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看着他,有点沮丧地说:“不严重。”
她一直在等兰青问她伤势,但……原来,会问她伤势的是无浪,不是兰青。
江无浪摸摸她的头,轻叹:“没事就好。我回到营地,你早不见了,真是把我吓掉半条命,幸亏跟着兰家娃娃来……”他对上兰青的眼,笑容满面:“在下江无浪,她是……长平。”
“也是关大妞,对吧?”华初雪插话。
江无浪挑眉,望了长平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你怎么说漏了嘴?容后再算帐。他又笑:
“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就直白地说吧,云家庄托我送鸳鸯剑过来,正是今天。初十相约关家庄,送出鸳鸯剑,从此再无纠葛。”
“这是自然。你们随时可以走。”兰青没看向她。
“就算只拿到一把真的,也可以吗?”长平忽道。
兰青终于瞟向她。
江无浪虽还笑着,脸色却有点沉了。“长平。”
“还有一把,在我身上,兰青要吗?”
兰青微地一怔。
长平目不转睛,有点怒道:
“世上传说,另一把剑就在我身上,这话是真的,兰青要的话我可以给你。”语毕,她以手臂要蹭开衣衫。
“长平!”江无浪扣住她手臂。“你别胡来。你忘了么?鸳鸯剑,不是你心爱的男人,怎能交给他?”
他这话一出,表示真有其剑。兰青美目瞬间出现戾气,冷冷地望向长平。
一旁的兰樨面色本就偏白,闻言,更加惨白,他看了那红袍背影一眼,只盼自己此刻并不身在此处。
“怎么说?”华初雪不知将有的下场,好奇地问。
江无浪微微一笑,又瞥向那鬼面兰青道:
“你们没听过吗?何谓鸳鸯剑?自是鸳鸯才能合成一对剑,也是一对夫妇才能共有。这是云家庄自汲古阁第三道大门后发现的秘密,也是这两年才发现的。长平身上是有,但,她是个姑娘,你道,看见她身子的,是不是该负责任呢?”
“那我是姑娘,我看长平的身子,总也可以吧。”华初雪追问道。
“你是说,你想得到鸳鸯剑?”
“我……”华初雪及时闭嘴,觑向那默不作声的兰家家主。要抢剑,她哪比得过杀人不眨眼的妖神兰青。
兰青心不在焉。幼年大妞哪来的鸳鸯剑影子,但,关长远确实跟她提过鸳鸯剑的事……是真的在她身上么?
他从没看过她的小身子,她逃亡时才两岁多,头三个月逃都来不及了,他怎会顾得她是臭是香,到后来她人小笨拙,四岁前都是李今朝帮她洗的……李今朝没有发现大妞身上有鸳鸯剑?怎可能?到底哪来的剑?
他又对上长平清亮的双眼。他记不清她幼年容貌,却还记得大妞的眼睛可爱带傻气,哪像现在清明得一如关长远。关长远、关长远,像关长远那样正直的关长平,他看了就想杀人。
“……长平?”他重复低念。
“我本名长平,乳名大妞。”
“是谁告诉你的?”
“爹亲口说的。”
兰青闻言神色遽变,所幸面具罩住他所有思绪。“两岁的事你还记得?”
“嗯,都记得。”
“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事都不漏地记得翔实。”
兰青停顿良久,嘴角微扬:
“我料得果然不错。兰家祖上曾有例子,痴傻的人,一朝忽地醒来,变得绝顶聪明,你果然不愧为关长远之女呢。”
长平一直看着他,问道:“兰青,你是希望我聪明还是不聪明?”
他笑道:“长平,你聪不聪明与我无关了。云家庄当日与我有协定,将真的那把鸳鸯剑交给我,从此双方再无交集。长平,人的身子里不会有剑,你最好别见人乱传,打乱我的计画,你回去吧。”说到最后,语气偏冷。
他叫她长平,而不是大妞。长平心里发凉,相遇前她紧张又害怕,五年多不见兰青,不知兰青过得好不好,不知那一年牢灾是不是真如纸伯伯所说会让他留下病根;是不是如师父所说,兰青变回本性了。平常纸伯伯他们说兰青坏话,她一直都在听,却是不信居多。
他们疼她,却毫不留情把兰青拒于门外,那是因为他们没跟兰青相处过,她跟兰青处了十年,她用眼睛看了兰青十年,所以,兰青的本性是什么她最清楚。
现在,终于相见了,她依旧紧张又害怕,再加手足无措感……面前这兰青跟她记忆那个温暖的兰青不同了,是以前兰青都在骗她,还是当年她人小以致记忆有所出入?
“就此别过吧。”
她眼里映着的陌生兰青如此说着。他自始至终都很和气,和气里却没有任何感情,难道真是她当年太小,没有识破兰青在作戏?
她对上那双美丽冷艳的水墨眸子。那美丽的眼眸迅速移开,转身即走,红袍扬起,她直觉伸手,却抓了个空。
就此别过!
“兰青在河岸被人带走时,东西散了一地,里头正有一匹少女用的柳色布,我想,他是回程想给你的惊喜。”李今朝柔声说着。
“嗯,今今,我等兰青回来时穿给他看,他看了一定欢喜。”
她垂头低看包扎在双手的柳色布。兰青根本不记得了,那柳布,她一直收在箱子里,她想让兰青看他亲手送她的布穿在她身上的模样,可是……他完全没有印象!就这么无情地走了!
江无浪轻咳一声,摸摸她没扎辫的长发。“长平,不是都说好了吗?你答允你师父,只要兰家家主认不出你,你就回庄里。现在可好,你自己先泄密了,这样吧,我替你保密,但你得先陪我绕一绕,玩够再回去,好吧?”他等了等,没等到她反应,他暗声叹息,柔声道:“你承认另一把剑在你身上,依他个性,没有当场杀你取剑己算念旧情。长平,你也看见他是怎么杀人的,他已经不是你心里的兰青了。”
她不语。
她目光蒙蒙地盯着双手上渗满污血的柳色布,接着,她透过十指,看见足前干涸十五年的血迹。
那一夜,娘将她塞入衣箱,就这么倒在这里走了……她慢慢跪在地上,轻轻擦着那早黑的血迹。
“……无浪,十五年前你在做什么呢?”
江无浪站在一旁轻声道:
“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成天吃喝玩乐,是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呢。”
“是吗……十五年前我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娃娃,十五年前我娘就倒在这里,我们同样度过那一天,为什么命运却大有不同呢……我只知道她疼我,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她有点迷惑,低语:“师父说我爹死后,抢剑的人找不到鸳鸯剑便把他分尸。无浪,我听了心里很痛,可是,我也知道若是云家庄任何一人遭此待遇,我心里同样会痛。”
江无浪轻叹一声。
她又低声道:
“再给我多一点日子,再给我多一点日子了解你们,我一定会哭出来的。”语毕,忽地在血地上用力磕了几个响头。
“长平!”江无浪吃惊,本要脱口“脏”,但及时闭嘴。那是她娘的血,子女跪母天经地义。
但那声响实在太过巨大,又令他想起长平乖巧的个性里有倔气的一面。他等着她磕完三次头,正要扶起她,她又出乎他意外地冲出去。
“长平!”
长平一路狂奔到前院。
兰家马车已备好,十来名着黑衣的兰家弟子正准备上马,而那一抹血色红袍已人马车。
“兰青!”她大叫。
过了一会儿,那车帘才掀了半开,鬼面探出的同时,长平已扑到马车,让兰青着实愣了一下。
“兰青,我跟你走!”
兰青思绪全停,他目光落在她额上鲜血,她靠他靠得极近,她呼吸急促,几乎感染了他,令他不只心跳加快,还隐隐带着推开她的冲动。
他勉强笑道:
“你胡扯什么?”
“我跟你走!我知道你拿剑做什么。你要引那个害你的兰绯,我可以帮忙!”
“你能帮什么?”他上下打量她,失笑:“一见你,就知你的底功极差,差也就算了,天生资质不如人,又能帮我什么?”
她踮起脚尖,再朝他靠近些,近到兰青本能的屏息了。
他注意到她为了站稳,双手抵住车箱两头,昨晚大妞双手抵剑,剑刀几乎入骨,可以说是手伤极重,现在她在干什么?
兰青眼一瞟,又见那青色包扎的布隐约已渗出血,他再一转回,她鼻头已在出汗。
他心里浮躁感更重。
“我可以帮你。另外一把鸳鸯剑在我身上,兰绯迟早找上我!不!他已经找过我了!”
兰青一听她公开坦承她身上有鸳鸯剑,暗自咬牙,幸亏兰家弟子并不近身,是以没听见这话;接着,他又听见兰绯出现在她生命里,眼露精光,问道:
“什么时候?”
“除夕夜。有人敲我们家的门,那人易容过,身形跟你差不多,身有底子,他一见师父就离开了。师父半年前得知兰绯还活着,提起这事,怀疑那人就是兰绯。他来找我,一定是想挟持我或杀了我来对你示威。你一天没有引出兰绯,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宁,那当然是跟你走比较安全了。”语毕,也不管他是否同意,双手一撑硬是翻上马车。
兰家弟子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姑娘,而且还是对家主蛮横,一时之间呆立原地不敢动弹。
兰青直觉避开,任她翻进马车。她渗血双手还撑在车板上,他手指一动,下意识要扶她一把,忽地,有人托住她的腰身,轻松送她入马车。
兰青看向车外,目光冷冷道:
“你们这是在蛮干么?”
江无浪哈哈一笑,有点无可奈何地说:
“没法子,长平她就是这性子。也不知道这是天性还是谁教的,说乖的时候真的很乖,倔性一起,就跟个野蛮人一样,连她师父的帐都不买。”
那语气带点宠溺,兰青多打量江无浪几眼,再转回长平面上,试着挖掘出这两人间到底有多深的羁绊。
这长平……明明记忆里他对大妞充满感情,为何看着这张老实的少女脸,他会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神色自若,笑道:
“好啊。既然你想跟上来,那就一块走吧,但,你会有什么下场,我可不负责哪。”
第九章
当街道鞭炮响起时,她正在厨房做着唯一会的炒蛋。她匆匆把饭菜端上桌,然后来到门外长凳,一如往年那般等着兰青回家吃团圆饭。
今年过年,师父有事离城无法陪她,她却不是很在意。每年师父怕她一人寂寞过年,请动陪她守岁,但她要的,并不是师父陪她。
她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偶有远方烟火,让天边有了七彩的光芒,微微映亮她的小脸。
今今曾说她毅力好到令人讨厌,不知道什么叫死心。其实,她一点也不清楚自己的毅力好不好,她只是想等兰青回家。
也许,兰青明天就回家了,她老这么想着。等到了明天,她又想,也许兰青下一刻就要回家了,所以,她不想死心。
可是,都过了三年,兰青为什么还找不到家门?
敲门声遽起。
她眼一亮,立即跳下凳子。虽然她开口说话了,但她一点也不喜欢说话,是以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问谁。
刚过年,人人都吃团圆饭,会出现在这破小屋的,自然是兰青了!
刹那间她心里溢着激动,正要直接开门。忽地听见师父的声音——
“嗯?哪的人?找这户人家做什么?”
停在门栓上的小手停住。
“既然找错人家,那就请吧。”
不是兰青吗?不是兰青吗?她的小手慢慢垂下。为什么呢?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如果她被困一年,她一出来第一个想看的定是兰青,她以为兰青也是一样的。至少,这里还有今今,就算他不看她,也会来看今今。今今是兰青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难道他一点都不想今今吗?
今年的冬天怎么这么冷,红色冬衣一点也不保暖,不然,为什么她连身体里都凉了起来?她紧紧抿着嘴,忍住喉头涌上的哽气。
她怕师父开门进来看见她的狼狈,哑声说着:“师父,别进来,现在别进来。”
她没哭。她拼命张大发热的眼看着夜空。她没哭,现在她没有资格为自己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烟炮声渐渐没了,她全身由内到外都好冷,兰青说她跟小牛一样健壮,但她想她快生病了。
“大妞,天亮后,搬回云家庄吧。”
“我不想去云家庄,兰青会回来,家里没人他会失望的……”
“他不会回来了。”门外的人终于讲白了:“现在的兰青,看见你,只会杀了你,他怎会回来呢?”
马车朱漆,轻风一扬,车窗黑纱飘扬开来,车内的兰青趁此一睹外面景象。
那结实又普通的骑士少女正是大妞。以前的大妞,哪会骑马?去云家庄习武,也不过是强身健体,哪像现在能行走江湖……
兰青目光又落在她腰间的流星锤,很不以为然。大妞习武资质劣等,流星锤多半是装饰,她一身繁琐的彩衣美裙,谁见了都知道那样的彩衣不适合她,就连他看了,也只感好笑。
原来,他花十年养的一个孩子,是个处处不如人的孩子。
长平仿佛感觉到他的注意,往车窗一看,嘴角微翘。
兰青下意识挪开目光。
“长平,你这计画想了很久吧?”江无浪骑到她身边,顺道替她拉过缰绳,轻轻在她手腕绕了一圈,以免伤到她的掌心。
长平没有吭声。
不吭声就表示她真有此心。江无浪哎呀叫一声:
“我养你几年,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家伙!”
“对不起,无浪。”
“我这关很好过的。”江无浪笑道:“来来。”
长平微地往他靠去,轻轻撞着他的额面。
江无浪咧嘴一笑,他就喜欢长平这带点孩子气的亲热举动。他眼角一瞟,对上车纱后的男人,那男人轻蔑的目光移了开来。
“虽说你承诺你师父,兰家家主认不出你,你就跟我回去,但我想,他也知你脾气。这兰青有什么好,也不过是养你十年,好歹我在你面前也晃个五年,每年你生日,还是我亲手下的厨。”
长平一向口拙,与其抬杠半天,还下如只说一句:
“无浪做的菜,是一流的。”
“比兰青做得还好吃?”
“当然。”
果不其然,无浪笑得灿烂,像个孩子一样。归岛上的人都很好,可是,都不是跟她相处十年的兰青。
春夏秋冬天天相处,除了那段替今今寻药的日子,兰青都跟她在一块,那样温暖的兰青,她难以忘怀。如果今年是分离的第十年、二十年,也许她会忘记兰青,可是,现在才五年,那样回忆历历在目,她怎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