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说谎。
她怎么可能信任他?一个立志未来成王的人,怎能够如此轻易相信一个人?
就连他至亲的师父,都不信他!
你的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本质上,你们两个是一样的。
是啊,他的本质阴狠、残酷、冷血如兽,人性于他身上,荡然无存。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能信吗?
可她说,她相信。
无名斜倚在一株参天古树的粗枝间,冷笑着,仰望天际银月如钩。
真雅与曹承熙私下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们没察觉他独自倚在树上,在树下低声细语,全飘进他灵敏的耳里。
是权术吧?为了御下,她不能让部属怀疑她对人存有猜忌之心,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做出一派公正无私、坦诚相待的形象,这才是至高的帝王之术。
她年纪轻轻又是一介女流之辈,己有如此高深的城府了吗?
是城府,抑或真心?
无名发现自己心乱了,胸臆涌动着一股难言的苦涩,直逼喉间,他咽着唾津,又想吃搪了。
从怀里掏出一包糖球,取了一顺,糖球却拿不稳,意外滚落,没入地上的草丛间。
他的目光追逐着那颖不知滚落何方的糖球,竞感觉不到一丝可惜。
真是怪了,若是平常,他肯定为自己的粗心懊恼,说不定还要幼稚地趴在地上,固执地非寻回那颖糖不可。
可如今,他只是怔愣地出神,脑海的思绪,连自己也捉摸不透。
正如希蕊王后所料,真雅并不进入齐越国境,选择挥军直指卫国王都,主因自然是不欲冒险穿过那条路途艰险的银月古道。
兵贵神速,既是远征,更不得浪费片刻时间,将士们日夜兼程,务求于入冬以前结束这场战争。
此时卫国国土,大半已沦陷于齐越军队之手,齐越主帅早就得知希林将率军来援的消息,于是在占领的各城都留下兵力,严加看守。
攻城费时耗力,真雅下令军队兵分三路,采游击战方式,使对方疲于奔命,绕过城池往前推进,若是绕不过,便以声东击西的战术,分散其兵力,一网打尽。
如此顺利进军,才过一月,己来到距离卫国王都不过两日路程的白云城。
齐越军于此城集结重兵,希林军若欲绕道,也只有一条穿山越岭的栈道可走,而在衔接两座山岭之间有一座索桥,据探子回报,桥身己断成两截。
这自然是齐越军的杰作,令他们无路可走,只能选择正面攻城。
一般攻城,为免士兵大量伤亡,多以围城断粮为主要手段,以时间换取战果,短则数月,长则数年,都有可能。
“殿下,我们不能于此虚耗时辰,多拖延数日,说不定卫国国君就会被俘了。
“那就修缮索桥吧!也许重新搭一座桥会比较快——”
“你这傻子!你当只是断桥这么简单吗?齐越军肯定在山区布下伏兵,到时我们也只是自投罗网罢了。”
“那该当如何是好?”
将领们争辩不休,各有意见,真雅扬起玉千,阻止众人争论。
“就这么办吧!派一支诱饵军佯走栈道,其余大军暂退十里之外,待夜间视线不明时行军,兵临城下。”
“公主当真要攻城?”
“是,而且要趁对方以为我们走栈道,放松戒备之时,于四座城门同时进攻。”真雅在地形图上指点,说明军队的布阵及将采用的攻城战术。“……这场战役,抢的就是时机,务须令对方措手不及,才能减轻我方伤亡。”
她——分派任务,接令的将领都是肃然凛遵。
隔日,诱饵军出动,于战车及马尾绑上树枝,扬起烟尘渺渺,齐越国的哨兵观察到,以为希林大军开进栈道,急急通报。
齐越主帅加派兵力至山区,摆出决战阵势。
“公主,他们当真以为我们放弃攻城了。”
真雅接获探子来报,沉吟片刻。
事情怎会如此顺利?难道齐越主帅都不怀疑这很可能又是一次声东击西之计吗?
但时间紧迫,不容她迟疑,拖得一时片刻,都可能失去先机。她立时决断,趁夜急速行军,开至白云城外,令大军整肃队形,推出投石车与冲城车,先锋兵躲在云梯里,伺机而动。
她身穿将军恺甲,英姿凛凛地立于后方战车上,身后一面帅旗迎风翻扬,藕臂扬起,朗声喝令:“攻城!”
士兵们合力拉下投石车的梢杆,往城墙砸落一颗颖石弹,犹如流星雨,轰然作响,一列列兵卒身穿恺甲,手握盾牌,蹲低身,在震人心魂的战鼓声中,精神奕奕地呐喊前进。
城墙箭垛上密密麻麻站着弩兵,拉弓,箭如雨下。
双方交战,希林军士气畅旺,纵使一个又一个兵卒中箭倒于血泊中,仍是前仆后继,英勇奋战。
因为他们敬仰的女武神,与他们同站一起,为了捍卫她,他们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城墙上的弩兵开始射下点燃油火之箭,熊熊火焰映亮了苍沉夜空,浓烟焦臭,与将士的鲜血混合成刺鼻的味道。
这就是战争。
真雅眼睁睁地注视着己方士兵冲锋陷阵,云梯在漫天烽火中井然有序地前进,巨木一次次用力撞击坚固的城门,云梯上,一个个士兵身手矫捷地爬上,又被敌军挥刀斩落。
杀伐声此起彼落,和着战鼓,交织成令人震慑的旋律。
要多少血肉与骨骸才能铺成一条和平之路,多少陨落的英魂才能成就一场胜利?多少人怀着梦想上战场,又在战场上失去梦想?
真雅,你要切记,战,是为了止战。
承佑哥曾如此叮嘱她。
战,是为了止战,要到何时,这世上方能完全没有战争?
第4章(2)
“殿下,事态不妙!”一道惊慌的呼喊在她身侧响落。
她蓦地凛神,望向紧随在她身旁,负责护卫她的曹承熙。
“怎么了?”
“你瞧城门上,那是——”
真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色己蒙蒙亮,城头上站着一列列四肢遭到绑缚的老弱你孺。
他们身着百姓服饰,个个面露惊俱,全身颤抖。
守城的将军高喊:“希林的将士听着!若是你们再不停止攻城,卫国百姓将与你们共存亡!”
这算什么?他们竟用黎民做人质?
真雅蹙眉,正自心神不定,对方己将那些站在城头的无辜百姓,逐一推落,尖叫声、哀号声、甚至夹杂着婴儿幼嫩的啼泣声,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忍卒闻。
被推下的人,个个摔得头破血流,那个小婴儿更是脑浆进裂、血肉模糊。
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正活生生于希林将士面前上演,于真雅眼前上演。
她的心跳冻凝,连呼息也儿欲断了。
“殿下,没想到齐越军竞如此无血无泪,不顾战争义理!”曹承熙气愤难抑。“现下该当如何是好?”
“……停止吧。”
“什么?!”
“我说,停止攻城!”
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这么拱手让回吗?
接获暂停攻城的指令,希林大军于是退避数里之外,士兵们趁此机会休息,疗伤的疗伤、煮饭的煮饭,将领们却不甘心,齐聚于帅营,抗议真雅的决策。
“公主,只差那么一点,城门就攻破了啊!”
“是呀,白云城墙己被我方攻击得几乎坍落,对方兵卒亦元气大伤,我们该当一鼓作气撞破城门,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才是!”
“公主,属下们明白您仁义为怀,不忍卫国百姓白白葬送性命,但切莫忘了,这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时的悲悯反会碍了大事!”
“难道我们圣国死去的历士就不是人吗?他们的英灵也需要慰藉啊!何况我们兵援盟国,是为了替他们扫荡敌军,怎可忘了本来目的?”
“一点点的牺牲不算什么,战争就是如此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吗?
面对将领们口口声声的责问,真雅胸臆亦如大海,波涛汹涌,表面上虽仍是力持镇定、一如既往的淡漠神情,但她的心正镑徨起伏。
这个决定,她果真作错了吗?
“真雅啊,有个致命弱点。”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希蕊王后坐在宫里,悠哉抚琴,开阳王子则在一旁吹笛,两人都是擅于音律的高手,一来一往,乐音合作无间,曲韵曼妙,听者莫不心荡神驰。
一曲奏毕,希蕊举杯品茗,忽地悠悠扬嗓,如是说道。
“敢问娘娘,是何弱点?”开阳识趣地接问。
“她固然聪明,却不够圆融,太过执着所谓的公理正义,坚持走正道,惧于走邪道,这样的人意欲成王,我看很难。”希蕊犀利地针贬。
开阳领首。“娘娘说的是。”
“所以她若是接到我送的礼物,怕是要大大为难。”
“娘娘送了什么礼物?”
“一个考验。”希蕊嫣然一笑。
开阳挑眉。
“我倒想知道,她面临考验时,是否依然会选择格守义理?”说着,希蕊眼里掠过一丝阴狠。
开阳敏锐地捕捉到了,假作不晓,殷勤地又为她斟一杯茶。“娘娘如此一说,我更好奇了,究竞您给了真雅何等考验?愿闻其详。”
“想听吗?”希蕊直勾勾地瞅着他。“那就陪我再奏一曲。”
他敛眸躬身。“谨遵娘娘旨意。”
这是考验。
是上天踢予的吗?抑或是敌军将领深知她的个性,特意采用的作战谋略?
她该如何是好?
什么样的选择才能对得起自己,也不负其他人?
真雅暂歇会议,逐退一干人等,独自立于空荡荡的营帐内。她需要时间,冷静思索,分析利害之处。
一道足音放肆地接近。她凝眉,冷然回首。“我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
她蓦地顿住,来人是无名,随侍在她身边的所有人中,她唯一许可不必执臣下之礼的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会乖乖听令的人。”无名看透她的迟疑,朗朗一笑。
他怎还能笑得如此清朗?
她冷淡地凝娣他。“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他一摊双手。“我何须劝你?你若是心中有所决断,能是我劝得住的吗?若是你犹豫不决,也自会有人推你一把。”
“既然如此,你来做什么?”
“我嘛,来看戏的。”
“看戏?”她眯了眯眼。
“看一个平素英气果决的公主陷入苦恼,挺有趣的,不知道会不会如同寻常姑娘那般,也来哭哭啼啼呢?”他揉捏下领,戏谑地说道,凝望她的眸,闪亮如星子。
他是来嘲弄她的。这整个军队里,也只有他,如此胆大妄为了。
真雅盯着眼前笑容满面的男子,想发怒,却无从气起,胸臆反而漫开一股浓浓的萧索。
她幽幽叹息。“你知我是在战场上出生的吗?”
他状若讶异地挑眉。
“当年,我父王尚是世子,为国出征,某次战事不利,负伤而逃,是我母亲救了他,收留他,照顾他,他伤势痊愈后,就将我母亲带在身旁,随他征战四方,而我,便是于当时出生的。”
战场上出生的婴儿,长大之后,也成了战场上威风凛凛的英雌。
无名深思地望着真雅,听她继续低声诉说。
“自从我出生后,父王于沙场上无往不利,每战必胜,他说我是他的幸运符,在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当中,他素来最疼我,我要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为我弄来。我就是这般地受宠,无忧无虑地生活,直到希蕊当上王后,一个个残害我的至亲手足,我才恍然大悟,即便最疼爱我的父王,也未必能护我周全——我开始想逃离宫里。”
“所以,你才选择从军?”
她颔首,调开蒙蒙水眸,若有所思地抚弄桌上一卷兵书。“起初,是为了逃避,可后来我才发现,战场比王宫更可怕。”
战场比王宫更可怕?他听出她话里寒颤的意味,微微蹙眉。
“你相信吗?初次上战场,当我军与敌军交锋时,我把着弓,手却颤抖得拉不开弦,同袍将长矛递给我,我也握不住。”
“你害怕?!
“非常害怕。”真雅苦涩地低语,思绪游走于过往的时空,眼神显得迷离。“我吓得躲在草丛里,希望没人发现我。当敌军士兵靠近,我该当持矛抵御,但我只是尖叫,落荒而逃。我不想被杀,却也杀不了人,看着满地残尸,闻着呛鼻血腥味,我只想呕吐——
”她顿了顿,一声讽嗤。“事后,我真的吐了,将胃袋里的酸水吐得一滴不剩。”
他静静凝视她苍白的容颜。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是这么过的,直到某一天,我终于必须杀人了。知道我第一个杀的人是谁吗?”
他摇头。
“是自己人。”
他愣住。
她直视他,眼眸空洞,如虚无的夜空。“我第一个杀的是跟随我的人,因为他们逃了。士兵擅自脱离战场,被抓回来只能以死罪论斩,而我身为他们的队长,须得亲自执行军法。”
“你是说……你挥刀斩杀了他们?”想像那画面,他声嗓不禁也微颤了。
一个连敌人也不敢杀的人,竞必须亲手处决自己的同袍?
“不斩不行,承佑哥他……逼我挥刀,若是我不能赏罚分明,从此以后,没人会听我号令,他命我处决他们,不然就滚回宫去。”胸海翻腾着千堆雪,回忆起那痛苦的一刻,真雅的眼眶湿一了,泪雾漫漫。“所以,我就动手了,一边哭着,一边杀了他们,
那血的味道,直到今时今日……我依然不能忘。我杀了他们,杀了跟随我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从小在宫里认识的朋友,他托付予我一根发替,送给他未过门的妻子,那发答……后来在战场上弄丢了,我拚命地找、拚命地找,双手在士堆残砾里挖掘,连那些残破的
尸体都翻过来看了,但怎么也找不到,找不回来……”
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再难以寻回。
泪珠纷然碎落,真雅呸咽着,酸楚的嗓音一声声,震动无名心口。
他喉间干涩,一时竟有手足无措之感,双拳握紧。
“之后再上战场,我总算可以奋历杀敌了,连自己人都能杀,敌人为何不能杀我就是这么手沾着血,踩着成山的尸骸,一步一步走过来,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够了,他不想再听了!
无名倏地咬牙,上前一步,近乎郁恼地瞪着她盈泪的冰颜。“为何跟我说这些?”
真雅一凛。是啊,为何呢?为何这些话谁都不说,偏偏说与他听?为何会在他面前潜然落泪?这不像她啊!
她笑笑,那笑,如许自嘲,如许伤痛。“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在乎。若是别人,听到我说这故事,肯定会同情我,不忍再对我谏言,但你不会,对吧?”
他掐握掌心,指节泛白。“对,我不会。”因为他冷血无情,不懂得何谓同情与不忍。
她涩涩地咬唇。“有时候,我会很害怕。”
“怕什么?”他沙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