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毛益发紧聚,她说得对,与其期待别人,不如依靠自己,但那个男人可靠吗?他会不会回头吞掉阿雪所拥有的一切?
“妳已经决定,再没有转圜空间?”
她拉紧嘴唇。“对。”
看着她固执的眉目,安凊叙只能把担心抛诸脑后。算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换他来收养阿雪。
“好,我回去。”久久,他抛出一语。
“我陪你回家。”
“妳不必帮我,这点小事我能够自己解决。”
小事?很好,她喜欢他的笃定自信,不枉她花了七年心血,把他养成坚毅独立、自信卓然的男人。
“我不打算帮你,我只是想看热闹,看看安理卫发现失踪多年的儿子突然蹦出来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微勾的嘴角噙起冷然笑意。
会很震惊吧?亲人间的震惊,她喜欢得紧呢。
***
高级的牛皮沙发散发着淡淡光泽,原木制成的书架上排列着许多精装书,安理卫的书桌比一般的尺寸要大上一倍,坐在后面,不怒自威。
父亲的权威是靠这些外在的东西填装起来的,而他安凊叙,不需要。
第一次站在这张书桌前的时候,他九岁,害怕得全身发抖,却还在心里用伟人名句安慰自己。书桌后面的父亲距离他遥远且威严,而站在父亲身边的大妈和哥哥愤懑不平的脸色,至今,他记忆犹新。
安凊叙刻意挑个全家都在的时间出现,他冷漠地拉起眼角,他不认为这号表情叫微笑,但教导他礼仪的教师说过,身为绅士,即便无心意,脸上仍要挂着高贵的表情。
没错,这个表情不是笑,而是一种俯瞰天下的高贵。
他刻意穿着一身昂贵的手工西装和手工订制鞋,这家里每个人都是识货的,自然看得出他一身价值不菲的装束。
沙发上,大妈脸上的嫌恶即刻出现,只消一眼,安凊叙便看穿她的心思,她以为他是阿雪包养的禁脔。
无所谓,他不打算解释,她要怎么想都行。
安帼豪的脸色则在瞬间变得尴尬难堪,他可以将之解释为罪恶感吗?
倘若他当年死在外头,那么他脸上的表情的确合理地反应出他的罪恶感,因为他是造成自己在这个家,一刻都待不下去的主要原因。
至于拿着一块水果,不晓得该不该往嘴里塞的妹妹,他对她已全无印象,他相信她对自己也没有任何记忆,毕竟那他离开那年,她只是个五岁的幼稚园小孩。
安凊叙与父亲对望,父亲的惊讶让他眼角的浅笑加深,没想到是吗?没想到离开父亲的孩子可以活得更好,更茁壮?他恨他们,恨这一大家子,恨他们联手欺凌一个缺乏反击能力的小男孩,这个恨,他会带着,负着,直到自己拳头够硬的那天为止。
“父亲,我想和你谈谈。”他的声音醇厚,姿态气度沉稳得不像个十七岁少年。
吐了口长气,安理卫回过神,思忖着,这些年这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他曾几度暗地托人找过,却不敢明目张胆,生怕消息传出去,毁坏自己的的形象,身为政治人物,他必须时刻谨慎小心,绝不能落人话柄,否则前途毁弃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好,我们到书房里谈。”他起身,转身走向书房。
安凊叙微点头,向大妈和“哥哥”示意后,优雅旋身,微弯起手肘,让阿雪勾起他的手。
此际,他收回打量的目光,站在这张曾经让自己感到害怕的书桌前面,轻撇了撇唇,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恐惧的,他已经不是当年被强势带离母亲身边的小男孩,如今的他有学问,有能力,也有教人欣羡的财力。
“这些年,你在哪里?”
“父亲不必担心,我过得很好。”
他高贵的神态竟让身为父亲的安理卫自觉矮了几分,仿佛他是睥睨天下的王者,自己不过是匍匐他脚边的小角色。
摇头,安理卫发觉不对劲,强振起精神,他不应该受影响。
“看你的样子,是混得不错,既然如此,你回来做什么?”
“我计划出国念书,需要借用父亲的证件,和父亲的亲笔签名。”
“是出国念书还是出国当人家的专属牛郎?”他不屑地看了穿着亚曼尼套装的阿雪一眼,只觉她面容熟悉却记不起来,她究竟是哪一号人物。
“我可以将父亲的话解释为对亲生儿子的关心吗?”他在提到亲生儿子四个字时,脸上带着浓浓的讥诮与邪恶,他的目光像一把锐针,瞬间刺上安理卫全身,他恨他,一个虚伪矫情的父亲。
“随你怎么解释,只不过我有权利义务,保护未满十八岁的子女。”
“针对这点,我很感激,首先,感激您承认我是您的子女,而非隔了一层血缘的侄子,再者,感激您在我消失七年之后,突然觉得自己有权利义务保护未满十八岁的子女。”
他这话惹出阿雪两声清脆笑声,这家伙真毒,“谈判课”的钱没白花,回去时她要记得买个礼物送给老师。
但他同时也挑出安理卫的怒火,这算什么?一失踪就是七年,期间没有消息,毫无联络,如今一出现就给自己难堪?
虽然他与这个儿子相处的时间短暂,但在他十岁之前,自己从没短少过他的花用,就连他的母亲,他也不曾亏待,没想到竟养出这么一个没心肝的孩子。
他用力握紧拳头,额间青筋暴张,怒视安凊叙,“如果你是来挑衅的,你可以走了,我不会给你任何文件和签名,想出国?自己想办法。”
“办法我当然有,只不过听说父亲想竞选立法委员,若不是生怕牵连到父亲的名誉,今天怎会特地走上这一趟?既然父亲这样说了,好吧,我就照着原先计划进行,阿雪,我们走吧。”他走到沙发边,优雅地向阿雪伸出右手。
这样就走啊?真没意思。
她望望他,皱皱可爱的小鼻子,可他们家阿叙都这么说了……好吧,她心不甘,情不愿的缓慢起身。
“等等。”
听见安理卫的声音,一心想看好戏的阿雪,立刻把悬在半空中的屁股迅速贴回沙发里。
安凊叙对她挑挑眉,给了她一个胜利在望的目光,接着他气度沉稳,缓慢转身,回到那张大到让人不自在的办公桌前。
“父亲,您还有其他的事?”
“把刚刚的话说清楚。”
“父亲想知道我另外的做法吗?很简单,我打算召开记者会,向大众说明我的真实身份,借此引出母亲,经由她的帮助,或许对于出国念书这件事,我可以进行得比较顺利。”他气定神闲地与父亲对望。
“你这孽子,我到底做错什么事情,让你这样对待我?”他暴怒地向桌上捶了一记。
“您不清楚吗?需不需要我简单向您做个汇报?第一,您不该对婚姻不忠实,占有我母亲,生下非婚生子;第二,您不该为了消灭对自己不利的舆论,硬把我从母亲身边带走,改变我的生活;第三,既然您作主让我回到这里,您就必须把母亲不能给我的关怀加倍给我,而不是放任我自生自灭,任人欺凌;第四,在过去七年,您没有尽过一天身为父亲的义务,就不该在今天要求身为父亲的权利。”
他每字每句讲得铿锵有力,事实上他父亲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不该让他离开这个家里,因为当他有了足够的实力,将是安家恶梦的开始。
说得太好了,阿雪真想站起来给他拍拍手,亲情?呸,不过是可悲,可鄙的东西。
她的确是站起来了,只是没真的拍手,而是走到安理卫身前,冷笑说道:“我想,您大概不晓得我捡到令郎时,他身上有多少伤口,我不确定那是您,您的夫人或您的公子当中哪位留下的,不过那些照片和验伤单我还留着,我相信一个非婚生子的家暴儿,应该会多少冲击到您的年底选情。”
“你们是来威胁我的?”他气得脸红脖子粗。
“威胁?不,我是来告知父亲,自己未来几年的求学计划,如果您愿意配合……”安凊叙从皮夹里面掏出一张名片。“请联络我们的律师。”说完,他偕同阿雪往门边走去,手握上门把时,他略略回头,叮嘱一声,“因为出国时间有些紧急,我会等父亲二十四个钟头……”他抬起手腕,看一眼腕间的劳力士表。“明天晚上七点四十七分,如果王律师没接到父亲的电话,那么很抱歉,为了我的前途,只好对父亲的名誉稍加妨碍了。”
七点五十二分,他们离开安家大宅,出门前遇见也正要外出的安帼豪,他连半句话都不敢对安凊叙说,只低着头,从他们身边飞快走过,坐上等在外头的凯迪拉克。
阿雪看着他的背影说:“你那个哥哥不如你。”
“我知道。”
“你做得很好,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是对的,不管对象是谁都一样。”
安凊叙扬起唇,泄露出一丝冷然笑靥,再度回答:“我知道。”
第2章(1)
公寓很大,有四房三厅,朱苡宸只租下客厅,厨房和卧室,但对她而言,所有的厅室只有一个功能——当书房。
她有三部电脑,房间里那部是桌上型的,正在连结网路做搜寻,另外两部一在餐桌,一在客厅桌上,电脑前面都有一个干净座位,随时随地等着主人入座。而扣除电脑前面五十平方公分以外的区块,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惨不忍睹。
她有很多书,经常书架摆满了,就摆在所有看得见的柜子上面,柜子满了,地板也是可利用空间,弄得若有不熟的人进入这里,恐怕会以为自己陷入五行八卦阵。
除了放眼所及的书海外,东边一个空的麦片袋子,西边一条啃了一半的吐司面包,塑胶空瓶,塑胶袋到处乱丢,卧室更恐怖,衣服,裤子,内衣,到处都有,如果不是靠墙处有一个看起来很像衣橱的长方形物体,恐怕会令人误解她这房里的缺乏秩序是情非得已。
这种地方,只有朱苡宸才能住得悠然自得。
她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同学常嘲笑她是“植物人”,不在乎有没有男人追求,对入口食物的滋味无所谓,对居住环境更是可以遮风遮雨就行。
她对于多数女生看重的东西不上心,对于物质的要求也少得可怜,她甚至连镜子都很少照。
其实她长得不赖,五官清灵水秀,眼睛水亮乌黑,是那种让人觉得舒服的长相,她的身材高挑修长,皮肤白皙透亮,没有特别保养,清淡的饮食和荷尔蒙让她的肌肤维持在最好的状态中。
她是个政治学者,很奇怪的行业,会踏入这行,多亏恩师路严教授的带领,否则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和硬邦邦的政治扯上关系。
她的工作是观察,进而分析,研究各国情势,再打成一篇又一篇的论文报告,另外她也在大学里当助教讲师,帮教授代了几门课,上下政治性节目,这样的收入以目前社会中二十五岁的女性而言,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努力了好一阵子,她从电脑萤幕里把头拔出来,取下俗气到无法形容的黑框眼镜,揉揉发酸的眼睛,伸个懒腰,这才拿起手机拨号码。
“教授,我已经把那篇巴基斯坦宗教与政治论述E给你了,你收收看,没收到的话再告诉我。”正准备挂上电话时,路严喊住她。
“阿朱,上次教授帮你介绍的那个男朋友,你觉得怎样?”
怎样哦?她仰头注视天花板上的灯泡,努力回想那个男人的长相,以及他说过的话,可是想半天,对不住,她脑袋里仍然一片空白,只隐约记得他好像患有强迫症,把水杯一下子移到右手边,一下子又移到左手边,害她的注意力全落在那杯白开水上面。
“教授……对不起,我……”
“又记不得人家长什么样子?你这孩子,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好。”
“大概……没有缘分吧,教授,以后再说啦,反正我现在也很忙。”
“不行,这个不能等以后再说,政杰是我教过的学生里相当优秀的一个,他很有责任感,生活安稳,前途不必担心,最重要的是,他超会做饭,打扫家里,有他帮忙,我就不担心哪天发生地震时,你会被狗窝里的那堆书给活埋,你啊,没见过女孩子像你这样,对生活这么漫不经心……”
接下来,路教授足足唠叨了十分钟,朱苡宸瞄一眼墙上时钟,七点三十二分,继续对着教授嗯嗯啊啊,敷衍回答。
“……总之,我再帮你们安排见一次面,他这个月到德国出差,下个月回来,我和你师母陪你一起去,政杰可是你师母看上眼的。”
“呃……好吧。”对教授,她半点拒绝能力都没有。
她没有父亲,从小只能想像被父亲疼爱的感觉,没想到上大学之后,能碰上亦师亦父的路严教授。路教授没有女儿,两个儿子都在国外,她便成为热心的他和师母的掌上明珠。
他们疼她,宠她,就连现在她住的屋子,还是教授那个名门媳妇的嫁妆,她只用少少的钱便租了下来,否则,依她的身价,根本住不起这种地段,等级的房子。
“很好,等时间确定后,我再打电话告诉你。”
“知道了。”
“对了,六月初你空出来没有?”
“有,届时教授到美国出差,我会去帮教授上课,也会去陪师母住几天。”
“你不必过来陪师母,我这次出差会带师母一起去,顺便去看两个儿子。”
“这样啊,师母一定很开心。”
“当然,对了,最近流行感冒很严重,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知道了,教授再见。”
她挂掉电话,再看一眼时钟,七点四十分,时间还早,她缓步走进厨房,泡了杯十谷米浆,这是她的晚餐。
电话响起,她走进卧室,拿起分机。
“阿朱,是我啦,舅妈。”电话那头,传过来热络的声音。
“舅妈,你好吗?我寄回去的钱你收到没有?”
“我就是要跟你讲这个,台北租房子贵得要死,你干么还给我寄钱,我现在又不缺钱,你表哥,表姐都会赚钱,你啊,还是把钱留下来存嫁妆。”
“我已经有嫁妆啦,干么还存?”她笑着对舅妈撒娇。
“你在说什么啊?”
“舅妈,你忘记啦,你自己答应要当我们的嫁妆,上次我和表哥,表姐猜拳,是我猜赢了,你以后要跟着我,不可以反悔。”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舅妈在电话那头咯咯笑得开心,“昨天,我看见你又上电视,舅妈很骄傲,竟然可以把你养成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