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青的手外表并无大碍,可是就是酸得举不高,除了酸和麻之外再无其他感觉。
“老七,一个妇道人家而已,难道你要因她引来不必要的注目。”一向寡言的水闲庭提醒他别自露马脚。
“哼!”他“哼”了一声,扭头看向大酒楼的牌匾。
这时候,皇甫婉容带着孩子、丫头、小厮悄悄地走远,不想和这群看起来很危险的男子有任何牵连。
正当她走过转角,刚要松一口气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前方,遮去她头顶大半的日光。
“你……干什么?”她不自觉的护着孩子。
看她满脸戒慎的神色,沈见山不禁想笑。“这给你,上好的刀伤药,抹在孩子的伤口上。”
“太浪费了,一点小擦伤罢了。”她嘴里说着浪费,一眨眼却将瓷瓶装的刀伤药收入袖中,没说一声谢的便要带孩子离开。
这女人……还真是有趣。
沈见山没发觉他两、三年没笑过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些。
“看中眼了?”骆青轻佻一笑地将手往他肩上一搭。
“我也有一个儿子。”他的意思是看在孩子的分上,他才会赠伤药。
“咦,说到儿子,你们不觉得那小鬼的五官有八分像老二吗?”越想越像,简直是小老二。
经他一说,其他人也露出讶异神情。
“二哥,他不会就是你儿子吧?”长得这么像,八九不离十,水闲庭几乎可以确定他们是父子。
沈见山眉头冷冷一拧,“我没有女儿。”
那女娃和男童长相相似。
“呿!你不是失忆了吗?”也许他忘了有个女儿。
他抿着嘴。“但我想起了自己是谁,姓何名啥,家居何处,有妻有子……”但妻儿的模样,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说不定是嫂子偷人或再嫁了,谁叫你“死了”。”
骆青的打趣话让沈见山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是啊,若是妻子再嫁了呢?
“皇甫夫人,你真的愿意用这个价收购我们的皮毛、香料、宝石、药材,不是骗我们的?”
几个皮肤黝黑,五官深邃的吐蕃人神情激动,像是不敢相信遇到有良心的汉人,喜出望外的咧开落腮胡下的厚唇阔嘴,笑声如洪钟,沉得人耳朵欲聋。
“你们赚的也是辛苦钱,千里迢迢一路从关外来到京城,我再压价就太没天良,咱们做生意的都晓得买卖难做,而且盗匪横行,要是一不小心就把命给丢了。”她开的价钱还是大有赚头,是他们太不懂行情了,以为得了便宜。
在西北蛮夷出没的地带,他们的皮毛、香料、药材、宝石等多到堆积如山,跟杂草一样没人要,因为数量太多而价贱,谁会花钱去买随手可得的东西,路边一捡就有。
尤其是药材,小孩手臂粗的人参居然当野草根随地一扔,还有无数珍贵的药草当地人根本不认识,身在宝山而不自知,一味的哭穷,倾巢而出地抢夺其他部落的财物和女人。
当她还是凌翎时,看到这情形大为心痛,决定做起这行生意,将草原百姓不要的货物聚集起来,以彼此都能认同的价钱收购,再转卖到关内。
那时她的弟弟凌云衣已经是军中一员大将,藉由他的路子,以及皇上有意的放纵,毕竟是为公主搂银子,因此两相往来十分便利,没有官员刁难或收取额外的孝敬。
所以她很清楚行情,也晓得那些胆大的商人是如何剥削毫不知情的关外人,还当商人是好人,贱价抛售价值连城的货物,只为换几包盐、几匹布、几斤茶叶……
“是呀、是呀!我们前不久才路经胡阳大山,听说山上有九九八十一处险峰,其中一座山里有个哮天寨,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窝,走在我们前面的一队商旅就被抢了,死了不少人。”好在他们走得慢,逃过一劫。
“那你们呢?”可别遇到危险,她的发财大计还要靠他们,被打怕了、杀绝了,谁敢走这条危机四伏的商道?
“我们当然是绕道而行,宁可多花十天路程也不跟土匪硬碰硬,反正我们走一趟也要大半年,不差那几日。”命比较要紧,不为钱财丢了命,慢慢走也能到地头。
“是的,安全为上,马塔林,你还有老婆孩子呢!要为他们保重。”唉!他都当爹了。
马塔林很惊讶的睁大眼,“你怎么知道我的本名?”
在关内,他用的一向是汉名李四汉,没人晓得他原名。
皇甫婉容用吐蕃话说了几句,引得他惊喜连连。
“不过在本地最好讲汉话,不然很容易被人误认为通敌。”
她当过女史,最起码的政治敏感度还在,知道朝廷最忌讳官员或百姓和蛮人过从甚密,做生意可,但别走得太近。
“你的吐蕃话说得很流利。”简直就是吐蕃人了。
她笑了笑。“你们到了突厥就去找一位叫哈里的人,我有一封信托你们带给他,你们可以从他那里拿到更好的货,而且价钱少两成,不会有次货……”
“你认识哈里大爷?”他讶然一问。
“喔,哈里成了大爷……”那个呆呆的傻小子也成了爷儿了,岁月真是不饶人呀!小芽根儿也能长成参天大树。
“翎姊姊,我的汉语是全突厥说得最好的人。”,“翎姊姊,你真的不是突厥人吗?你箭射得比我还好。”,“翎姊姊,我们突厥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说假话,不像你们上京的贵人,掩着嘴笑得很和气,说出来的话没一句话是真的。”,“翎姊姊,我们突厥不好吗?为什么你还要回去……”
哈里是一名牧民的孩子,小凌翎五岁,他的父母在一场部落的争战中不幸被杀死了,一个人孤伶伶的在草原上游荡,饿了吃野果,嚼生肉,渴了饮露水,衣不蔽体的活着。
凌翎遇到他时他才十三岁,她给了他一块夹肉馍馍他便决定跟着她,从此他便成了凌女史身后的小尾巴。
凌翎教了他很多事,从看星辰认方位到各国语言,有农牧,有医理,还教他如何辨识宝石和药材,他想学,她便教,如师徒,如姊弟,她甚至把生意的管理大权交给他。
当她说要回归故里时,哈里的反对声音最大,他不让她走,求她留下来,他愿把她当亲姊姊奉养一生。
但她还是走了,被人用板子横着抬出宫殿,再也没法睁眼看他一眼,他一定哭得很伤心。
“皇甫夫人你在笑什么?”马塔林用着吐蕃话问。
她笑了吗?皇甫婉容抚抚上扬的嘴角,按捺住飞扬的心情。“哈里是我一位朋友的故人,想到他成了大爷,我也为他开心。他这些年过得好吗?和马娜生了几个孩子?”
山高水远,反正这辈子应该再也没机会见到面了,她才敢放胆打听,就盼着得知知交近况。
“夫人连马娜夫人也认识?”马塔林更惊讶了。“马娜夫人很好,刚生下一名千金,哈里大爷是突厥境内权势最大的富商,举凡北地的皮毛、香料、药材等等他的货量最多最足,是我们北地的第一商贾,听说凌女史死后,他便接手凌女史名下所有的产业,短短一年内跃居北商龙头。”
“你也晓得凌女史?”她以为人死如灯灭,没人会再记得她。
一提到凌女史,马塔林等人眼神特别明亮。“她是北地的传奇,我们行商的人都知道她,可惜她死得太早了,无缘得见她一面,她是我们北商的神。”
听闻死后的荣耀,她不禁虚荣的垂目浅笑,“王妃呢?”
“哪个王妃?”
她一怔,“不是只有一个王妃,丰玉公主吗?”
“夫人指的是左王妃。”突厥王有双妃。
“左王妃?”丰玉公主容得下?
“左王妃开销太大,私下挪用突厥王的私产,突厥王一怒之下便疏远她,并立狼族公主为右王妃,掌理后宫,有一说左王妃被软禁了。”一个和亲公主也敢顶撞至高无上的突厥王,这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如果公主不发了狠心毒害她,她会留条后路,让她留在突厥的那些人暗暗留心,不定时的资助公主银钱,让公主在用度上一如往常。
谁知公主太短视了,为了一时的气不顺便任性妄为,结果受害的是她自己,能为公主着想的女史没了,公主也断了左膀右臂,自断生路的绝了突厥王的偏宠。
“下回来又要大半年过后了,小妇人以茶水代酒相敬,祝各位一路顺风,财源如水流。”皇甫婉容举杯一敬,性格豪爽有如北地儿女,不见羞怯。
“夫人客气了……”
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
第五章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1)
从“百味楼”的包厢走出,皇甫婉容从隔壁包厢接了刚从私塾回来的长子,母子俩有说有笑的从二楼往楼下走,满是宾客的百味楼很是热闹,几乎是座无虚席。
蓦地,下楼的路被人堵住。
“你带着儿子和男人私会?”
这话说得有几分……酸。
头一抬,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色无俦的熟面孔。“谈生意。”
“谈生意?”要她一名女子抛头露脸?
他差点就问出——你男人呢?难不成死了?!
殊不知他心里的话如鬼神引路般得到回应。
“死了男人的寡妇不出门讨生计,谁来养我们母子三人?你难道不晓得这世道对我们女人有多严苛吗?”瞧他那是什么眼神,活似逮到妻子一枝红杏出墙去的绿云罩顶的丈夫。
再说她有那么随便吗?是男人就可以。皇甫婉容被他呕着了,心头堵着气,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客气。
沈见山想说两句抱歉话,谁知话在舌尖绕了一圈,莫名地冒出这么一句——“你儿子很像我。”
她看了看那张容易叫人倾心的脸孔,的确很像,但是……“放心,不会是你的种,我也是很挑的。”
“很挑是什么意思?”他面色一沉,意思是他入不了她的眼?
她笑得端庄的做出“请让路”的手势。“很挑是指你不会是我再嫁的对象,长得好看的男人通常都很绝情。”
“谬论。”他一动也不动的不愿意让出道来。
“听说我的死鬼丈夫也是眉眼如画的翩翩公子,偏偏冷血无情的撇下我们一窝妇孺走了,这还不绝情吗?”
死得好,省得她还要跟他周旋,想着如何和离。
“听说?”这句话有意思。
皇甫婉容不耐烦地戳戳他肩膀,却戳痛自个儿的葱指,暗啐:铜皮铁骨,硬如死人。
“因为我忘了他的长相。”
她说的是大实话,芯子里是凌翎的皇甫婉容根本没见过赵逸尘,她只能从儿子的五官去想象无缘的丈夫模样,可是听在沈见山耳中,却成了死了丈夫的寡妇闺怨。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了上来,她对丈夫的怨慰让他心底有丝怒火微扬的不快,她实在不像为夫伤痛的寡妇,反而是解脱了,少了丈夫更海阔天空,天涯海角任她行。
他猜得没错,皇甫婉容真的是这般想,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好几的她对感情一事已没有年少时的憧憬,她现在只想平平顺顺的过日子,无波无浪的享一受几年好生活。
上辈子过得太压抑,她的一生绕着丰玉公主过,从宫中伴读到和亲女史,她完全没有自己,:直为公主付出,打理公主的杂务,直到死前还想着公主若没有她要怎么办?
事实上,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突厥宫中少了一个凌女史,公主还是一样的闹腾,她的命比谁都坚韧,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身边的人全死光了她也不会死。
“叔叔,我们要回家,你挡了我们的路。”脆脆的声音很宏亮,果敢而正直,充满正气。
一看见隽哥儿,沈见山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放柔,敛去血性。“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我长得很像?”他的儿子长得和他也差不多大。
“娘,我和叔叔像吗?”隽哥儿抬起头询问母亲。
“一点也不像。”他想干什么,抢她的儿子吗?
隽哥儿很严肃地抿起小嘴。“叔叔,我娘说我跟你一点也不像。”
“那是她骗你。”他忽然生起逗孩子的兴致。
“我娘从来不骗我。娘,你没骗过我对不对?”娘说做人要诚实,不可投机取巧。
“对。”儿子呀!娘常常骗你,这是成长的第一课,善意的谎言,你要懂得去分辨,人有善恶,不全是好人。
隽哥儿一听就开心了,小脸泛着光。
“你不照镜子吗?我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越看越像,越逗越乐,有些当真地把隽哥儿当自个儿儿子看待。
隽哥儿很迷惑的看向娘亲,再瞧瞧看起来真的很像他的叔叔。“你是我们家亲戚吗?婆婆说娘长得很像外祖母。”
“你姓什么?”沈见山逗着孩子,不太用心的问。
他胸口一挺,“我姓赵。”
“什么?赵?!”他……他真是他……儿子?
“对,我叫赵文隽,我没有爹,我爹死了三年多……娘,这位叔叔的脸色好难看,他会不会吃人?”隽哥儿自以为说得很小声的扯着他娘的袖子,其实每一句话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你姓皇甫?”沈见山双目锐利如刃。
“是又如何,关你什么事?”难道是原主的仇家?那瞠得大大的墨瞳活似要将人拆吃入肚。
“那你女儿是怎么回事?她是跟谁生的……”话还没说完,他先迎来一记痛得发麻的巴掌。
“去问我死鬼丈夫呀!死都死了还不肯放过我,硬让人把一桶污水往我头上泼,你要这么闲想多管闲事,去阴曹地府找那个死透的鬼聊聊。”皇甫婉容气愤地将人推开,牵着儿子从容地步下楼梯,一次也没回头。
“啧!打得真狠,要不要兄弟我替你去剐了她?”堂堂的二当家居然被女人打了,传出去多没面子。
“你敢动她一根寒毛,我先剐了你!”那女人的气性也太大了,他只是心急想问个明白,话直觉的脱口而出而已。
其实一想,小女孩有三分像他,像母亲更多。
“为了一个女人你威胁我?”骆青大为不快。
“她是我的妻子。”明媒正娶的元配。
“嗄?!”居然是小嫂子?
沈见山便是传闻中赵府落水身亡的大少爷赵逸尘。
当年他身上被砍了七、八刀,血流不止,盗匪还持刀步步进逼,他情急之际纵身一跃沉入湍急的江中。
当时他心想,搏一搏吧!他家有妻小还在等他回家,他不能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为了这口不想死的意志,被江中巨木击中脑袋的他硬是撑着不肯昏迷,反而爬上巨木顺水漂流,不知漂流几百里,就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因为寻酒而路过的钱老鬼救了他。
不过说也好笑,钱老鬼救了人后便往胡阳大山的山脚下一扔,他酒瘾犯了,又赶着去找酒,等他喂饱了酒虫后再回去,人已经不见了,地上留下往山上拖行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