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声音带了点恐慌,高声尖叫,动也不动的无念刚一拧眉,忽有一物从天而降,直接撞入他怀中。
本能地,他伸手一接。
可是……
低头一视。
对上一张粉白细致的小脸,以及大而有神的秋水眸子。
*
什么破烂玩意儿,她初到西澜城,想说来见识见识,谁知不过是座华而不实的书楼罢了,凭啥眼睛长在头顶上,从门缝斜着瞧人。
人无高低贵贱不正是他们自个儿标榜的,还再三推崇,兼爱世人,结果最不是东西的便是自个儿打脸的人,人前说一套冠冕堂皇,人后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人面兽心。
要不是冲着门口那个「墨」字,谁稀罕「到此一游」,纯粹是瞧个热闹,看是不是名符其实,有没有辜负墨门名闻遐迩的名声,给后代小辈振聋发聩的启示。
谁知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百年世家的名号下早已溃烂成泥,近十年内已不出足以堪称当代人杰的人物,随着下一代的日益张狂、自视甚高,名存实亡的墨门日渐没落。
爹娘说破船也有三斤钉,还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比起其他只知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墨家人尚有可取之地,至少老爷子在的一天,墨门倒不了。
可是这会儿看来,根子烂了的家族是没有机会发芽重生的,打从偌大的宅子被个姨娘打理后,里子、面子全没了,谁会跟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妾打交道,无疑是自取其辱。
哼!庶生子哪来的脸面敢和北方第一大堡论姻说亲,自个儿也不端个脸盆照照,多大的嘴吃多少的饭,以庶充嫡太不要脸了,还自封个什么「清墨公子」,简直是一大笑话。
「姑娘,你还要挂在本道身上多久?虽然你不重,但终究男女授受不亲,本道不好污了你的名节。」无念好声好气的说道,怀中多了个香软妹子,两只藕臂环在他脖子上,他仍面不改色,毫无波澜。
这是在童玉贞长年压榨下磨练出的坚毅心性,能在水深火热中存活下来,可见是非人也,练就铜身铁骨。
「咦!你看得出我是女儿身?」她明明做男装打扮,还模仿得唯妙唯肖,是哪儿露出破绽?
「眼没瞎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大概只有她自个儿认为完美无缺吧!殊不知处处是漏洞。
「怎么可能,我这富家公子装扮一路畅行无阻,不晓得多少闺中小姐、大家千金被我迷得晕头转向,羞答答的朝我丢绢子、抛媚眼、抿嘴一笑。」她可受欢迎了,是人见人爱的霍二少。
「耳洞。」
她一怔,随即露出懊恼神色。「啊!失策,我倒忘了这事儿,亏我聪明绝顶,智赛诸葛,却在小事上迷糊。」
智赛诸葛?是谁给她的错觉?分明是娇养的娇娇女。一旁的无明暗自腹诽。
「香粉。」
「嗄?」什么意思?
她被搞懵了。
「男子身上不会有浓郁的脂粉味,姑娘是惯用香药沐浴之人,因此有股由内而外散发的香气。」味儿不是很重却经年不散,若有似无,悠然如馨,兰芷之香掩盖不了。
闻言,她粉颊微酡。「哎呀!这位大哥真是厉害,鼻子一闻就晓得我的习惯,敢问尊姓大名?」呵呵!难得遇到个有趣的,她一定要相交成友,不然出门一趟多无趣。
「本道无念。」无量寿佛。
「本道……你是道士?」她惊讶的睁大眼。
余悸犹存的霍香涵这才低头去看,赫然发现接住她的清俊男子穿着道士袍,头发束起,目光清冷。
「姑娘,你还是下来好说话,本道虽是修道之人,亦是男子,不宜与你太过亲近。」他心如止水,无有妄念。
她脸红得快要滴出血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是被人从上头往下丢,我吓着了,腿软。」
霍香涵面臊的承认自己没用,她哪晓得墨楼的人竟如此无礼、蛮横不讲理,冷不防的将人扔下楼,突如其来的变化叫她措手不及,一时间她真愣住了,以为这下子非摔惨了不可。
幸好她这人运气一向不错,从小到大没出过什么大事,是逢凶化吉的命格,不论走到哪里都福运满满。
无念眉头轻蹙。「百年墨楼何时也做出丢人行径,莫非姑娘做了不当事宜得罪了人?」
他所知的墨楼遵循墨家制定的规矩,从不与人为恶,广纳多家言论,与人平等相待,不分贫穷贵富。
「哼!才不是我的缘故,不过因为我是姑娘家就瞧不起人,说什么墨楼只接待文人骚客、天子门生,女子不得进入……什么时候墨楼不准女孩家入内了,听都没听过……」她不快的嚷嚷,面有愠色,觉得被人轻慢了。
狗眼看人低。
「是谁说墨楼不接女客?」墨家女子不输男子,红颜姑姑便是其中翘楚。
能言善道,允文允武,乃天下奇女子是也。
「他。」霍香涵抬臂一指。
二楼的包厢内走出一名摇着羽扇的白衣男子,他身后的手下押着一个小厮模样的清秀小子,对方因挣扎而扯落了包头的布巾,一头黑亮的长发披散肩上,原来是个丫头片子。
霍香涵刚一比,另一道人影也被扔出外间,惊恐的尖叫声再一次响起,差点将人的耳膜穿破。
不过没等到「砰」的落地声,半空中突地出现一只尺长的白鹤,倏地一穿,秀气小丫头趴在白鹤背上,缓缓落到一楼大厅。
「收。」
无垢一喊「收」,栩栩如生的巨鹤顿时化成巴掌大的纸鹤停在他手心上,白鹤拍拍双翅拉颈一呼哧,便成一张动也不动的黄符,他手一翻,黄符滑入袖袋。
「啊!这是……」
「雕虫小技而已。」
故作不在意的无垢内心有些得意,发亮的眼神朝两位师兄一瞧,一个是好笑他的孩子气,一个是不屑他的小动作,抢师兄们的风头。
不过两人都无责怪之意,只是不想他暴露太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几位道兄若是想到本楼用膳,品文论道,本楼自当竭力欢迎,可若只想多管闲事,不依循本楼规条,还请速速离去,任何在本楼生是非者一律驱逐。」
带着傲慢和狂妄的声音一落,双脚一沾地的霍香涵还没来得及感激无念的救命之恩,她一转身杏目横瞪,樱桃小嘴儿忍不住朝上破口大骂。
「呸!什么清墨公子,不过是姨娘生的庶子,尽往自己脸上贴金自抬身价,墨楼还轮不到你当家做主!一只螃蟹横着走就想耀武扬威,我看你少用『清墨』两字欺瞒世人,简直丢尽墨家人的脸。」这一扔之仇她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她可是爹宠娘疼,一家子捧上天的宝贝金疙瘩,只有她欺负的人,没有人敢给她气受。
刚刚是……咳!咳!一时不察着了道中了暗算,要是知晓对方的小人伎俩,她铁定把人打扒了,一人踹上一脚姑奶奶的绣花小脚。
「放肆,竟敢在墨楼中羞辱我家公子,谁给你的胆子!」墨家侍从大声喝斥,颇有教训人的意味。
脸色难看的清墨公子一言不发,但是阴沉的双眼中透出腾腾欲出的怒火,死命的盯着楼下女扮男装的女子,恨不得把她的嘴巴缝上,似乎她只要多开口说一句话便要小命不保了。
在这西澜城中谁人不知他是墨家公子,如今的墨门更是由他娘掌着中馈,人称二夫人,府中的大小事由她说了算,没人敢违逆。
一个丫头片子一口一个庶子,他心中怒意勃发,若不是那个老不死的阻拦,他娘为何迟迟不能正名,一直只能以侧室之名屈居人下,让久不闻事的正室压得没法出头。
「狗腿子。」披头散发的小丫头往小姐身边一站,不齿的呸了一口。
「你……」
「我怎样?你们今日敢扔我家小姐,明天我家老爷夫人就能把你们从城墙扔下,不长眼还想仗势欺人,我呸!呸!呸!呸你的祖宗十八代……」小丫头一张嘴也不是好惹的,连珠炮似的,像根一点就着的小爆竹。
「咳!水草,打人不打脸,骂人不能连亲带戚,墨家还是有好人的,咱们不能因一粒老鼠屎造口业。」起码墨爷爷人很好,她还小的时候他常给她糖吃,还教她走八卦方位。
「是,小姐,奴婢话说太快了。」水草头一低,兀自忏悔,心直口快的毛病一定得改。
「没事,我娘说有事她担着,这西澜城里还没人敢和漠北军杠上。」墨家再横也横不过三十万大军。
「你娘是谁?」清墨公子心口一惊。
「你不配问。」
漠北军、漠北……上官……「你娘是上官月?」
北方第一大堡,霍家堡堡主夫人,漠北军将领上官横的亲妹妹?
蓦地,他神色一变,眼中的怒色转为喜色,手中的羽扇一摇故作风雅,风流倜傥的走下楼。
「你没资格喊我娘的名讳。」爱吃醋的爹若听见了,准拆了他的手脚,大卸八块。
清墨公子自来熟的扬眉笑道:「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敢情是香涵妹妹,几年不见都变了模样,叫清墨哥哥认不出人了。」
一得知是霍家堡的千金,他的态度大反转,前倨后恭,一张嘴抹了蜜似的,放下身段哄人。
「少在那套交情,谁和你哥哥妹妹了,我跟你不熟。」看他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脸,真叫人作呕。
「香涵妹妹还在记恨呀!规矩就是规矩,不可轻易打破,清墨哥哥在此跟你赔礼,勿再怪罪了。墨楼自八年前起便严禁女子登楼,凡独身女子不得入内。」他面上笑着,心里却想着,臭丫头,等你落在我手中,定有你好受的,霍家堡也会成为我的囊中物,到时墨家家主之位舍我其谁。
「放……放你的神仙喘大气,我明明在楼上包厢看见不少女子,你还想睁眼说瞎话唬人。」她是基于好奇才想上楼一窥,哪知人才上了二楼就被扔下楼。
他眼露一丝不自在的邪笑。「那些是……客人带来的,用来吟诗作乐、陶冶性情的女冠。」
「女冠是什么?」
女冠指的是女道士,但也暗指娼门之意,有些道观专收女子做皮肉买卖。
昔日唐朝女诗人薛涛便是营妓,原是官家小姐的她自小聪慧,可惜父亡后落入乐籍,被西川节度使所欣赏,晚年归隐碧鸡坊,着女冠服度过平静的一生。
第二章 对他有好感(1)
「女冠是……」
清墨公子心有盘算,正想解释何谓「女冠」的真意,一道冷沉的厚实嗓音适时扬起。
「够了,墨书轩,一个姑娘家不用知晓那些见不得人的污秽事,你留着脏己身便是。」无念一侧身,挡住懵懂无知的霍香涵。
清墨公子面色一沉。「你是谁?」
为何知道他的本名?
因墨门的庇荫而成名的墨书轩已多年不曾使用本家姓名,对外一向以「清墨公子」自居,借此抬高自身在外面行走的身分,让人不去联想到他原来的「二」公子地位。
在他心中,或者在他和他生母的心里,阻碍他们青云路的嫡长子根本不存在,早就死在荒郊野岭之中,他便是继承人。
可是一提及本名,他就忍不住恨起偏袒嫡出的老不死。
嫡庶分明的墨老爷子向来看重嫡系,墨书轩这一辈的嫡子当以「西」字命名,而他和弟弟却不能用,明白地告诉他人他兄弟二人不是老爷子中意的继承人,下一任家主。
「本道无念,无量寿佛。」无念单手置于胸前,一念道号。
「你是道士,该去修道养性,何来插手红尘事。」眼一眯,墨书轩手中羽扇阖起,颇为不善的看向令他感到心头浮躁的道士。
说不上什么原由,就是不喜,感觉他的出现会让自己失去原本握在手中的东西,如巨斧往脑门砍下。
「红尘也是一种历练,不看破如何修道?」人世间是最大的道场,唯有大彻大悟了才能走进大道。
墨书轩冷嗤。「那就麻烦你走远点,本楼不能助你修炼有成,好走,不送。」
他早把自己当成墨门少主,墨家的事他说了算,迎四方来客的墨楼由他做主,旁人无庸置疑。
「墨书轩,你还不是家主。」无念带着师弟往席上一坐,无视他骤然一变的阴沉脸色。
「水草,快,我们也坐。」古灵精怪的霍香涵见缝插针,机伶的拉着丫头同桌入座。
别人带女眷,她也可以充当,虽然她不懂女冠是什么意思,不过阻拦不了她爱胡闹的性子。
看到霍家千金和道士同坐,墨书轩眼中一闪阴狠之色。「香涵妹妹别和清墨哥哥呕气了,楼上我给你开一间雅间,我们许久未见了,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聊聊儿时事……」
「不是说女客止步吗?这是规矩。」真当她好打发,三两话就想她放下刚结的新仇。
「你非客人,是自家人。」他语带某种隐喻,好似与她关系匪浅,理所当然是座上佳宾。
「谁跟你是自家人,我姓霍,你姓墨,八竿子打不着。」他脸皮真厚,都给臭脸了还硬要巴上来。
墨书轩笑意满眼的再度打开羽扇,一脸得意样。「香涵妹妹莫非忘了,我们两家可是有婚约在,日后你要嫁进墨家,身为未婚夫妻,你我自该亲近亲近,别因无关紧要的人闹生分。」
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道士,似在说——还不滚,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早点走,免得自个儿难堪。
「呿!你还真会给自个儿找脸,把自己当盘菜,和我定有娃娃亲的是墨家大公子,是我娘和百里伯娘定的亲,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算是哪根葱、哪根蒜,也敢妄想她这块金疙瘩。
呸他个三缸口水,淹死这只臭耗子。
「我便是墨家长子,当年定下亲事,两家交换了婚书和信物,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有婚书为证。」她只能嫁给他为妻,他要整个霍家堡陪嫁。
霍家堡做的是玉石和药材的买卖,有自家的玉石矿脉和药田,来往的生意十分庞大,还专供军队的药物军需,收益相当惊人。
霍家堡堡主霍天纲与妻子鹈蝶情深,只生一女霍香涵便不想妻子再多受一次生育苦,故而女儿成了两人唯一的骨血。
后来霍天纲收养了为救他而死的兄弟之子,因此名下多了一名义子,虽非亲生,但也当作亲儿子教养。
即使霍天纲多次放话说义子为他传人,将来由义子继承霍家堡,夫妻俩闲云野鹤的四处云游,不过问堡中事,但是大多数的人仍不相信他放得下一切,将家业交到外人手中。
于是乎,族中有年纪相当的子弟便不肯放弃,千方百计的接近霍家的宝贝儿,想要一举拿下这块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