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月出阁时的十里红妆叫人记忆犹新,轰动漠北二十年,尚无人能出其右。
这些年她的嫁妆只增不减,加上霍天纲给的,不用全部,只要一半给了霍香涵,这头羊还能不肥吗?
利欲薰心的墨书轩抱持相同的想法,目前他想要得到家主之位还有点困难,不仅诸位长老不同意,百里家那边也有闲话,百般施压,他们都在等生死不明的嫡长子墨西极。
可是他若得到霍家堡的相助,何愁心中所想不能如愿,弟子遍及各地的墨门将是他一人独大。
这居心叵测的母子俩不曾知会家主一声便合谋一计李代桃僵,想用移花接木以庶子取代嫡子,借由婚书一事先将人娶进门。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成了墨家的媳妇,还能飞了不成?出嫁从夫,自是由婆家做主。
「尽管作你的春秋大梦,婚书上写着西极哥哥的名字,你叫墨西极吗?别当我天真好哄骗,想娶我,下辈子都不可能!」为他的无耻话语,霍香涵气到两颊发红。
「就是嘛!癞虾蟆不知丑,也敢高攀我家小姐。」水草跟着帮腔,怒目横视,握着小拳头想揍人。
「说得好,癞虾蟆。」霍香涵重重一点头,主婢俩像一对河豚鼓起腮帮子,怒不可遏。
「这世上没有墨西极这个人,香涵妹妹说错人了。」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时不时的绊脚。
「你才错了,别以为西极哥哥只身在外你就能只手遮天,他早晚有一天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就被打回原形了。」气愤不已的霍香涵半点情面也不给,直接戳人痛处。
墨门主母百里兮云与霍家堡堡主夫人上官月是同门学艺的师姊妹,也是感情甚笃的闺中密友,从小就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互许儿女的亲事,两人谈成时无比欢喜。
上官月一直有个侠女梦,在江湖行走多年才遇上一生挚爱,而百里兮云和丈夫墨之默是指腹为婚,一及笄便成亲。
原本也是佳话一段,小俩口自幼相识,有一定的情分在,虽不到情深意浓,也是小意温柔,眼看着佳偶天成。
可是世事若能尽如人意,也就不会有夫妻情断了。墨之默早早有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因父母双亡前来投靠,他怜惜表妹孤苦无依,多有照顾,一来一往的朝夕相处中,难免情愫暗生。
自古以来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墨之默以为出身大家的妻子能接受共事一夫,便在妻子怀胎九月时纳早有首尾的表妹为妾,他大张旗鼓的摆席设宴,好让表妹有所依靠。
喜宴当日,百里兮云才得知此事,自是心如刀割,坚决不许丈夫纳妾,还在宴席上大闹,怒打小妾,全然未顾及丈夫的颜面,觉得丢脸的墨之默勃然大怒,失手推了她一下。
殊不知这一推推断了夫妻感情,百里兮云认为丈夫心里只有表妹没有她,娶她只是敷衍,悲愤交加之下动了胎气,难产了三天三夜才生下长子,一度血崩差些救不回来。
哀莫大于心死,死过一回的她再也不相信男人,不听墨之默的任何解释,把自己关入府中的佛堂,谁也不见,连亲生的儿子也不要了,整日抄经念佛,不问世事。
自知有愧的墨之默这才特别关爱长子,打算从小培养他当日后的家主,甚至让人以少主称之。
只是一碗水很难端得平,当次子、三子、幼女接连出生,他对长子的愧疚日益薄弱,加上美妾的枕头风,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人心是会变的,只闻眼前的笑声,看不见夜里某人默默流出的眼泪,任凭寒夜孤枕,蜡炬成灰。
看到霍香涵眼底的鄙夷,一向被人捧得高高的墨书轩不由得一股怒气往上升,同是墨家子孙,他有哪一点比不上墨西极?「他死了,回不来了,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要不是祖父极力拦阻,父亲早已立衣冠塚,迎牌位入祠堂供奉了!」
一把年纪了还不死,专跟底下子孙过不去,要是早把事情了结也就一了百了,省下多少麻烦事。
偏他还不死心,一口咬定嫡孙未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打起精神寻人,花费无数的人力和银两。
「胡说,西极哥哥才不会有事,你再造谣生事,我绝饶不了你!」她相信老天有眼,会护佑良善之人。
两人你争我吵的闹了起来,几乎要大打出手了,看得墨楼内的人瞠目结舌,就没想过出面劝和。
在吵闹中却有一处宁静,三个道士旁若无人地喝着香茗,彷佛周遭的人与他们无关,独立于红尘之外。
只是当霍香涵被气哭,眼睛泛红的时候,无念持箸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用膳。
「香涵妹妹还是多读点《女诫》,做好女子的本分,顺从地在堡中等候花轿上门。我不小了,也该成亲了。」他让母亲去提亲、下聘,顺风顺水的人财两得。
打着如意算盘的墨书轩在心里作着美梦,他当墨、霍两家的联姻势在必行,只要是墨家儿子娶霍家女儿,谁都可以,是兄或弟并无不同,北方两大势力的联合而已。
可惜好梦犹来最易醒,他的万般算计不过是个笑话,定下婚事的是两家夫人,而非一家之主,因此两位大家长无权做主,想要成事还得夫人们点头,丈夫只是摆设。
「水草,把治疯病的药给他,这人有病,病得脑子生疮症了,用给牛的分量让他服下,省得一再发病。」最好一次把人毒哑了,以免张嘴闭嘴没一句好话,嘴臭难闻。
「是,小姐。」水草是个机伶鬼,随手从怀中取出鸡蛋大小的牛屎丸,黑不溜丢的,准备往嘴贱的墨书轩嘴里塞。
「你……你们别乱来,小五、小六,挡住……」见状的墨书轩骇然一惊,连忙往后退,以羽扇遮住半张脸。
「敢对我家公子无礼,小心拳头不长眼!」
小五、小六虽是随从,却也是墨门专为主家培养的暗卫,看似不经意的推换暗藏劲道,一经施力,手骨即断,留下暗伤,重者还有可能致命,不可不说十分阴毒。
「啊——」
「我的手……」
两声惨叫。
「叫什么叫,两个娘儿们还能吃了你们不成!」两人装得真像,他都要当真了。
「公……公子,手断了……」小五面色发白,左手扶着右手,眼露惊慌,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公子,小的浑身使不上劲,五脏六腑全移、移了位……」痛……痛到他想死。
「你们……不是做假?」看他们一个个痛苦的神色,墨书轩面有讶色,有些狐疑。两颗脑袋瓜子重如千斤的点头。
「谁干的?」他看向腕白如细瓷的霍香涵,又瞧了一眼细胳膊细腕的水草,心有怀疑。
霍家堡是武林世家,堡主夫妇都习武,是江湖中人,但眼前这两个小姑娘却不像是习过武的。
「我。」
「你?」
无念一起身,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善意的、恶意的、不解的,大家想着,这个道士想干什么?
「墨家人不欺凌妇幼弱小,也不仗势出身恣意妄为,你若不懂何谓墨家人,回去翻翻万言造册的家训,多看几遍背熟了,你会知道如何做个仰不愧于天,俯不忤于人的墨家人。」目前的他并不称职,连做个家仆都不合格。
「你是墨家人吗?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你敢动墨家人,不怕走不出这楼吗?」墨楼内,墨家人为尊。
无念目光澄澈的望着他,眼中深意似古井底,墨黑一片。「天作孽,犹可救,自作孽,死不足惜。」
「你这是在教我做人吗?」一个向天借胆的道士果然不知死活,在墨门的地盘上竟敢挑衅。
「是在提醒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人不要贪不是自己的东西,拿了多少就要还多少。」道家思想是无为而治,道法自然,他此行是探亲,不为生事,事一了便会返回宗门。
只是,事与愿违。
他不找事,事找人,尽管他想置身事外,体内的墨家血仍让他放不开手。
「你到底是谁?」墨书轩觉得有古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此人给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道士。」被带入道观十余年,打坐、冥想、悟道,日复一日平淡的日子,日出听道、日落抄经,心平气和。
无念并不晓得他偶尔会面露戾色,有见血的冲动,在一清道长的开导下,以为是心魔作祟,是修道之人必经的过程。
实则不然,是他累积十世的暴戾在隠隐作怪,想冲破压制重获力量,以尸横遍野来完成今世的功过,数来世的因果。
「你是哪家的道观?」他好去理解理解,谁家的观主敢与墨门为敌。
「天下之大皆为道。」道法无边,不见尽头。
「呵!呵!道士真狡猾,打马虎眼,不过你进了我墨楼就该懂点礼数,我的人不是你想伤就能伤的。」若让他全须全尾的走出墨楼,「清墨公子」四个字还能在西澜城立威?
「咦!二师兄,这人说话真难懂,伤了就伤了,还要留人不成?要是大师姊那脾气,一个个倒挂梁上给我们守夜。」无垢是吃过苦头的,可是又不得不写个服字,一张符能解决的事,何必多费口舌,世人多愚昧,多说无益。
无念会心一笑,轻抚他头顶。「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懂事我们要体谅,方外之人有容乃大。」
无垢半懂半懵的点头。「听二师兄的。」
「嗯!乖,走了。」来了趟墨楼,他失望大过怀念,今非昔比,腐败的气味吞蚀了正气浩然。
让无明和无垢随行是童玉贞刻意所为,为的是拉住无念冲天而起的戾气,当他想与人动手之前,会先考虑师弟们的安危,以他们为缓冲让他思考再三。
今日若无这两人,无念可能克制不了心中的意念,他会随心所欲的拆了墨楼,打折墨书轩双腿,再一把火烧了书楼,引来墨门众人的不满。
「好,走了,我还想看看城外的石头山……」
「是石岩山,寸草不生的岩石坚硬无比,偏又长出红艳似火的石岩花。」将石岩花晒干磨成粉加入兽血,可画出召兽的符纸,大型兽类如老虎、黑熊都能召出役使。
「四师兄见识渊博,师弟我还要跟你多学习。」勤能补拙,他一定能追上几位师兄在道法上的修行,不丢师父的脸。
无垢人如其名,太天真。
能在一清道长放牛吃草的教养下还能成长茁壮,由弱不禁风的小树苗养成如今高大强壮的树木,几个「无」字辈师兄下了多少苦心磨练,他们的心思之深绝非小师弟所能想像。
谁说道士一定是好人,水至清则无鱼,没一点心狠手辣,哪能斩妖除魔,桃花剑一抽便是恶鬼一只,不送轮回,从此烟灭在天地间。
第二章 对他有好感(2)
「谁准你们走了,都给本公子留下!」不给他们一些教训,以后谁都能踩在他头上。
墨书轩刚一喊,无念手一挥,顿时一阵白雾弥漫整座墨楼,让人无法清楚视物,如置身五里雾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雾?」
「不会是妖术吧?我们撞邪了……」天哪!看不见自己的手,这雾未免太浓了!
「快把雾给散了,我这盘棋还没下完,若坏了我的棋兴,小心我找墨楼算帐……」
「哎呀!搞什么,没瞧见我在做对子吗?墨家小子果然不济事,一点小事也办不好……」
此起彼落的抱怨声令人心烦,被雾困住的墨书轩寸步难行,明知楼里的摆设,却走不出去,绕来绕去又回到原处。
他脸色乍青乍红,忿忿地双手握拳。
*
「你这是障眼法吧!怎么弄的,可不可以教教我?我听我娘说江湖上有一种迷障法能遮掩人的眼睛,让人看不见眼前的情景而迷失心神,最后就疯了,以为是鬼挡墙,鬼哭鬼喊把自己吓死了……」
耳边不断传来女子叽叽喳喳的喳呼声,像是晴天打雷般可怕,几乎是没停过的开阖嘴巴,让人脑子嗡嗡嗡的直响,宛如针扎似的下起针雨,钻呀钻进脑门,扎得荡气回肠。
换成寻常人肯定受不了,媲美十只鸭子抢食的霍香涵根本没发觉她闹腾得很,还自认亲和好相处,和谁都能聊两句,不拘小节,一副江湖儿女的作态,豪气干云。
殊不知无念等人当她在说早课,捧着经书狂念,左耳听着、右耳送出去,全然不在意她在说什么。
也亏得他们耐性十足,没将她赶走,还容许她带了位被她抛在半路上的护卫加入,主仆三人成了拖后腿的拖油瓶。
「……无念哥哥你是哪个门派的?在什么地方?收不收女弟子?我资质聪慧,天生是块学武奇才,不论学什么都一教即会,是不用师门操心、天赋异秉的弟子,你看能不能引荐我成为你的同门,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
霍香涵是名符其实的武学奇才,又称武痴,不过是倒过来诠译,她是文不成、武不就、背书没耐心,看到梅花桩就头晕,马步没法蹲,长枪嫌太重,刀剑不喜欢,白日怕晒晚上想睡觉,描红、刺绣一窍不通。
她学得最好的应该是用毒,行走江湖必备的防身技能,杀人自救两相宜,还不费劲。
只是她爹娘不许她用,怕她毒死自己。
「我是道士。」一言以蔽之。
久久才回一句的无念算是厚道,简洁明了,意思是他是修道人,和江湖扯不上关系,她问再多也是空话,累的是嘴,她自说自话好几个时辰口不渴吗?
事实证明,霍香涵比夏蝉还勤奋,就算道士哥哥话少到近乎沉默寡言,但只要他动动嘴嗯上一声,她立即高兴的笑眼一眯,继续她永不休止的魔音骚扰,乐在其中。
「道士也学武呀!我娘说有个龙虎山,里面的茅山道士本事可高了,他们会布雨施咒,还会喷火,一把桃木剑舞动天下,替人改命延寿……」
「像这样吗?」
瞧她把茅山道士捧上天了,出自正统道门的无明起了较量之心,他轻弹手指,一抹幽蓝火光在指间跳跃。
「咦!你也会?」太神奇了。
「不算什么,哄哄孩子的伎俩。」他故作谦虚的将头一抬,实则乐在心底,眼露得色。
「我是孩子?」偏着头,霍香涵一脸不快。
他一咳,不好意思的脸红。「呃!我是说不是每个道士都出身道门,有些是骗人的,他们学的是邪门歪道,看起来有模有样,架势十足,其实花架子居多,中看不中用,就为几两银子虚张声势……」
「无明。」话多招祸,祸从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