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吃糖吗?”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麦芽糖,也不知是杳看出她情绪有些低落。
她征征地望着那糖。他说过,人生太苦,吃点甜调和会更好。
“要吗?”他再问。
她接过,撕开糖纸,犹豫片刻,含进嘴里,一抹甜味顿时于唇腔散开。
“好吃吗?”他笑望她。
她颇首,亦回他嫣然一笑。
两人各自舔着麦芽糖,她学他懒洋洋地叼在唇畔,一副散漫不文的姿态,他看了,放声大笑。
“这不像你,殿下。”他眨眨眼。
“不像吗?那这样呢?”她换个姿势,用双手握住糖梗,探出丁香小舌小心翼翼地舔,像小女孩吃糖那样。
他看着,原想继续取笑,但不知怎地,视线忽然胶着于她粉嫩如花的唇瓣上,喉间一阵难言的焦渴。
真想成为她嘴里那块糖,由她含着,慢慢地融化。
他全身燥热,连忙撇过头。她没察觉他的不对劲,午后,两人经过一片白桦树林,择了块树下的平地坐下,取出事先预备的干粮。
“要喝点吗?”她拿着一个葫芦。
“这什么?”
“是你最不敢喝的东西。”
他不敢喝的?他一怔。“莫非是酒?”
“没错,我昨晚请客栈小二打给我的。”她轻绽芳唇。“怎样?喝一点吧。”
她在说笑吗?明知他不能喝酒。
“方才我听你的,吃了糖,这回换你听我的,就浅尝几口也成啊。”
他睦视她。“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喝酒会起疹子?”
“呵,我就是想看看那疹子是何模样,喝吧?让我瞧瞧,你喝酒之后是何神态?”她软声央求。
也就是说,她想看他的笑话就是了。
无名抿唇,很想表示愤怒,但听着她的甜嗓,胸臆却一塌糊涂地软化,别说是喝几口酒了,瞧她这般求他的娇态,要为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喝就喝!以为我怕你吗?”他横院她一眼,抢过酒葫芦,打开塞口。
闻了闻酒气,有些呛,他咽口唾津,迟疑半晌,跟着把心一横——大不了痒个几天而己,又如何?
他仰壶就唇,咕噜咕噜连灌好几口,一派潇洒,喝毕,更故作豪迈地以袖口拭去唇畔酒滴。
“好,够爽快!”她笑着鼓掌。
黄汤方下肚,他便尝到后劲,俊颊潮红,直抵耳根。
“脸红了吗?真快!”她睁大眸,倾身凑近他,好奇地细瞧,唇角喻着挪榆的笑。“看来你真的不能喝酒。”
废话!他不是早说了?
“哇,连耳根都红了,我还是初次见到有人反应如此之快,你才喝几口啊?”她连连惊讶。
他瞪她,她靠他好近,一股淡淡的馨息刺激着鼻尖,透着嫣色的唇只在寸许之间。
不要再过来了,他就快把持不住——
“还要喝吗?还是别喝好了,我怕你醉了,我还得把你扛上马……”
她话语未落,软唇己遭他袭击,狠狠地攫住。
他掌着她后脑勺,霸气地传递着灼热气息,唇腔残留的酒液藉着哺吮,送进她嘴里。
“不准嘲笑我。”他一面吮吻她的唇,一面哑声警告。“陪我一起喝。”
他吻得热烈,吻得狂肆,她惊呆了,成长至今,她一向冰清玉洁,守礼自持,即便承佑哥亦不曾如此近过她的身,何况是如此放肆的亲吻。
而他,不仅吻了一次,转头喝口酒,又再度将那辛辣的液体送进她唇里,她尝到酒香,更尝到他野蛮的男人味。
他醉了,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她该推开他,严厉斥责他。
她如是想着,神志却昏蒙,心韵纷乱,身子瘫软,使不出力气。她不想离开他,只想偎他更近,只想他铁般的臂膀紧紧圈揽自己,想他吻得更深更缠绵,与他唇舌交融。
她约莫是疯了,或者也喝醉了,怎能如此不知羞耻,好想舔他的唇,如同方才舔着麦芽糖那样……
他忽地歪头,靠在她肩上。
她怔忡,有好片刻,依然沉溺于亲吻的余韵里,许久,才逐渐回神。
“无名、无名?”她轻轻推他,他顺势颓然倒地。
醉晕了吗?她不可思议地瞠视他,难以想像只是儿口酒,便能夺去如此一个昂藏男子的神智。况且,还是在吻着她的时候晕去的,她该庆幸,或者该引以为辱?
“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她自嘲,葱指轻轻刮他发烫的脸颊,心头百般滋味缭绕,也不知是喜是慎。
她静定地凝锑沉睡的他,片刻,幽幽一叹,将他的头温柔捧起,枕在自己的腿上。
这样他会睡得比较舒服吧!
她浅浅微笑,为他拨开一络垂落额前的发。
第8章(2)
一阵犹如夜袅呜啼的哨响惊醒无名。
他倏然睁目,警醒地窥探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真雅腿上,而她靠坐于树干,静静地打吨。
他缓缓起身,失神地望着她恬淡的容颜。
暮色已降,月光淡淡地照拂于她,眉目宁和,弯弯的羽睫下落着两弧宛如月牙的阴影,格外显得柔美。
好美,她真美……
他心弦牵紧,目光不舍地流连,直到又一声凄厉的袅响,他才恍然警觉。
是暗号!师父来到这附近了吗?
无名悄然站起,确定真雅仍在熟睡,从马背上系着的袋囊取下一条毛毯,轻轻覆在她身上,跟着便飞快地潜进白桦林里。
林间深处,两条黑影如电起落,打斗正酣,其中一个一身玄色劲装,另一个身穿青衣,他认出正是师父。
“快来帮我。”洛风瞥见他,厉声喝令。
他一凛,挥刀加入战局,师徒俩合作无间,不过一盏茶时分便占尽上风,一人送给玄衣男子一刀。
玄衣男子身受两处重伤,登时倒地,无名过去掀他蒙面布巾,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他震住。“你是——”脑海浮现一幕画面,天女殿外,德芬的侍女与一名护卫打闹。
是严冬,黑玄的心腹!
怎么会是他?无名登时心神大乱,惊觉自己可能铸下大错。“你是严冬,对吧?是德芬公主派你来的吗?”
严冬黯淡睁眼,见他神色仓皇,防备之心稍去。“我来……送信,宫内……有变。”
“你撑着点,真雅就在附近……”
他未来得及落话,一旁的洛风手臂一个起落,一剑穿心。
严冬闷哼一户,血流如注,无名骇然望向师父。“师父,你为何——”
洛风冷哼,语气冰寒,不带一丝感情。“你知道那封信里写些什么吗?德芬公主己经开始怀疑你的身分了!”
无名震慑,一时无语。
严冬失血过多,神志逐渐昏蒙,他费劲地从怀里掏出一支发簪。“这个……给、春天……”
春天?就是那个德芬的贴身侍女吗?无名咬牙。“你放心,我会交给她。”
严冬颤笑,双目一点一点黯灭生命的余光。“春天,我们……来生、再……”一口鲜血呕出,染湿了无名的衣襟。他惊然惊栗,怔怔地看着严冬闭目辞世。又一个人死了,他的刀下,又多了一名死不瞑目的亡魂。
“你现下是在做什么?”洛风冷冽的声嗓如冰似雪,冻结周遭的空气。“我安排那场好戏,是要你成为公主的救命恩人,你该当趁着护送她回宫之时,夺取她芳心,怎么会反倒往西域走?你不晓吗?真雅离宫多一日,离王位便远一分,若是再不回头,王位很可能
落入开阳手里!事态紧急,你偏还带着她一路西行,究竟是何居心?”
他的居心吗?无名颇颤起身,与师父相对而立。
为何师父就是不懂?该当情同父子的两个人,心却不曾靠近,相隔如此遥远。
“别跟我说,你想就此与真雅浪迹天涯,不回宫了!”
“……正是如此。”
“什么?!”洛风震愕。
无名深呼吸,捏在掌心的发替掐进肉里,刺出汩汩鲜血,痛着,却远远不及他的心痛。
“我不想回宫了,师父,那个国家的王位,真雅不要了,我也不想要。”
“你、你说什么?!”洛风气得面色铁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教诲,还有这许多人对你寄予的厚望,你都当成马耳东风了吗?就这么抛下不顾了?”
“我很感激师父的教养,也谢谢那些人对我抱着期望,但是师父,我从来没想过要那片江山,从未爱过希林的国土、希林的子民,他们是生是死与我何干?我从不在乎!”
“谁要你在乎?你该在乎的,只是把原本该属于你的抢回来而已!”
“是属于我的吗?”无名嘲讽。“师父真的认为由我称王,会比其他人更好吗?一个毫无仁爱之心的王,于国家社稷究竟有何益处?”
那根本不是重点!仁爱也好,残忍也罢,他成为什么样的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成王!怎么就不懂呢?!
洛风狂怒,血脉责张,全身颤抖。“你……变了,是真雅吗?是她改变了你?”
“她只是让我史加认清自己的心而己。其实我不曾爱过那片江山,也不想要。”
该死!洛风心中杀意陡生,几乎想立刻窜出树林,杀了那个毁他棋局的女人,但他警告自己,眼下不是时候。
他鄙夷地撒嘴,蹲下身,从严冬怀里取出一封密函,朝无名挥了挥。“这封信里,有你身世的秘密,你想我若是送到真雅手里,她会怎么想你呢?你以为她还会相信你,与你共赴天涯吗?你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就早日送她回宫,我给你三天考虑!”
撂下话后,洛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无名黯然目送,思绪如棉絮飞扬。
当无名缓缓步出林间时,真雅正于附近仓皇寻他,见他疲惫地行来,紧绷的情绪略松,又惊又喜,当下匆匆迎上,一把拥住他。
“你去哪儿了?我醒来看不见你,还以为你出事了!”她焦灼的语调里蕴着无所逝藏的忧心,他听着,心弦紧扯,身子却凝立于夜色中。
她正拥着他,脸颊贴在他胸膛,他心韵加速,一股汹涌的暖流席卷,灼灼焚滚。
这是生平初次,有个人主动拥抱他,关怀他、担忧他,给他温暖。
原来让人拥抱是如此慑人心魂的滋味,令他又甜又酸,满腔惆怅。
他迟疑着、惶恐着,好片刻,才小心冀翼地扬起手,轻轻回抱她。
“我没事,你别……担心。”是怎么了?他的声嗓听起来似在哑咽。
无名一凛,连忙宁定呼吸,命令自己冷静。
“你方才上哪儿去了?”她稍稍后退,瞥见他衣襟染血,明眸倏睁。“怎么浑身是血?”
他勉强扯动嘴角,笑笑。“我本想猎一头兽,晚餐加菜吃,结果差点遭她反咬一口。”
这理由是胡乱编的,但她竟毫无疑心,只是焦心地攀他臂膀。“我们带的干粮还够啊,你又何必以身犯险?我瞧瞧,有哪里受伤吗?”
“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
“还说没事?你的手伤了!”她检视他手心,眉宇蹙拢。“这伤口是被野兽的爪子抓伤的吧?你过来,我替你敷药。”
她拉着他在树下落坐,从袋囊里翻出草药,取水替他洗净伤口,轻轻地敷上药。
他怔望她一举一动,胸口情热如沸。
当众人关切他能否成王,给予他们雨露均霜的权势与利益时,她在乎的,是他掌心一道小小的伤。
当师父冷淡严苛地践踏他的心时,她却是将他枕在腿上,温柔地看顾他入眠。
当他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她说,她可以信任他。
思及此,他心口揪拧,暗哑地扬嗓。“我忽然发现,有一样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应该想要的东西,其实我并不想要。”
“是什么?”她扬眸。
“不重要了。”他淡笑。“反正我不要了。”
她深深望他。“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要你的爱。
他亦深深回凝,干言万语,难以启齿。
那,是遥不可及的奢求吗?
他只有三日时间。
三日之后,若是还不回头,师父便会亲自揭穿他的身分。
他相信师父说得出做得到,与其放纵他自弃江山,毁了所有人的希望,不如与他玉石俱焚。
他逃不过师父的责罚,除非他有历气,于师徒对决时,狠心弑师。
他做得到吗?做得出那般狼子野心、天地不容的逆举吗?只为了夺取一个女人的爱?
她可能爱他吗?
无名咬着糖,舌尖尝到的却是苦涩。他凭立窗前,看窗外雪花纷飞。默默想着隔壁加房里,那应当仍在熟睡的女子。
由卫国到希林,出希林边关后一路西行,这些日子他们朝夕相处,每天都有聊小完的话、说小尽的故事,她小时会笑,与他一同体验平民生活的乐趣。
她看来挺快乐,而他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更快乐,只是快乐之余,免不了有份不踏实。
总觉得这段时光像是偷来的,她只是受创太深,太伤感,一时心里过不去,意图逃避,才会随他浪迹天涯。
待她哪天想通了、清醒了,必定后悔自己的莽撞,到时,她怕是会心急如焚地赶回宫,抛下他。
什么时候,她会抛下他呢?
他发现自己一直隐隐等待这天的来临,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值得被谁珍惜的,亲生父母不要他,师父冷待他她呢?迟早也会疏远他吧?
到那天,他该如何是好……
“原来你也醒了。”一道清隽的声嗓忽地在无名耳畔响落。
他定定神,转头一瞧,真雅不知何时来到窗边,一身素雅,披着他送的白色狐裘,笑盈盈地睇着他。
“外头下雪了呢!”
他凝望她灿美如花的笑容,一时痴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试试,你可以陪我一起做吗?”
“什么事?”
“你出来。”纤纤素手朝他招了招。
而他便像头乖巧的小兽,欣然领受母亲的召唤,跟了出去。
两人步下客栈阶梯,来到屋外软绵绵的雪地上,细雪安静地落着,迎面扑来的空气清新微寒。
“你想做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想……做这个。”她趁他不备,迅捷如风地弯身捏起一把雪,握成球,往他身上砸去。
他愣住,眨眨眼。这是?
“来啊,怎么傻傻站着?你不想玩吗?”说着,她又捏起一团雪球,毫不客气地去向他。
这回,正中他的脸,凉意冰透他的烦。
好啊,想跟他玩?以为他怕吗?
“来就来,你才小心点,被我砸痛了可不许哭!”他威胁,跃跃欲试地握起一团雪。
“谁会哭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可难说,始们女人家最会装娇扮可怜了。”
“我才不会呢,不准你小瞧我。”
“别的事我自然不敢看轻你,但若说到掷雪团的功夫,嘿嘿,我认第二,还没人敢抢第一。”
“好大的口气,自吹自擂,真不害操。”
“那就来比比是谁自吹自擂。”
“比就比!”
两人言语交锋,手上动作也不慢,各自将雪球往对方身上扔,真雅更从怀里掏出事先预备的小石子,包在雪团里,增加攻击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