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单独一个人?
眼前见到的是一片白雾与迷茫,她站在一处高地上,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只感到茫然没有目的、永无止境的迷失……直到那片烟雾散去,她看到一条布满砾岩的道路,于是开始往前走,道旁一边是悬崖,深不见底,从谷底还不时传来可怖的尖叫声。至于道路另一边,则是由烧烫的红色砾岩,堆积而成的岩壁,她一路走,感觉到肌肤热烫不已!这不是个好地方!她心里虽坦荡,却还是有恐惧,于是她快步行经此处,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条溪畔,此处景致略有不同,小溪对岸有平野,平野上还布满了许多低矮简陋的瓦房。
织云踏着溪底的石块越过小溪,来到平野上。这里十分安静,瓦房内似乎没有人居,但近一些观望,却看到房门与窗子上皆闭锁着铁栏,一双双闪烁的眼芒,从黑暗的瓦房内发出诡异的亮光……
织云退了几步,有些畏怯,更多的是害怕。她抬眼看到前方是通往山上的道路,于是便开始奔跑上山,一心只想摆脱那一道道诡异的眼光。
织云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四周的草树忽然变得稀疏,一块块磷绚的大石裸露在山壁上,石缝间喷出一股黑色疠气,她听见远方似乎有野兽嚎叫的声音……
停下脚步,她四面观望,忽然看到许多张牙舞爪的黑兽,在数里外的山尖上跳窜奔跑,然后朝她所在的方向奔窜而来——
织云想叫,却发不出声音,黑兽不断聚拢而来,已经离她越来越近……正在她恐惧无措的时候,一道灿亮的白光忽然打在织云前方的山径上,将她的双眼扎得再也睁不开……好不容易等到光线稍微减弱,织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山径上,而是置身在一处宽敞的甬道内,甬道内部不知从何而来的柔光,照亮织云眼前的道路,原来的荒山与恶兽,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为什么会这样?
她究竟在什么地方?
她看到远方光灿之处,似乎是甬道尽头,她开始顺着甬道往前走,逐渐地,行走的路径变得十分宽敞,最后甬道四壁消失,她来到一处开满各色鲜花、小溪潺潺、周匝植满异树的美丽山谷。
山谷内有湖,那湖水蓝得剔透,她情不自禁往湖边靠近,却在走近时,看到湖内反映出屋宇、街道、城郭的倒影……
她被这奇景吸引,越往湖水靠近,又忽然发觉那屋宇、街道与城郭,竟然出奇地熟悉……
她笑了。
因为这些街景正是她最温暖的家,她最亲爱的织云城。
「时间到了,妳该回去了。」忽然从织云身后,传来一道沉静温柔的声音。她回头,看到一名身着月牙白锦纹袍的男子。
「你是谁?」织云问,她讶异于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空幻虚无,十分飘渺。男子但笑不语,英俊的脸孔凝着几许淡淡的沉思。
「你到底是谁?」织云退后数步。
男子虽俊美,脸上虽有笑意,却潜藏一股拒人于千里外的气质,让织云并不想接近这名男子。
「不必多问,妳该回去了。」男子柔声重复一遍。
「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回去!」织云说。
男子笑颜扩深,接着扬袖一挥。
湖面上的影像陡然起了变化,织云又看到许多雄伟的宫殿华宇、以及一片妖诡焰红的天空,还有湖心那张男人的脸孔……
「不……」
看到男人瞬间,她心中的悲伤扩大,胸口疼痛加深,她想退后、想抗拒,不愿再回想起从前!可湖心却忽然卷起漩涡,速度越来越快,范围也越来越大,最后男人与景象皆被吞进漩涡中,完全消失不见!那漩涡让织云感到晕眩,她离不开湖畔那道快速旋转的涡流,随即失足坠入湖心,顷刻间即淹没在之中。
第7章(1)
无论慕义态度如何,斩离已决定回辨恶城请兵。斩离启程回辨恶城前,他不忘来到殓房,看织云最后一眼。
美人死后,依旧美丽如昔,却更加深他的恨意!
纵然慕义与向禹,都未对他详加解释,他的未婚妻子,之所以突然离开织云城的原因,但斩离没那么愚昧,他当然清楚个中原因—— 她离开是为了别的男人,索罗的皇君!
斩离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这却不是他执意要攻打索罗的原因。索罗毕竟是大国,小小辨恶城,即便商借兵将,也难以攻下索罗,他不笨,攻打索罗只是借口——
美人已死,既然人没得到,那么,他至少要得到这座织云城!
他来到殓房看人,当然不是出于真心!美人虽美,但毕竟已逝,纵然遗憾,但却再也得不到。他来这里,主要是安慰活人的心,换言之,是安慰慕义的心。
只要慕义知道他有情有义,不管是否同意他攻打索罗,届时也必定会看在他对女儿的情分上,打开织云城大门,迎他进城。
这就是他的盘算。
他要慕义相信自己。
走进殓房,他看到已死的未婚妻子,倾城倾国的容貌如昔。
斩离蹲在美人尸身旁,惊叹于佳人死后仍然如此美丽的容颜,心头不禁又涌出一丝恨意。
「如果妳是为我死,那该多好?我必定厚葬妳。」他喃喃说,嘴角微微抽搐。
着魔般地凝视那冰冷却绝世的容貌,斩离确实得承认,他此生没看过比她更美的女人!情不自禁地,他伸手抚摸那即便已死亡、却仍然楚楚动人的容颜……
尸体的手忽然动了一下。他迅速调头望向她手指所在方向—— 发现并无异样。刚才他眼角余光,明明瞥见她的手指挪动!
「不,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错了。」他喃喃道。
即便如此,他收回手,不敢再碰那张完美的脸庞,尽管她是那么诱人。
斩离站起来,感觉到背脊有些发寒,便想离开此处。
他人已来过,还在此待上一段时间,守殓房的侍卫自然会回禀慕义,这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转身打算离开殓房,却不意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悉索声……
斩离僵立在门前半晌,刻意侧耳倾听,那声音却再也听不见了。僵持片刻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回头,是好奇心让他想瞧个究竟……
斩离没想到的是,待他回头,却看到那理应已死亡的未婚妻——
竟然已起身坐在柏木棺椁内,用一种茫然的眼神凝视他。
斩离倒抽一口冷气!
「斩将军?」那尸身开口了,嗓音如含沙一般嘶哑。斩离狞大双眼,僵立在门前,无法动弹。
「这里,是织云城吗?」「她」继续问。
她只记得自己跌入湖中,至今仍然感到十分晕眩。
斩离用力吞了口口水,仔细观察情状,发现「她」的神情迷惘,看起来没有害人的意图……
于是他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接近她。
斩离是练武人,很快地,他便发现她颊畔的秀发,有拂动的现象。
她有气息!
虽然微弱,但千真万确是个活人!
斩离瞇起眼,慢慢靠近她,压低声问:「妳已经晕死数日了,妳知道吗?」
织云凝大着眸子,摇头,神情有些迷惑。「晕死?」
晕死?她没死吗?她曾经以为,她已经死了。
「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最后跌进湖中……然后我就醒了。」她条理分明地陈述,嗓音已不似刚醒来时那般嘶哑,但喉头仍然十分干渴。
斩离的眸子迸出灼光,他上前一步,大着胆子握住织云冰凉的小手,用一种诚挚的、令人信服的肯定声调对她说:「是我救了妳的命!」
死而复生的织云,从向禹那里,已听说自己回到织云城的经过。她死后,索罗皇君立即命人捉拿向禹与小雀等人进宫,命他们将自己的遗体送返织云城。他实践了承诺。
他确实让她回到织云城,因为他说过,他不会留一个他不爱的女人在身边,而她确实是他不爱的女人……
这一点,她已经用自己的生命得到印证。
至于她为何得以复生?爹爹告诉她,当斩将军得知她已死之后,悲恸不已,甘冒生命危险攀上天山为她采回仙草,她才能死而复生。
所有的人都告诉她,是斩将军救了她的命。
「小姐。」斩离站在织云房外唤她。织云的视线,从窗外的锦缨花田上移开,她凝望站在房门前的斩离。
「斩将军。」她轻声回应。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已不若之前那般冷若冰霜,却仍然保持距离。
「小雀告诉我,妳午睡已醒了,所以我来看妳。」斩离脸上带着笑意,自然而然走进房内。
「妳的身子还好吗?」他走近窗边,弯下身,温存地问。
「我很好,将军不必特地来看我。」她低声答。
对于她清淡若水的态度,斩离一笑置之,这总比之前冷冰冰的模样好过太多。
「妳的身子刚复原,我不放心,来看妳是应该的,不必与我客气,何况,」他顿了顿,随即笑道:「何况城主已为妳我订下婚期,我将妳看做我未婚妻子,关心,是应该的。」
织云敛眸不语。
斩离英姿飒爽,相貌堂堂,他还愿意娶一个曾经为别的男人,而背叛过他的女子,她应当知足……
然而事实上,即便为了感恩,织云也不可能嫁给他。
斩离是救了她的命,她为织云城民、为爹爹感谢他,但这并不包括她自己。她的心,在死亡那刻已死,重生,空留躯壳,她的心已淡。「斩将军,您救了织云的性命,织云代爹爹与织云城感谢您。」她不提自己的感谢。
「但此时织云更关心的是织云城民的忧苦,对于自己的婚事,并不着急。」她婉转地回道。历经生死之间,让她一夜成长,观念、思想,都已不复从前。
属于爱情的心已死,念淡如水的她本来已经没有留凭,如果生命还有寄托,那么,就是以此身为弱者奉献。如今她的心只系在织云城民身上,能再活转过来,她不能再辜负背在自己身上的责任与天命。
「小姐关心人民疾苦是应当,但对于婚事岂能不急?难道小姐舍得让城主为您忧心?」
「织云已经死过一回,对于人世已经看透,」她抬眸柔声对斩离说:「爹爹的愿望,织云怕是无法达成了。现在我仅能将自己的一颗心,专注在织云城民身上,恐怕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接受或者承担一份感情。」
她的拒绝虽间接,却很明确。
斩离脸色微变。
「斩将军如果不介意,织云该出宫城,去探望城内的病家了。」她婉言辞退他。
斩离眼色很沉,脸上却堆着笑意。「斩离的心胸岂会如此狭窄?小姐是城主之女,本来就应当以城民为重。」他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极好。言毕,他退出织云的房间,转身后,他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无踪。回到自己居住的东院,斩离花了半个时辰写妥一封书信,随后唤进自己从辨恶城带来的官将。
「将军,有何吩咐?」那官将进屋后躬身问。
「你立即出城,返回辨恶城,自城内调来五万兵马,驻扎在城外三十里,另外回辨恶城时,别忘了先禀明我阿兄,请他立即前往三国商借兵将,筹组大军,与你在城外三十里处会合。」他沉声交代自己最信任的部属。
「将军?」官将诧异道:「您为何忽然需要调集兵将?倘若公子问起,属下该如何回应?」
「详情我已写在此封书信内,你一回辨恶城就先去见我阿兄,把我的亲笔书信交给他,他详阅后就会知情!」他将书信交到官将手上。
「是。」将军既然已经吩咐下来,官将就不再多问。
「你退下,立即出城。」斩离交代。
「小将领命!」官将退下。斩离看着他走出房门,才露出笑容。握紧拳头,斩离冷笑一声。就算得不到美人芳心,那么他也要得到人!一旦大军集结于织云城外,就算她有百般借口,到时候必定不敢不顺从他!
届时他不仅要得到美人,还要夺得本来就应当属于他的囊中猎物—— 织云城!
织云每日待在宫城里的时间,其实十分短暂。她每日花费许多时间,在城里的病家与贫户身上。她不但挨家挨户探访病家,还送吃食与碎银给城内贫户,每日清晨还特地早起,亲自下厨炖煮汤药,预备将汤药送往这日将去探看的病家。
「织云姐,我瞧您做这些事,好像做上瘾了!」这日,探看完数户病家后,回程路上小雀对织云说。
「妳不也一样吗?这些日子来,妳陪我东奔西跑,毫无怨言,妳也辛苦了。」
织云回眸,与小雀相视一笑。
自从织云回来后,小雀的性情变了很多。织云想,也许因为自己死过一回,她的经历震撼了小雀,让小雀理解到生死无常的道理,心里有了反省,因此才有改变。
「您才辛苦呢,织云姐!」小雀感叹地道出肺腑之言:「其实我根本没做什么,只是陪伴您而已!可城里每户人家一见着您,便要拉着您的手说话、诉苦,小雀实在很佩服您,竟然能有这么大的耐心,每天说那么多安慰的话、倾听那么多城民的痛苦,这是小雀做不到的事!」
「这没什么,」织云微笑,诚恳地告诉小雀:「我所做的这些事,其实都算不上辛苦。只要有同理心、慈悲心与柔软心,妳就会感受到这些贫户与病家,他们才是真正可怜、辛苦的人,我身为城主之女,如果连这点事都不能为他们做,那么不对的人是我。」
「织云姐!」小雀好感动。「您的心真是太好了!从今以后,我也要向您看齐,一起为城民们,奉献出小雀我小小的力量!」
「好,我们彼此共勉,好吗?」织云真心地微笑。
小雀也笑开了。
两人相识近二十年,从关怀他人开始,这才真正地了解彼此,认识到缘分的可贵,更珍借彼此的情谊。
「可是织云姐,您自己的身子也要保重,千万别累坏了。」她看织云脸上已露出明显的疲态。
「我知道,我有分寸,会保重自己的身体,这样才能为城民做更多事。」织云回答,但其实她的脸色已有些许苍白。
「织云姐,我看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回宫城好了!」小雀不放心。
「也好。」织云没有逞强,因为她确实累了。
小雀在路边找到一座茶棚,赶紧扶小姐在棚内坐下。
茶小二见小姐光临,高兴地奉上一壶香茗与数盘小点,织云温柔地微笑,连声道谢,茶小二搔着头,反而十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