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真的是……是我的谨哥儿?」颤着手,他轻轻摸着长大的脸,眼泪无止尽的流。
「是的,我是你的孙儿,祖父爱吃糖,常把杏仁糖藏在我枕头下,每回你被逮个正着,都推说是买糖给孙子吃,让我替你背锅。」一老一少躲在屋子里偷吃糖,你一颗、我一颗吃得哈哈大笑。
回想起昔日的光景,墨老爷子笑了。「靠……靠近点,让祖父好……好好瞧瞧你。」
「是,祖父。」他往前一倾。
墨老爷子看着,忍不住泪流满面。「好、好,长大了,我对得起祖宗了,死也瞑目了。」又道:「你当年到底是……我找了你好久……」
「孙儿受人所救,有了一番奇遇,现下才得以回到这里。」他只简单带过,又道:「孙儿才刚回来,祖父怎么能死,没有你给我撑腰,孙儿又要被人欺负了。」
他轻握墨老爷子手腕,摸了许久才摸到微弱的脉动,几乎是微乎其微,快要断脉的地步。
「谁敢——」墨老爷子大喝,但实际跟咳嗽没两样,有气无力,一说完冷不防吐出一口黑血。
「祖父,你中毒了。」他不是病了,而是毒。
「中毒?」墨老爷子怔愕。
「是毒,好些年头了,一点一点的侵袭你的精力,让人不知不觉的衰弱,以为是生病了。」手法真歹毒,虽非一夕致命,却是慢慢的折磨,身心都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那个毒妇!」居然敢朝他下手。
「魏氏?」
墨老爷子目露精光。「除、除了她还有谁?是我阻了她的……富贵路,不……不许她踩着你娘上位,因此她恨……恨我,巴不得我早死……」
也只有魏氏才有机会下毒,她掌控着墨家中馈,让几个送饭的老妇在饭菜中下药易如反掌。
「祖父,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顺顺气,喝口热茶。」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急于一时。
他一摸茶壶,茶是冷的,倒了半满的茶水入茶碗,双手往茶碗一搓,丝丝热气往上冒。
「再气也没几回了,临……临死前见到宝贝孙儿,我……我走得也安心……」墨老爷子苦笑着,一脸死气沉沉。
「祖父太早放下了,有毒就要解,虽然你已毒入骨髓,但未入心,还有挽救的机会。孙儿这儿有粒解毒丹你先服下,暂时压制毒性,孙儿想办法为你解毒。」他取出黄豆大小的雪白药丸,闻着有股清心醒脑的药香。
「这是……」孙子哪来的解毒丹?
看出墨老爷子的疑惑,他轻声说出,「孙儿是无量山的弟子。」
墨家少主墨西极,字谨之,正是一清道长的二弟子无念。
「你……你是……」墨老爷子惊愕不已。
无量山已有「圣山」之称,即使远在漠北亦有听闻,虽是道观却出神人,神通可通天。
「是的,孙儿来自清风观,一清道长乃我师尊。我行二,为无量山二师兄,师父不在,便由我代管观中事务。」他没说的是即使师父在也是他在管事,有事「弟子」服其劳。
「你当了道士?」那墨家的子嗣……
墨西极脸微红。「我们……咳!清风观的弟子可以娶妻生子,看个人意愿。」
他们是道士,不是和尚,修道之人亦有双修,不妨碍传宗接代,只是有些人一心向道,不愿为人间俗事耽搁了修行,这才独身一人,在岁月的洪流中向大道之路踽踽独行。
墨老爷子一听,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老头子还担心长房绝嗣……」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祖父,快把丹药吃了,先把毒控制住。若是有效,多吃几颗,我还有一整瓶。」
墨西极说着取出巴掌大的圆肚瓷瓶,里面的小豆子上百颗,都满到瓶口了。
无字辈的几个师兄弟什么都缺,唯独符筱和丹丸取之不尽、用之不完,谁叫他们有修炼狂师父和大师姊,两人闲来无事炼炼丹、画画符,别人一顶三,五颗丹药已经顶天了,两位狂人随便打个哈欠,十几二十颗成丹满天飞,符纸一笔勾成就是一叠,效力是他人的十倍、百倍。
前提是当人弟子(师弟)就得苦命点,鸡鸣就起,月兔落西方可就寝,吐尽最后一口血的找齐药草和画符所需之物,先做苦力才有收获,把师兄弟几人累得走不动,抱树呼呼大睡。
「好,我吃。」小小的丹丸就口一含,他连咽都不用咽便在嘴里化开,一股苦味在舌尖溢开,随即是莲花香气,冰冰凉凉地,由喉间渗入五脏六腑,再散向四肢。
霍地,墨老爷子眼睛一亮,迸出异采,灰中带青的脸色慢慢褪去,多了血色,许久才喘上一口气的气息趋于平顺。
虽然毒未完全清除,但他可以感觉到身体轻松了不少,捉握有力,不需要人搅扶,能背靠床头坐上一刻。
在这之前他连翻身都费力,气喘吁吁,稍微动作太大便眼发黑,头晕目眩,彷佛一条老命就要没了。
「祖父,可还行?」墨西极再一把脉,果然气血顺畅了许多,先前经脉的堵塞大为改善。
「死不了。」有了解毒丹,他再撑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知道还能多活一些时日,墨老爷子硬气地冷哼一声。
「你一天一颗不要停药,孙儿暗中找出下毒之人,查探是什么毒,若能查出是再好不过,孙儿立即为你解毒,反之祖父也不用忧心,孙儿解不了还有家师,世上没有什么毒能难倒我们无量山。」再不济召魂,用活人生魂问话。
墨西极不敢说有师父的十成本事,但只要有七成就够他受用一生了。父母生养他,无量山令他重生,脱胎换骨,他不忘旧恩,永远感谢师门的拉拔和护短,让他明白了事无对错,顺心而为。
墨老爷子欣慰的一抚胡子。「你会医术?」
「略懂,不精。」他靠的是各式各样的丹药。
其实墨西极是苦在心里口难言,他和几个师弟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虫,每回大师姊一炼新丹便找他们试丹,个个被丹药整得死去活来,上吐下泻还是小事一件,有几次差点小命被玩完了,剩一口气等着归阴。
看着已是男人的孙儿,墨老爷子感慨一声。「我墨家后继有人了,不至于落入奸狡之辈手中。」
墨书轩、墨书齐同是他孙子,可是这两人在他心中还比不上嫡长孙一根寒毛,庶出的就是庶出,上不了台面,他宁可毁了墨门也不能让人乱了纲常,以庶代嫡伦理不分。
「祖父,孙儿不一定会留下……」他还要回清风观修行,墨家的事太多太乱,他不想接手。
第三章 承袭宗主令(2)
不让墨西极把话说完,墨老爷子用力一咳,咳出带血块的毒血,把墨西极吓得不敢再说,怕他受刺激。
姜是老的辣,老奸巨滑,眼中一闪狡色的墨老爷子将手伸向床榻下方,顺着螭龙刻花摸索摆弄了一会,一前一后、一轻一重的朝螭龙双目按下,一个小暗柜从底下檀木座弹出。
「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听话照做的墨西极看见一只铜制小匣,不大,也就三寸见方,匣子上方是银制拉勾,轻轻一拉匣盖便掀起,里头放了一头玉雕的云虎,从大小、外观来看倒像一枚印章。
「祖父,这是……」匣子不重,他却是面色凝重,一副接到烫手山芋的模样。
「拿着。」本来就该是他的。
「祖父,我不能拿。」墨西极为难的推辞,他幼年时见过此物,故而知其重要性。
墨老爷子呵呵笑着,却不失严厉。「给你就是给你,没有什么不能拿,你是我墨家嫡长孙,我墨不离唯一承认的孙子。」
他这话说得很重,绝了后路,明明有三个孙子,却只认一个,其他成了弃子,心狠者方能承担重任。
「可是……」墨西极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双亲尚在,当儿子的不能越过爹娘,即使他心中无父亦无母。
「你爹手上的是家主印,管的是我墨家,而你手上的则是能号令天下墨门中人的宗主令,连你爹在你面前都得低头,服从宗主命令……」
墨西极默然不语,迟迟不给回应。得到越多,责任越大,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好,小小的宗主令重如泰山,捧得他胆颤心惊。
「谨哥儿,祖父老了,还能掌令几年?难道要我带进棺材里陪葬?」墨老爷子故作唏嘘,愁苦满面。
「祖父……」墨西极看着祖父瘦弱的身子,心口微微发涩,忍不住心疼他临老了还要受罪。
「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想想把自个儿关在佛堂的亲娘。虽然她没养过你一天。却也是冒死将你生下来,若是我一死,墨家落入姓魏的那女人手中,她会给你娘留活路吗?」
*
墨老爷子最后终于说动墨西极,他以墨家嫡系子孙身分收下宗主令,成为墨门第三百七十一代宗主。
但是他提出一个要求,暂时不公开他的新身分,仍以道士无念的身分行走漠北,等时机成熟再行公布。
「……这是隐身符,你往胸口一贴便可隐身,还有五雷覇顶符能用来防身,另外驱蛇符、召兽符、缚身符……你都带着,符多不压身,有备无患,孙儿无法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祖父要好生保重……」
怀中一堆黄符看得墨老爷子哭笑不得,他哪记得每一张符的作用,说得他脑门发涨。
不过是孙儿的孝心,他呵呵笑纳,一张一张的收好放入腰间暗袋,盼没有用到的一天。
看着孙子离去的背影,墨老爷子轻声叹息。
循着原路出山的墨西极到了平安镇镇外,他换下夜行衣,改穿上道袍,背后背着竹筐,筐里放着他一路采摘的药草,脚上的鞋还沾着未干的晨露,彷佛真上山采药了。
一入镇,天亮了。
镇上的喧嚣声跟着透亮的天色一起扬高,渐渐明亮的天空带来鼎沸的人声、叫卖声、吆喝声、小孩的哭声,一声声象征着生气,夜里沉静的小镇活过来了,充满朝气。
「无念哥哥,你去哪里了,怎么一早就不见你的人影?」起早扑空的霍香涵带着几分不快的娇气,但是不令人讨厌,反而有些天真与傻气,让人忍不住想揉揉她的头。
「银子快用完了,采些药草卖给药铺子。」这是他对外的说法,事实上也确实阮囊羞涩,所剩无几。
其实他带的银两够用,偏生遇上霍香涵这个吃货,以及她食量大的丫头和喂不饱的护卫,三人光是吃就吃掉大半的银子,还特别挑嘴,专挑贵的菜,一餐下来花掉他们三个师兄弟半个月的伙食费。
「没银子吗?我来,我家的金子堆积如山,让你花上三辈了都花不完。」别的不敢说,银子她最多,要多少有多少,成筐成筐的装金银元宝。
墨西极失笑摇头。「财不露白,下回别大声嚷嚷,若召贼来洗劫不是倒楣透顶了,连家里都不平静。」
对于小喜鹊似的霍家大小姐,他总是不经意地多一些包容,不由自主的看顾几分,也许是他们有婚约在身,在未解除婚事前她便是他的责任,他理所当然的对她好。
至于金山银山他倒是真没看过,听着挺诱人的,不过等他修炼有成了,这些身外之物还真看不在眼里。修道之人着重简朴,化繁为简,返璞归真,世俗之物反成累赘。
霍香涵一听,连忙压低声音,作贼似的东瞧西瞄,怕人听见她在说什么。「无念哥哥,你不要那么辛苦,我家真的……呃!很有钱,不用你起早贪黑的采药,山上雾气大,又有虫蚁猛兽,还有蛇……」
一说到蛇,她明显眼珠子缩了一下,看得出她对在草丛中钻来钻去的长条物没有好感,深有惧意。
「修行本就是苦差事,没人能在安乐窝里享福,以前在观里也是天未亮就得上山挑水,趁日头升起前打坐,吸收日月精华,每日固定要站桩,打拳两个时辰,而后才是听道、锻冶心性……」从早忙到晚是常有的事,他早已习惯这样的作息。
一成不变、日复一日,枯燥但不乏味,他每天都能从中得到不同的乐趣,在忙碌中学习何谓道法自然,而他也渐渐忘记仇恨,全心全意投入与天地的融合,化有形为无形。
「哇!听起来要做很多事,无念哥哥不累吗?」她一脸惊讶,要是她肯定做不到,光听就骨头酸痛,一身疲惫。
睡到日升东方的霍香涵是个小懒虫,叫她练字她坐不住,习武练功嫌太累,针黹女红死也不碰,玩乐跑第一,吃和睡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其他都得往后挪。
「当你把它当成日常琐事就不累了,对了,你不是一向睡到鸡都不打鸣了才起身,今儿个是天下红雨了,把你这只虫子惊醒。」墨西极取笑的轻揉她头顶,偏题的把他的事翻篇。
霍香涵蹶着嘴以手护头,她不喜欢被揉头,感觉很孩子气,被当孩子看待。「我作了恶梦。」
「作梦?」他忍住不笑,故作专注聆听。
「我梦见有条巨蟒追我,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双脚打颤,最后跑不动了,被巨蟒缠身,吓得大叫……」从梦中惊醒后就睡不着了,一身的冷汗叫人很不舒服,身体黏呼呼的。
墨西极一行人在道观中借宿,漠北人信奉大神和儒佛,三清道尊反而少人供奉,他们找遍人口密集的平安镇才找到规模不大的玉清观,观中就师徒二人两个道士,平常日子过得拮据,因此他们给了银子当食宿费。
也许是北方地广人稀,平安镇很大,不下一般的县城,往来商贾很多,故而也有几间客栈、饭馆、酒楼茶肆,一到赶集日特别热闹,跟过节似的,人如水的涌向街头。
玉清观就离市集不远,闹中取静,除了中殿和左右两座偏殿外,后面是以墙隔开的香客厢房,约七、八间,分男居、女众。
男居士,女信众。
「你屋里不是有水草,她没护着你?」墨西极提醒她,她不是一个人,身边带着丫头、护卫。
一提到水草,霍香涵脸色马上一沉,露出个苦瓜脸。「她比我还会睡,打雷都吵不醒她。」
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婢女,还真是没得挑了,惯出来的,会吃会睡的水草跟猪没两样,除了忠心真没其他长处。
「梦是假的,与现实相反,也许一会儿就有蛇羹吃,你就能报仇了。」墨西极笑着安慰,让她减轻梦境中的惊恐。
一说到「吃」,一阵腹鸣从霍香涵肚子传出。「无念哥哥,道观里有没有吃的?」
「饿了?」
小脸一红,她不自在的揉腹。「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闻言,他轻笑出声。「你还没一头小拧≠有肉,吃到哪去,啃根牛腿就够你闹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