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去,李今朝刚把地道门关上,光线尽灭。他听到锁声,接着是李今朝摸索下阶。
“放心,除非有人自内开,否则他们在外头发现有地道也是没辙啦,哈哈。哎哟,大妞你打到我了。”
“这里头有烛火吗?”兰青问道,有意慢上李今朝半步。
“没。”李今朝一手摸着墙,一手拉住兰青怀里大妞的小手。“据说走上五百三十步,正好可以到布庄楼下,咱们今天来一试吧。”
“你到底是谁?”
李今朝侧过头,往他的方向看去。
“兰青,你对我的防心减少了呢。你本可怀疑今晚是不是由我一手导出的好戏,但你并没有,反而随我入地道,老实说,我为此感到欣喜。是不?大妞。”
兰青微地皱眉。是这样吗?
李今朝又笑:
“我啊,本来是个平凡丫头,但后来,嘿,被云家庄看上,刚被选为第三个主子,这是秘密,不能外传,所以你要保密。好了,现在大家都不能说话,我要开始数了,要不然走错了,又绕回我家,那就全部玩完。”
第三章
原来如此!
难怪公孙纸无故开三天医堂,原来明为义诊,暗渡陈仓为她治头痛。
难怪云家庄三公子在除夕送东西给她这一带穷民,原来也是为了她……
但,世上哪来的巧事?居然让他遇上云家庄人?还是,从头到尾云家庄布下天罗地网猎捕他?
云家庄地位中立,照说,就算他在云家庄人面前杀人,数字公子也绝不会插手干预,迫使他认罪啊!
为什么李今朝对他坦白?这是何等重大的秘密,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不怕他以此为要胁?若依他的经验,这必是一个精心算计过的陷阱,等着他一跳就没有活路的可怕圈套。
他该将计就计搏得她的信任,为什么到头他却选择把大妞交给她?
云家庄三公子早在布庄等着李今朝。三公子说,这几日城里一直有人在寻一名姓兰的好看少年,最后盯上李今朝的破屋。
是卫官,他知道。
他注意到大妞一直在看着李今朝。是么?大妞比较喜欢李今朝么?是啊,连这傻大妞都是有心眼的,明白谁才是真正对她好。
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
他听见自己说:
“我去看看吧,总不能让李姑娘有家归不得吧。大妞……托你了。”
“咦,等等……等等,兰青……”李今朝低叫,要拉住他却扑了空。
天色还是一样的暗。
现在约莫是三更多,如果他没记错,今天才初十,他在李今朝家里也只过了十天而已。
袖中滑出匕首,兰青站在李家院子前,垂着目,任着冷风拂过他的长发,细细观察空气中的流动。
他被植入凤求凰后能使武,但比普通武夫强不了多,随便两个壮汉就能压他在地上了。如果屋里只有一人,他杀得了;两人以上,就不是刀子能解决得了。
暗香浮动,他不曾在冬天里闻过这种花香,直觉闭气。接着,他听见温暖的声音自屋里传出:
“是兰家妖神兰青么?在下云家庄春香公子傅临春,还请兰青入屋一见。”
兰青一怔。原来这芳香味儿出自傅临春身上,春香公子遇春则香,如今尚处冬季,便有馨香喷鼻,这傅临春还真不能做坏事,一做了人尽皆知。
“来寻你之人,已经离去,兰公子可以放心。”屋内的人道。
“已经离去?”兰青眯眼。
“有空你可以为他上炷香,祝他一路好走吧。”那温暖的声音依旧。
兰青垂目寻思片刻,随着他的心绪,原本只是清俊的五官逐渐沾染媚色,他细长的手指轻掸着衣袍,徐步而入。
李今朝的屋子里像浸了黑墨汁似的,但他早已摸透所有家具陈设,精准地走进破旧的小厅,驻足窗边。
正前方应是春香公子,可惜他看不见,无缘一睹容貌,但,他却很清楚,藉由细微星辉,春香公子能一眼看尽他。
看尽他举动容止间的倾城风情。
兰青朱唇略扬,抖衫而立,笑道:
“听说云家庄一向中立,有江湖人在眼前求救,数字公子们也会眼皮不眨地奉行超然立场,如今看来,今晚兰青正是承了今朝这第三位主子的福气了。”他眼眉一挑,刹那竟是异常妖娆。
“嗯?李姑娘告诉你她的身分吗?那她显然是将你当朋友了。”春香公子语气一贯地温暖。“可你却没有将她当朋友呢。”
“春香公子此话差矣,兰青故意瞒着今朝,正是为她着想。”他有意无意抚着如瀑的美丽青丝,睇向春香公子所站之处,眼波一转,荡出酥人心神的丰采,他又笑道:“春香公子有时也该知道,无知是一种福,从一开始,她那般爽朗的人,就与我们这种勾心斗角的江湖人不在同一国,对吧?”
暗处的春香公子没有回答。
“春香公子?”兰青柔声喊着。他不以为傅临春能在几眼间被他蛊惑,屋内呼吸正常,那傅临春必是被他某句话影响了。哪句话?是否能成傅临春的弱点?转念间,兰青已揣测千百种,但毕竟对傅临春不了解,最后一无所获。
过了一会儿,傅临春才道:
“……你说得对。她与咱们江湖人,本就不是同一国,兰家练邪功至今,已过五代,这代兰家家主年仅二十一,据说面目奇丑,他刚成家主时,将兰家弟子妖神兰青驱赶出门,从此,兰青在江湖上恶名昭彰,甚至干出几件不名誉的大事件,这仇家,还真是不少。”
兰青抿唇一笑:
“真不愧为云家庄的记史公子。春香公子,这些事都藏在云家庄汲古阁里吗?此刻,你确定要谈这些陈年往事吗?”说到最后,语气已带些暧昧挑逗。
“我对江湖册里不明不白的地方,总是多了点好奇心。例如,一般江湖人得名号不易,但兰青那时才几岁?十三吧,被家主赶出兰门后,便莫名多了妖神之名。妖神二字,并非荣耀,而是毁灭,这两个字将年方十三的兰青逼入绝境。”
“绝境?”兰青轻笑:“我从不认为,那是绝境。”
“是么?那么,现在你带着关长远的女儿逃亡,是否已入绝境了呢?”
兰青闻言,心一跳,表面又笑:
“原来,云家庄真是无孔不入,连关长远的女儿在我手上都查得出来。现在你打算如何?关大妞已在云家庄第三代主子手里,前任五公子也知我身中剧毒,你这一招天罗地网布得真巧妙,将关大妞毫发无伤地带走了。现在你打算代江湖主持公道除恶务尽?”
“寻来的,并非黑鹰卫官手底下的人,而是你其他仇家。”
不是卫官吗……兰青不得不承认,只要不是卫官,其他人都好解决。
傅临春又温声道:
“江湖上的谣言太多,云家庄不管信不信,都得照样写入册里。在许多年前,曾有七把名剑在不同时期流传世上……嗯?我跳题了吧,重点该是其中一对鸳鸯剑,不知何故,黑鹰卫官竟在年前得到其中一把,辗转打听,才知另一把剑流落在关家。不,这样说也不对,该说,这一对鸳鸯剑都属于关家的,只是关家丢了一把,教黑鹰卫官讨了去。”
底都差不多让人揭光,兰青也不遮掩了,他笑道:
“云家庄能将此事挖到这程度,兰某甘拜下风。”
“这对名剑,是秦朝青铜剑。始皇帝曾将天下民间武器收缴,不放过任何一把,将它们融炉后改铸十二金人镇守四方,有人说,这对名剑是宫中铸剑师瞒着始皇帝,自十二金人中取出部分而成;也有人说,这是十二金人自铸的神剑,双剑现世合并,任何愿望都能成真,故名鸳鸯剑。想必,黑鹰卫官是信了后者。”
兰青负手而立,睇着傅临春那方向,笑道:“十二金人不过是青铜所铸,我也不信十二金人自铸神剑这种鬼话,但鸳鸯剑确实存在,卫官得到他时,最后一尊金人也在。”
“嗯?”
“也有春香公子不知情的事吗?这也对,先朝历史都这么写的,十二金人早已销毁,但确实有一尊被留了下来,卫官拿到的那把,春香公子看了必也惊叹,那是把剑,同时也是一把钥匙。”
“是么?那,你在乎鸳鸯剑么?”傅临春对鸳鸯剑的外形一点兴致也没有,反而对兰青的心态感到兴趣。
兰青轻笑一声:
“什么剑啊,我兰青何时放在眼里了?卫官想要,我便陪他一块玩,这种事我也不是没玩过。”
“那么,黑鹰卫官是找不到关家的另一把剑了?”
“春香公子打算为关家讨公道前,先将一切问个详确吗?”
“不,我只是在想,黑鹰卫官必定没有找到那把剑,因为关长远的女儿一直在你手里。或者该说,另一把剑,在你手上。”
兰青笑了,他道:
“关大妞是个哑巴呢,她才几岁,现在只怕早把她爹的遗言忘个精光,这把剑永远找不到了。”
“看来你们都不知情了。”
兰青闻言,立时不言。他不追问,因为其中必有他不能知道的讯息。
傅临春又再道:
“嗯?那我该不该告诉你,关大妞本身,就是那把剑呢?”
“住嘴!”兰青直觉怒喊。
“原来你不知道啊。好了,现在知道了,你该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大妞哪可能是另一把剑?剑在哪?他也不是笨蛋,大妞全身上下哪藏得了剑?大妞又不是个假皮囊,随便剥了皮,那把剑便露了出来,他根本不信,但,卫官会信。
然后,杀了大妞,剥下她的皮。
兰青寻思片刻,又看向傅临春那方,敛起所有媚色,冷声问着:
“春香公子跟我聊了许多,也让我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想来你也不打算主持公义了,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你的仇人太多了,把关大妞留下来,你离开此地。”
“怕我影响第三位主子的生活吗?那大妞更不该留下。”
“我与关长远素昧平生,但也知道江湖上要找到像关长远那样干净的铁汉,难了。关家被灭口的隔日早上已有云家庄人潜入,可惜找不到一个幸存者,他女儿活着,云家庄就该善尽一份心力。”傅临春一顿,又道:“前任五公子会治愈兰家家主在你身上下的毒,但,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连他身上的毒是谁下的,傅临春都猜到了,那么他的烂底,只怕云家庄早摸透了。
是啊,他杀人放火的事,别人怎么躇蹋他的不堪丑事都详尽记入江湖史里,以后大妞长大了,也会清楚知道他过往一切……兰青心神不定,嘴里喃道:
“大妞,跟着我走。”
傅临春静默半天,才道:
“跟着一个叫妖神兰青的男人么?你要她,学着妖神兰青?要她,有着妖神兰青的影子?要她,成为第二个妖神兰青吗?”
傅临春语气仍是温和,对兰青而言,却如冰水泼了他一身,令他全身由里到外发冷,再由外寒入他的五脏六腑里。
妖神兰青、妖神兰青,他与傅临春都清楚,不,世上的人都明白妖神兰青背后的肮脏,他不曾细想过这一层,不曾想过大妞的未来,他只是想,回报关长远……他只是想,大妞留在他身边……
天将要拔白,兰青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雾气几乎掩去他的身影,此时,正是新年热闹的节日,偏也是冷到极点的寒冬。
是不是人的一生,总是悲喜同时发生?为什么他就不一样呢?他的过去有任何值得快乐的时候吗?
兰青恍恍惚惚想着,就是想不出十八年来他到底有过什么值得快乐的事。
“兰青?”
他直觉抬眼,李今朝在布庄门后探出脸来。他空洞的黑眸扫过四周,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回布庄了。
“哎啊,你是跌进井里?怎么浑身湿透?”李今朝抱着睡着的大妞奔出来。
兰青低头看着缩成一团的大妞,喃喃:
“这样的天要冻着大妞怎么办?”
“不会的。她身上罩了好几件暖衣。”
他的食指轻轻抚过大妞软软细发,又自言自语:
“我可是冒死过去,大妞怎么就这么容易睡着呢?她不是该等着我,为我紧张吗?原来,她一点都不关心我。”
李今朝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这爹真奇怪。女儿能好好睡觉,不担心受怕,你该感到安心才是啊。”
“当爹的,是这样吗?”
“兰青,你不是吓傻了吧?我舅舅说,已有云家庄的人过去处理,你应该没事才对。”看他还在闪神,她皱眉,把大妞塞进他怀里。
“等等,我全身被露珠沾湿了……”兰青连忙接住差点落地的大妞。
她正睡着呢,被这一惊动,小眼睛迷迷糊糊张开,一看见李今朝的大脸在眼前,她又抬眼看向抱着自己的人。
“大妞,我回来了……”
她盯着他一会儿,小眼睛又合上睡着了。
真的没在关心他,一直是他自作多情了啊,兰青想着。
“乖,大妞。”李今朝摸摸她的头,大妞不理她继续睡。她笑:“大妞真乖,一晚上不吵不闹,一直跟着我在布庄等,她年纪小捱不住困,但我想她是担心你的。”
“是吗?”兰青看着心无城府的李今朝,再望向尾随她出来有着防心的三公子。只怕,除了李今朝外,云家庄的每个人都盯死他了吧。
他又垂目,凝视怀里的小娃娃。大妞是剑主,他信;但说大妞是一把剑,他怎么也不信的,这样小小的身躯里,不可能会有剑。
如果,让卫官得知这样的说法,依他目前的功力绝护不了大妞。
“我想起来了。”兰青突然道。
“什么?”李今朝轻轻戳着大妞的脸颊,大妞觉得她很吵,索性把整个小脸埋进兰青衣里。咦,兰青上衣是湿的,这小大妞宁愿面对湿衣也不想理她吗?
“我想起,我最快乐的日子是在何时了。”在关家无数个午后,男人们喝酒聊天点到为止的比试,明明在江湖上是个顶天立地粗声粗气的汉子,却在妻子面前稍嫌柔软些。
因为她主管家中生计,自然要给她点面子,关长远私下咳声连连不好意思地说着。
当时他听了是错愕又是好笑,直想着,关家跟他所遇的江湖人江湖事完全不同。不知不觉中,原是带着心机入关家的他,竟也在嘴角抹上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样的快乐,终成绝响。
而他,甚至是主谋之一。
大妞跟着他,到头不是被人追杀,就是成为第二个被人糟蹋的妖神。
所以……所以……
长远兄,你的女儿,我代你交给其他人保护,好么?
*
正月十五夜。
兰青眨眨眼,看见一个毛绒绒的……红包?红狗?还是红色的大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