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兰青?她想搞清楚。也想知道兰青是不是过得真的很如意?是不是真不想回家了?
半年前兰家主动连络云家庄时,她多高兴,以为兰青回家了,她要收拾包袱先回家,哪知,他只是索讨鸳鸯剑来诱当年未死的兰绯。
只要关大妞肯给鸳鸯剑,他愿从此与云家庄、关大妞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她低头看着她的宝贝袋里。无浪早已替她换过伤布,那被撕下的柳色布已经收入她的袋里。
当时师父询问过她的意见并暗示她,一旦鸳鸯剑交给兰青后,世人将会把注意力转向兰青,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毕竟,相信人身是剑身的在少数。
只要兰青要,她就给,这就是她的答覆。只是,她想来看看兰青,来确定兰青是否真如师父所说,已经变了……就算、就算兰青想杀她,她也要亲眼看兰青过得好不好。
思及此,她又看向车纱后的鬼面男子。
他没有看向这头,与车内华初雪正说着话。她仍是直直盯着他,愈久愈是入迷,明明鬼面罩了上半脸,但裸露的嘴、美眸,让人移不开眼,甚至……觉得看到天荒地老也不生厌,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心头逐渐发热,蔓延全身;她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竟有想要一口吃掉兰青的粗暴渴望……
“长平。”江无浪连喊两次,见她没回应,轻轻拍了下她的头。
她回神,转头看向他。
他抛了个媚眼。
长平一怔,唇角扬起,眼里有了笑意。
“动心吗?”江无浪面不改色地笑问。
“不会啊。”她只觉得很好笑。
“你还小呢,别太快长大啊。”江无浪看看她有些发红的脸,对兰青那种练有邪功而生的媚态感到十分不屑。男人嘛,不凭自身魅力去迷人,却以这种媚态去蛊惑小女生,实在太没道德了。
他又道:“你道,那个华初雪,怎会让兰青邀上车呢?”
长平心里一凛。轻声道:
“兰青说,这一路上,总要个华家庄记事者,记下这一路上的……”
“华初雪连个数字公子都称不上,要她记事也真是为难了。你啊,看起来老实,但该明白的都明白,是不?”江无浪依旧笑道。
将要腊月的北方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积上一层又一层的厚云。眨眼问,雨自乌云里落下,由小转大,远方开始打起大雷来。
江无浪哎呀一声,代手伤的长平拉过缰绳,勒住受惊的马匹。
他俐落翻身下马,回头见那些兰家弟子训练有素,马儿一点也不受惊,他哈哈一笑,打开车门—问:
“兰家主子,借个地方避雨吧。咱们可不像你家子弟兵是铜皮铁骨。”
兰青淡笑道:“来者是客,上来吧。”
马车宽敞足容七、八人,江无浪一把扶起长平,让她不费力进入马车,接着,他再把缰绳交给兰樨,撩袍跨入车里。
“不好意思,弄湿了马车。长平,坐过来点,我替你重新包扎吧。”他细细割开她手上湿透的伤布。
兰青见状,自车柜里取出绣着飞鸟的红色毛巾。华初雪在旁看了,噫了一声,脱口:“那是刀伤药吗?”
车柜里,小小的白玉瓷瓶散发清淡的药香味。
兰青瞥她一眼,又对上长平的目光,江无浪在旁不动声色。
兰青又看向那白玉瓷瓶,半天,他才合上柜子,没有取出瓷瓶。
“那刀伤药,不是一般人可以用的。”他眼若春泓,对着华初雪笑道:“将来你若受了伤,这刀伤药倒是可以免费赠你。”
华初雪蓦地脸红了。
江无浪笑咪咪地接过毛巾,别有用意道:“多谢兰家主子。”他取出云家庄的伤药,均匀涂在长平的十指与掌心上。
兰青本是调开目光,而后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见骨伤口上。事隔一天,伤口没有迅速收缩,可见云家庄的刀伤药没有好到哪去。
长平低嘶一声,兰青又撇开脸,不想再看下去。一看她忍痛冒汗的表情,就知那伤药不含麻药。
“好了好了,不痛不痛。”江无浪摸摸她的头,帮她自宝贝袋里拿出一颗蜜饯,送到她嘴上。
她一口含住,把脸埋进红毛巾里咬住。
“再忍忍,过两天会好转。”江无浪有一下没一下拍她头顶安抚着她。“没有麻药,对你比较好。”他有意无意瞟上那放着白玉瓷瓶的车柜。这兰青,良知还剩一点,那白玉瓷瓶里的药,固然伤口能好得快,但里头的麻药用了一、两次,从此断不了。
兰家控制人的方法太多种,难怪傅临春要他跟着长平来。
也许十七岁的姑娘早已可以嫁作人妇,但在归岛或云家庄眼里,长平只是个孩子,一个在十二岁忽然醒来的孩子,为了这恶名昭彰的兰家家主停下时间无法前进。
华初雪看看她,再看看江无浪,同情道:
“大妞姑娘一定很疼吧。”
“别叫大妞,叫长平吧。”兰青忽道。
“长平很耐疼的。”江无浪笑咪咪地,还是抚着她的头,顺道轻柔梳开她长长的湿发。“当年她习武时,被她师兄弟们拐了个四脚朝天都没吭声,我在旁看了真是……没法子,我对弱小动物最没辙了。”
外头的雨下得正大,偶尔有白光大雷,照在华初雪的面上,一闪闪的,宛如兰青的鬼面具。
她笑道:“真好。长平姑娘有人这么疼真好。”
江无浪始终笑容可掬。他又看向兰青,道:
“既然长平有意一路跟着兰主子,直到猎捕到兰绯,那我得问,兰主子你心里有什么计划?”
兰青懒洋洋靠在车墙,慵懒身姿连江无浪看了都赏心悦目。他笑道:
“有了鸳鸯剑在手,又何必出什么计策呢?下个月兰家将要展示鸳鸯剑,在此之前,只要兰绯还没死,他一定会出现。”
“可是,他随时会出现,我们不也是同样受到煎熬吗?”华初雪满面疑惑。
“咱们煎熬,他也跟咱们一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明知偏假居多,但只要一分可能性,他就会出现,这种反覆疑心是兰绯所长,如今回报给他,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嘴角一勾,兰青意味深长地说:“就算他心中自知是假,他的疑心也要让它赌上一赌。”
江无浪深深看他一眼。“兰主子感同身受过?”
兰青不置可否,又不经意地瞥向长平。
长乎已经微微靠在江无浪肩上,状似睡着,连大雷也惊不动她。
江无浪小心拿出她先前咬住的红色毛巾,那毛巾带有轻微的香气,是无害的迷药。
“多谢兰主子。这丫头真是耐疼得很,也是傻呆得很,练武这事她不擅长,也不擅以巧劲化去对方招数,偏她要学武,没人可挡。”
兰青轻哼了一声,当着车里的人取过鸳鸯剑盒。华初雪心一跳,微地倾前,看着兰青打开长盒,盒里正是一对青铜剑。
其中一把,状似钥匙,但其锋利的程度要用来杀人也是可以,另一把则较为普通,就是普通的青铜剑。
如果有一把真在关长平身上,那盒里的应是……华初雪指向普通那把。“这把是真的?”
“哦?怎么说?”
“因为这把才像一把剑。另一把,像钥匙,是云家庄人设计的吗?这太过古怪了,钥匙是用来开门,不是来许愿用的。”
这话一出,有什么晃过兰青心头,一时捕捉不清。他嘴里笑道:“华姑娘,你是写史的华家庄人,要记清楚这对剑。虽然其中有一把是假,但鸳鸯剑可是牵动许多人的人生呢。”
江无浪看着兰青白玉般的手指慢慢抚过青铜剑的剑柄。美人是毒,这男人也是毒素。现在可好,鸳鸯剑全上了毒,这兰青是想毒谁?
在毒兰绯之前,只怕其他摸上剑的人会先中毒吧?
“嗯?”兰青对上他疑惑的眼。
江无浪保持笑容道: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愿望。如果兰主子真有机会,不知会许上什么愿?”
“我么?”兰青目光又移向那睡着的长平。长发半覆住她苍白的脸,隐约可见她眉间皱起,显然是带着疼痛入睡的。“我啊,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亲眼目送兰绯入地狱,再无其它。”
白光大雷,大雨直落车顶,啪啦啪啦——
*
白光巨雷惊动了长平。
她微地一动,神智回笼,她意识到自己埋在膝间睡着了,连忙抬头,对上兰青的目光。
他迅速移开,又转眼扬眉望着她。
外头下着雷雨,车里却是异常安静,也没有前进的迹象,她连忙往左右看去。
车里除了她跟兰青,无浪跟华初雪都不见了。
“他们呢?”她的声音沙哑,一听就知有些发烧。她将车门帘子掀开,大雨打了进来,茫茫雨势里,没有无浪他们的身影。
“有人来抢鸳鸯剑了。”兰青嘴畔扬笑:“才出城呢,就得到消息了,真快啊。”
长平看向他。“谁来抢?”
“自然是相信鸳鸯剑真能许愿的江湖人了。”
“江湖人……这么多人都想抢吗?”
“有愿可许,自然有人前仆后继。难道,你就没有愿望吗?”
“我……”她眼色蒙胧。倘若能愿望成真,是该许关家血案不曾发生,还是兰青不曾被封上妖神兰青之名……她,应该许关家血案不曾发生,可是、可是……她内心充满对父母的内疚。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内疚表露在她神色上,兰青忽地移止道:
“好了,还想什么想。剑能许愿,多半是骗人的。”一顿,他又笑:“长平,你的伤,现在不疼了吗?”
“……疼,好疼,兰青,为什么你不叫我大妞?”她低声问着。
兰青眨眨眼,神色自若地再笑着:
“叫什么不都一样吗?你要我叫你大妞,我叫就是。大妞,云家庄是虐待你吗?出门在外,连个上好伤药都不让你带着。”
“纸伯伯说,少年愈合能力好,用不着太好的药。”
“哼,不过是好听的说词罢了,你是傅临春徒弟,却没有入云家庄名册上吧。”
“没有。”
“傅临春要求你成为云家庄人么?”
“没有。”
果然是把大妞当外人看啊,兰青又问:“傅临春又收徒弟了么?”
“没有。师父本就不打算收徒,收我已是破例。”
“他对你好么?”
“师父对我很好,每年他都陪我过除夕。”
兰青闻言,撇开头不再理会她。
马车里一时出现窒息的沉默,长平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仔细看着戴着面具的兰青,看着看着,又觉得心里有些她无法控制的痒意。
“别再看了。”他心里有些不快,但转向她时,又是面带微笑。“喏,把手伸出来。”
她包扎过后的双手伸到他的面前,他轻轻替她调整一下,笑道:“依你这伤,要是半夜闹起高烧也不意外。”
“兰青要不要摸摸我的额头?”
他一愣,又保持笑容。“好啊。”他抚上她的额面。
“兰青,你的手好凉啊……”跟记忆里的温暖,完全不一样了。
“是么?”他不以为意,笑道:“你自己小心吧,有点烫儿。”他要抽回手,哪知被长平紧紧抓住。
他眉头一动,忍住拨开她的冲动。他笑:“别闹了,都是几岁的大姑娘了。放手。”见她没有动静,他看着她的伤布又渗着血,他语气略重:“放手。”
“兰青,为什么你不要我?”她豁出去,扑前要抱住兰青。
这小蛮牛!
兰青直觉袍袖一挥,将长平震开,他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这一弹,眼见长平就要跌出车门。
他又出于本能地,拉了她一把,她整个人不受控制扑进他的怀里。
兰青呼吸短暂停顿。大妞、大妞,这姑娘就是大妞吗?为何他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冰凉的手指想要抚过她的头发,但始终没有落下。
“大妞,这几年来,你都作着什么梦?”他轻哑问着。
“……只要一闭眼睡觉,我就梦见小时候。”梦着那段最美好的日子,就算傻也好,不知道血海深仇,只有兰青疼着她。
“是吗?”他轻轻一笑:“我虽记不清那一年地牢里的细节,但这几年来,只要我一闭上眼,我就梦见那一年里无止境的痛苦。大妞,我怎么也梦不到那十年里的日子,更别说梦上你了。如果没有那十年松懈我的心防,我又如何会落到那犹如地狱的一年?”说到最后,他已隐有恨意。
他察觉这姑娘蛮干要抱住他的腰身,他一怒之下,也不想理她是不是发烧,袍袖一挥,任她滚出车外。
兰青咬咬牙,这么烂的武功,傅临春是怎么教她的?他寻思片刻,跟着下了马车,她正狠狈地跌在大雨冲刷的泥地上。
她双手不便撑地,所以他弯身扶起她,笑道:
“大妞,听见鼓声了吗?”
大雨之中隐约有着咚咚鼓击声。
他也不理雨势有多大,拉着她走向鼓声之处。
“这鼓……昨晚听过。”她轻声道,目光四寻,但雨势过大,地上都起了阵阵白雾,掩去部分视野。
他回头看她一眼,柔声笑道:
“大妞,你一直惦着我的好,是不是?”
她看向他。
“不会气我,是不是?”
“……我会气兰青,可是,我绝不会伤害兰青。”
他不理,硬是牵着她往某处走去。
鼓声渐大,她看见隐约的黑影,正是那个叫兰樨的跟其他兰家弟子在与人搏斗,有弟子在击鼓,华初雪在旁看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华初雪面色带着兴奋,无浪也在帮忙兰家弟子,但在她眼里,无浪像是在玩耍,根本没有用心打。
“哼。”
她看向兰青。
兰青停步,朝她笑道:
“大妞,这鼓声多好听,是不?它是兰家杀人时的鼓声。这几年我就靠它活着,这声音真好听,兰绯当初加诸我的一切,我也可以回报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恐惧让他们害怕。”
“兰青,都过去了!”她用力说道。
他狠狠瞪向她。“都过去了?你说得这么容易!关家血案对你来说都过去了?”
她目不转睛,重复一次:“都过去了!”
他咬牙,忍气笑道:
“关长远有你这种女儿,是他一生的遗憾啊,连仇都没人替他报啊。”
“仇人卫官已经死了!”
兰青撇开头,不看她。
远处有人窜出兰家弟子的围攻,江无浪微地一侧,有意让那人逃走。偏偏那名江湖人逃走的方向正是兰青这头,江无浪一回头,面色异变,喊道:
“长平避开!”
长平见兰青似乎没有要让开的打算,直接展开腰间流星锤,硬是接下来人一招。
兰青冷冷地看着她被踹中肚腹,整个人弹了出去。江无浪一急,疾步的同时,捡起小石击向那江湖人的背心。
无巧不巧,长平忍疼跃起,小石与她差距不过一点距离。
“长平低头!”江无浪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