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香涵也不是真的想走,做做样子罢了,她还想见见自囚于佛堂的百里伯娘。「可我不想看到她,令人作呕。」
魏雪梅冷着脸,捂面抽泣。
假哭。
「……好,你在墨家这段期间,我不让她在你面前走动,我让文华侍候你,听你差遣。」
文华是百里兮云的陪嫁丫头之一,也是她的亲信,嫁给另一个陪房小子为妻,如今管着她的陪嫁庄子和铺子,是百里家护着的大管事,让几次想往里面伸手的魏雪梅不能如愿,三番两次吃了暗亏。
「嗯!文华姑姑我倒是信得过。」话中之意再一次暗贬魏雪梅。
*
小径尽头是一片竹林,竹林中有座香烟缭绕的佛堂,佛堂的门是开的,一个背向门口的女子坐在蒲团上,手拨佛珠,口念《大般若经》。
佛堂的左侧有个小水池,池面飘着莲花,水池旁开辟了半亩不到的菜田,一畦畦的青菜长得水绿。
「咦!姑娘,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去别处玩儿。」穿着简朴的妇人提着提篮,篮子里装的是豆腐和一条大头鱼,一小包红枣和白糖。
「你是……文华姑姑是吧?我是小涵,霍家堡的小调皮。」唉!文华姑姑老了,两鬓隐有白发,她差点都认不出人了。
「霍家堡……啊,你是香涵小姐!你都长这么大了,跟你娘亲长得好像……」文华轻呼出声,捂着嘴,眼中有着可疑的泪光。
是惊喜,也是遗憾时间的流逝与变化,这十余年来也就只有霍夫人不时地来探望,看她们过得好不好,可是夫人从不搭理她,自顾自的抄写经文,把霍夫人气得说再也不来了。
可不到一年半载,霍夫人又来了,对着墙骂上老半天,留下天麻、黄苓、人参、灵芝等药材给夫人泡茶喝,喳喳呼呼地又离开,扬言要放火烧了墨家。
当然是说笑的,墨府还在。
「嗯!文华姑姑,我想见见百里伯娘,她还好吧?」来了不见长辈有失礼数,不管对方见不见人。
文华苦笑着。「夫人许久不见外人,只怕会让你失望。」
连霍夫人来了都不能让夫人开口,明明心中有苦,夫人却说不出口。
「没关系,就当我来和菩萨聊天,与佛亲近,我可是很诚心的信徒。」刚说要学道家术式,这会儿又佛法无涯了。
霍香涵一蹦一跳的跳进佛堂。
身后的文华见她满腔热情,也不挡她,提着一篮子菜往后院走去,准备做饭。
「百里伯娘,你还认得我不?我是小香涵,你无缘的媳妇。此番前来,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上别的人了,不能嫁给西极哥哥。你别难过,姻缘天注定,各自安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在等着。」霍香涵拉了一个蒲团坐下,学旁边的百里兮云盘腿。
喜欢上别的人……喜欢上别的人……百里兮云拨动佛珠的手顿了一下,没人看出这句话竟引起她心底一丝波动。
当年她丈夫也说过相同的话——
「兮云,梅儿人挺好的,我很喜欢她,相信你也会喜欢,两人好好相处当姊妹……」
因为这些话,她心碎了。
明明是她的丈夫,为什么要分给另一个女人?原来他随便就能喜欢上别人。
「其实伯娘挺好命的,在这清幽天地里,不用和人争抢,不必见到不想见之人,你就安心的修佛,等佛祖接你上西天净土……」
这丫头在说什么,她挺好命的?
百里兮云自然听得见旁人说的话,以往上官月骂她,她只是不想回应,让上官月一人在那急跳脚,她依旧心如止水。
其实是因为怕哭出声,性格刚烈的她不想当个只会流泪的女人。丈夫心志不坚,她弃了他又何妨,不能重来的人生,她甘愿常伴青灯古佛,让一滴净水洗濯她心中的怨恨。
但第一次有小辈说她好命,不像许久不上门的自家兄弟,指责心疼她的「退让」;不像闺中密友上官月,让她手刃贱人,做不到也放过自己,反倒是这丫头开口就赞她命好。
「……不过我想问伯娘一句,你甘心吗?有心修佛才是佛,无心念佛佛何在?你连亲骨肉都不管不顾了,何来有心?再修一百年,佛也听不见你的祈求,无心之人被佛弃……」
有心修佛佛才在,无心修佛佛何在……被佛弃、被佛弃……骤地,佛珠滚落一地,佛珠串的红线断了。
「啊!怎么了,什么声音?我好像听见珠子落地声……夫人,你的佛珠串……」看到地上一颗颗油亮的菩提圆珠,手里端着茶水的文华怔住了。
不只是她一脸惊色,就连佛珠串的主人也错愕不已,这一串由凤眼菩提子串起的佛珠是佛教圣物,是当年百里老将军从南洋圣庙求的,当今世上只此一串,作为女儿的嫁妆,可见拳拳父爱。
而今串珠的线无缘无故断了,这意味着什么?
是吉?或凶?
还是来自佛祖的示意?
「咦!断了呀!伯娘,是不是菩萨生气了,说你修佛不修心,对菩萨不敬,祂在开示你修佛先修己身,你若放不下,执念太深,反而是身边的人替你遭罪受难。」霍香涵对着供桌上的神像合掌一拜,抬头看菩萨双目垂视的慈悲。
佛若有灵,当怜悯众生。她在心里祈愿。
「我……我的佛珠……」
百里兮云开口了,伸手想拾起散落一地的佛珠,可当修长纤指碰触到圆润有光泽的珠子,她的手忽然顿住,维持着上身微倾的姿态。
时间像是凝止了,不再流逝,佛堂内的三个人都维持不动的动作,连呼吸都轻浅了,浅到香灰落在供桌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无声无息地,两行清泪由百里兮云的颊边滑下。眼泪如珍珠,颗颗皆珍贵。
见状,文华掩嘴轻泣,虽哭得泪眼婆娑,她却在笑。
真好,真好,夫人哭了,她终于肯把心里的委屈哭出来。好,好,很好,香涵小姐也很好,她真是个福娃,福泽深厚……太好了,舅老爷能放心了……
笑中带泪的文华一吐心中郁气,在心中不断地重复「好、好、好」,好到她停不住憋了多年的眼泪,替自己、替夫人、替所有想帮夫人化开心结的人哭,哭得不能自已。
「伯娘,我帮你捡……」霍香涵蹲下身,正要拾起一颗离她最近的佛珠,谁知尚未碰到手就被拍开。
「走。」太久没说话,百里兮云的声音有些轻软、微微沙哑。
「伯娘要我走?」霍香涵轻声问。
「走。」她看着佛珠,眼神平静得有如屋外的落叶,静悄悄的落下,被风吹着走。
「嗯!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不过,有些话涵儿想说,伯娘为什么要把丈夫让给魏雪梅?她有哪一点比你好?感情不是让出来的,而是争出来的,你不争,是看不起自己曾经付出过的一切吗?那至少你要笑着,让别人哭,谁欠了你,刨心挖骨也要讨回来。」说完霍香涵低身一福,转身出去。
魏雪梅,一根长在她心底的毒刺。
百里兮云的泪珠儿干了,不再流,她若无其事的拾起一颗一颗的佛珠,捧在手心放入供盘中,号称沙漠明珠的双眼重新闪着坚韧的光芒。
*
第六章 父子间的对峙(2)
「咦!无念哥哥怎么来了?」一走出墨府,一道站在门前的人影让想回玉清观找人的霍香涵咧嘴一笑。
「无念哥哥是来接我的吗?你好厉害哦!掐指一算就知道我在何处。」她笑着走上前,拉着他的衣袍表示欢喜。
在玉清观花了两天收集其余的药草后,一方面担心小丫头在墨府的安全,一方面也想带她前往墨门一趟,他便顺着己心前来。
闻到霍香涵身上所沾染的檀香,墨西极问:「你进了佛堂?」她,愿意见人了吗?
「是呀!还和伯娘聊了一会,她的气色很好,就是不爱说话。」话少一点无妨,显得娴静。
「她和你聊天?」墨西极震惊不已。
「嗯!我说得多,她听得认真,我们处得还不错。」
「像你这样的可人儿,哪家长辈会不喜欢。」话中有着一股被遗弃的悲伤,只是强自压下。
「嗯!」她微笑的点头。
「谨……无念道士,可否移步府内一谈?」
迎面走来的是略显疲惫的墨之默,一接到门房传来的消息,他就过来了。
他看起来很累,肩都垂了,嘴角有两道很深的纹路。
前几天自家发生什么事自然有人来报,管家说陪同胡立来的人很是眼熟。
平安镇来了陌生人,他自然能查,没想到竟会是以为再难见面的长子,而且对方还成了道士。
「有什么话请说,世无不可告人之言。」朗朗晴空,万物生长,每一条生命都有它最后的归处。
闻言,墨之默嘴里发苦。「你还不想认我吗?不论我曾经做错什么、亏欠了谁,总要给我弥补的机会。」从儿子出现后却不归家来看,显然他对自己仍有怨。
「本道无念,来自无量山清风观,师尊一清道长,本道是个清修的道士。」墨西极详述来历,面色平和。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认为我未尽父亲之责,可是当年你出事时,我也是大力的寻人,整整找了三个月才放弃,而后仍每年都会派出人手四处寻找,只是传回的消息都让人大失所望。」他何尝不愿寻回自己的长子,那是他的亲骨肉,第一个孩子。
「那是你不够用心。」找回来任人当猪宰吗?他永远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宠妾灭妻还妄想父慈子孝、家和万事兴,他当老天爷是他亲爹吗?什么好事都落在他头上,不用付出就能白得。
墨之默颇为激动。「我真的没骗你,我将墨家大半的私产都用在找你,直到今日依然没停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是我的坚持。」他已经对不起他娘了,不能再让孩子失望,再难也要走下去。
墨西极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容本道问一句,当年的事件,你查出元凶了吗?」
「这……」他是追查到一批山匪,可是等他带人到达时,全部匪徒死于非命,线索到此中断。
「看来令郎的性命十分廉价,不值得你往下查。」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两个,不怕无人送终。
墨之默急着解释。「不是这样的,比起查出凶手,我更在意儿子的安危,因而集中人力扩大捜寻。」
「你没想过真凶若没找出来,就算找回儿子,还是会被害吗?」他的好父亲做得好,好到令人寒心。
「……」墨之默无语,他当真没去想这件事。
儿子失踪,墨家事务又忙得他焦头烂额,蜡烛两头烧,他的疲累和焦灼有谁知道?
「身为墨家人,其实你应该有所感觉,墨家不出傻子,只是你刻意回避,不敢往深处想,唯恐真相你承受不住,自欺欺人的还想当个好丈夫、好父亲,把别人当傻瓜看待。」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看走眼,错把鱼眼当珍珠。
「谨之,我……」墨之默很想说自己并未有所偏袒,手心手背都是肉,若真查出凶手,绝不宽宥,只是再多的解释都是狡辩,当时身心俱乏的他的确生出「这件事就算了」的念头,孩子若是找不回来,又何必闹得自家四分五裂,人心惶惶。
「凡事都有迹可循,只要捉住一点,幕后黑手便会浮出水面,可是你敢查吗?」墨西极眼神一厉。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当年送你到庙里为你母亲祈福消灾的那些人,不是死的死,便是早早离开墨府,他们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有人甚至吓得脑子都不清楚。」就连他也是事后才得知长子遭到围杀,等他赶到时,现场一片狼藉,极目尽是尸体和未干的血滩,而他儿子下落不明。
「凶手没死,本道未死,你还活着,为什么不能査?因为你在害怕,害怕査出的是你不愿接受的事实。」谁心里没点数儿,不过没人戳破那层窗纸,任由疮疤继续溃烂。
「胡说,我有什么好怕,有人想杀我亲儿,我还任他逍遥法外不成?」墨之默还坚持是外人所为,墨门的仇人不在少数,他们挟持儿子想逼他妥协,让出西澜城。
墨西极呵呵一笑,但笑意不达眼底。「如果墨家嫡长孙没了,得利者是谁,本道不信你没想过。」
「不会是他,他还小……」墨之默说的是次子墨书轩。
「那他生母呢?」他还想装傻呢!
墨之默心口一抽,眼神一暗。「她……她不会,梅儿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一直对你很好……」
「呵呵……你说的好是让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吃馁饭,逼他吞虫子吗?骂他是爹不疼、娘不要的贱种,叫他早点去死,不要占了她儿子的位置。」所以祖父才把他接到身边照顾,那女人找不到机会下手,一直到他十一岁那年。
「什么!」他惊得双目瞠大。
「抢走另一个女人的丈夫,霸占她在家里的大权,妾室大过妻,你说她善良,那你的元配夫人就是邪恶咯?因为她什么都不要,拱手让夫,这是她的原罪,说穿了,你心里恨着妻子,恨她不肯为你低头,刚烈得连你也舍弃,所以你要向大家证明你的选择没有错,错的是她,谁叫她不够爱你……」
不够爱你……这句话狠狠击中墨之默的心,让他不得不看清自己心中所想。即使妻子的心不在他身上,还是有女人心甘情愿为他持家生子,他不会少了谁就失意丧志,依然昂然立于天地间。
只是夜深人静时分,他还是有几分落寞,虽然温柔懂事的侧室凡事顺从他,把他当天来看待,他是她仅有的依靠,但他说起地泽二十四阵法、兵家奇门阵法、连弩车的辘辘、机关术的布置,她却是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出身世家的百里兮云可以和他侃侃而谈,他们谈天文、说地理,论奇文异事,他知道的,她无一不精,月下舞剑,醉饮桃花酒,笑谈天下事。
这些是魏雪梅所不能给他的,两人相处越久,他越觉得她言语无味脑中无物,可为房中人却成不了正妻。
「无念哥哥,你是西极哥哥吗?」越听越不对味,身为旁听者的霍香涵品出一丝不对劲。
面带厉色的墨西极头一低,多了三分柔和。「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好吗?乖,听话。」
「嗯!」她像只温驯的猫儿,乖巧地让人想给她顺毛。
墨西极这么做了,大掌揉着她的乌黑发丝,把她揉得都想咬人,露出凶狠的小牙。
「墨门后继无人,墨家也快要败落了,如果你把这件事交给我,不再插手,我可以考虑重振家威。」魏氏不除,墨家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