她相遇相爱那一世的嗓,倏地响起,她满怀歉意、后悔、自责。

  声音重复两三回,由大至小、由强转弱,再幽缓消失。

  文判又变出第二个瓷瓶,同样砸碎。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我想见他,好想见他,一眼就好,只求一眼……我在那儿等他,我不走,一直等到他来……

  这嗓,很陌生,他未曾听过,已是她隔世的声音,她祈求再见。

  瓶中音,回荡几回,最后也消失了。

  第三个瓷瓶,碎声清响。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别做那么危险的事,多珍惜自己一些,别伤害自己、别孤离自己、别再求死,我瞧了……好心疼,真的好心疼……

  那一世,她探得他的消息,却是他一次次自伤,甚至舍心不要。

  第四个瓷瓶,捏在文判手中,几乎要破裂,这一回,勾陈动手夺下。

  他自己尚未厘清用意,身体比意识更快。

  “狐神大人,这是做什么?”

  文判没伸手讨回,只是目光深凛地看着勾陈,看着他把瓷瓶握入双掌内,紧紧捍卫。

  “几个瓷瓶,你不是死也不听?”文判薄唇微扬,却不是笑靥。

  勾陈答不上话,手不放,仅能弄弄喘息。

  “而她,要我毁掉它们,让它们就此消失,不留痕迹。下官为你们效劳,个别完成心愿,毁去‘聚音瓶‘,毕竟这种东西有何意义?”

  连勾陈自己都难以置信,他会做出这种动作——把瓷瓶藏到身后,吼道:“不许毁!”

  若这一瓶也毁去了,声音随即消散,什么都不剩下……

  文判静静觑他,似审视,似打量,还带些挑衅。

  “瓶子护住了又如何?它比人更重要?只要它完好,曦月是死是活都无妨?她仅剩十六日而已。”

  勾陈愕然瞠眼,听见如此短的天数,一时之间反应不及。

  “十六日?!”不是十六年……

  文判的颔首,打碎了勾陈一丝丝以为“是文判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的希冀。

  “对,十六日后,曦月——她舍弃每一世的名,只坚持这个——她寿命将尽,魂魄在断气的同时,灰飞烟灭,由这人世间,彻底消失。”

  第10章(1)

  “这女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红发迎风飞扬,如火焰,漫天炙烧,更衬托着勾陈的心急如焚。

  光是数日的寻遍不找,他已经焦急欲狂,实在难以想象,她寻找他,长达几世……

  这滋味,她是如何熬过去?!

  “那一世,你决绝走后,她疯掉了,仿佛心魂随你而去,徒留肉身皮囊。某日的一次失火,她像突然惊醒,大声嘶喊着:‘勾陈还在里头!’不顾众人阻止,冲入火场,遭火舌吞噬,连尸首都找不到。”

  临行前,文判鬼嗓幽幽,清清浅浅: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惩罚着她对你的伤害。”

  “你何必呢?!把我忘了,从头再来、重新开始,不是更好?!”勾陈啐声唾骂她,想象着她若在眼前,他要如何的责备她!

  区区一只人类,为什么他就找不到?

  曦月!你究竟在哪里?!

  他追着她的踪迹,每每以为快要找到时,又错失下落。

  甚至,她这一世的“家”,他都前去探访,只因她的气息曾归返此地。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家,父母皆慈,开明、爽朗,兄弟各一。

  听他提及曦月,他们露出惊喜神情,以为他是她的爱慕者,拉着他闲聊。

  “我家小月呀,一直到三岁才开口说话,我们本来很担心她是不是聋哑,幸好她一开口,就会喊爹娘呢。”

  三岁才开口,是因前几世的经历,让她深谙太早说话,会换来异样眼光、绝情对待。

  她这世的爹,老好人模样,笑起来,只剩两道细细眼缝。

  “她说要去‘修仙’,我们也没阻止,她向来乖巧,不吵不闹,完全没发过孩子脾气,是三个孩子中最最懂事的。难得有两件事,是她坚持要去做,只要她开心,反正不是杀人放火就好。”

  一是改名为“曦月”,较他们为她取的旧名好听,那时她还不到五岁,他们诧喜于“女儿是奇才!认得‘曦’这么难的字!”其余的也没多想,便立即答应。

  二便是离家修仙。

  她的娘仍希望女儿有个归宿,望向勾陈时,眼神很满意——丈母娘看女婿的那种。

  “要是能修回一个丈夫、几个孩子,那边更好了。”

  “月妹前脚才走,你后脚就追来,怎么,小两口闹别扭?”她的哥哥皮肤黝黑,更显牙齿雪白,笑容很灿烂。

  “月姊从不生气的,要是你做错事,好好道声歉,她会原谅你的。”她的小弟与她有几分神似。

  若无累世记忆束缚,在这样单纯、知足的家庭中长大,她会有多幸福。

  “小月说,她要去个遥远之地修行,短时间内无法返家,不过,她会勤写家书回来,你也要跟她一块儿去吗?若是,请你多照顾她……那孩子,虽笑着,又总教人感觉她心里有事。”

  实话多难以启齿,难怪她扯谎,隐瞒死讯。

  勤写家书……该是一口气写满十几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帮忙,一年寄一封,佯装她平安无事——勾陈几乎可以确定她会这么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迟,怕追不上了,她独自一人,我很担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误行程,他如此回道。

  并非敷衍之词,更非信口雌黄,他是真的担心。

  十六日已减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听他所言,他们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说,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儿去拜访。”

  今早,来到南城外的小镇,寻觅她的气味,找到了,却得到这样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刚走,说要去神木村。”

  他赶去神木村,她的气息更浓。

  “曦月?她早上离开了,说是要往月湖方向走。”

  月湖、丰叶镇、同心村、夕颜山……她到过,又离开,步履一路南行。

  每到一处,他就会听见她的故事。

  一点,一滴,拼凑起来。

  拼凑她的数世经历、她的种种,在苍茫的人世间,一个人,努力着。

  一个人,踏上寻他之途。

  越拼凑,越觉得……自己像个倔强孩子。

  越拼凑,越觉得……自己的绝情,折磨了谁、辛苦了谁,又爽快了谁……

  为一件小事——

  只为区区一件小事——

  “小事?!我竟然会用这两字,比拟我那时的痛……”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是因为,她几世的经历,更痛?

  是因为,她默默的承受,让他加倍的痛?

  “曦月,曦月……我已经有多久不敢念出你的名字?不念,不代表遗忘,而是怕念了,就会忍不住——”

  想抱紧她。

  想把她逮进怀里,示弱、哀鸣一般的问她,当初为什么不要他?

  最后,勾陈来到芳草谷外,她的味道在此伫留。

  青青碧草连天,奇美之地,清幽宁静,他无心赏景,只想找她。

  “红宝?”

  熟悉的小名,令勾陈一震,猛然回头。

  会如此喊他的人,只有曦——

  不是她。

  是个眼生的姑娘,身上散发兔儿味。

  “你是曦月的‘红宝’?”金兔儿兀自惊呼。

  她是由发色来猜,这光泽、这浓红,像极了曦月所系的发绺。

  “你是——她寄信的‘兔儿’?”勾陈也已确定她的身份。

  “我是我是!原来曦月的‘红宝’长这副模样,真俊俏耶……”金兔儿有眼不识“狐神”,毕竟物种不同,“兔神”她才熟些。

  兔精身后有片巨大阴霾,笼罩在魁梧虎精头顶,蹲于树脚下画圈圈的身影,看来哀怨可怜。

  “呜,我就知道……你果然觉得俊俏好……”他这辈子永远也俊俏不起来……

  两人无视那方灰暗,勾陈直至来意:“曦月仍在此?又或者她已往下一处去?有说要去哪?”

  答案若为后者,他便要加快脚步,不能再多耽搁。

  “曦月还在!她人在后山,要和小家伙赏夕阳!”瞧他一脸心急,藏不住焦虑,金兔儿快快说,丝毫不敢延误。

  对于勾陈与曦月的故事,她所知不多,曦月总是淡笑,说她对不起他,说还在等他原谅,其余的,皆沉默带过。

  但“红宝”出现在这儿,就是曙光乍现!

  闻言,勾陈着实大松口气。

  她在。

  “曦月说……她快要死了,她是来道别的……”金兔儿喉一哽,眼眶又红了。以为他不知情,特别想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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