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今朝一等她出外厅,咕哝道:「她在扯什么?」
傅临春笑道:「她念的是我收入第三道门后云家庄秘辛的一段。这里不欢迎外来的女子,就连我一身红袍也是沾了女子气味,才脱在外头。虽然妳被强掳来,但,只要她不高兴,妳也会消失在世间的。」
「那你给她内功心法……」
「就算给了,能练到几种火候全凭各人资质。如果她真能练到最高层,那时,她也不会留在江湖了。」见她不解,他笑:「能练到最高层次的,就是武痴了。一个武痴,一生只懂练武,哪会再来兴风作浪?」
李今朝拳头握了又放,想着:握了拳就什么也得不到……她看向他,低问:
「你过来时,已打算不再顶着兰青的身分?」
「不一定。」他笑,盯着她的耳环,声音低柔;「看情况。我事先并不知她是否会卖这面子?全仗闲云公子在江湖上的名声,这才卖给我这个薄面。」
换句话说,若是见机不对,傅临春还是会继续冒充妖神兰青?他行事太过随意,她是知道的,但不知竟这么「见机行事」。
不可否认,她确实暗松口气。
忽地,大掌掬起她的胖胖耳环,他微地俯头,似乎在确认这耳环的真实性。
「我没料到妳会来。」在内室写着内功心法时,还真是错愕不已。
「哥哥有难,妹子自是力挺。」她故意道。
他呼吸一顿。漆黑的眼眸与她对视。良久,他才沙哑道:
「我不知妳会下那么重的誓。我原以为,让妳远离云家庄,等血鹰消失在江湖上后,也许再有机会……」
再有机会什么,他没有说出口。是把酒言欢么?还是下着棋?她都不清楚,但她唯一清楚的是,他没有计画地冒充妖神兰青先来,是因为当时天要打雷了,她又不是没有知觉的傻姑娘,怎会不知道呢?
她不是缩头乌龟,在她以为他被迫去抱一个女人时,她内心的决定绝不反悔。咬咬牙,大声问道:
「傅临春,你喜欢我?」
「傅临春是喜欢妳。」
那答复毫不犹豫,令她心一跳。这一跳,不止是颤动,还有心痛。一个云、一个泥,那一天,她彻底的明白了。可是,不往前走,她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能掌握住什么。她瞇瞇眼,咬牙对上他的眼。
「我还是怕雷。」那雷,总令她想起彼此的距离。
「那我把十年送给妳吧。」
她瞪着他。
他平静但温暖地说道:「傅家人皆是过四十才婚,四十之前,我的日子都送给妳,当是我的赔罪。若是十年后,妳依旧怕雷,我便出家当和尚,日夜求老天不再劈雷。」
她瞠目。这根本是在明示,他的未来只有她一个?什么时候傅临春这么肉麻了?还是,他看穿她犹豫不决的主因?因为两人差别太大了,一个高雅、一个低俗,终究难保将来不会各自厌烦。
「说不定,是妳受不了我这性子,到时我缠妳也缠着不放。」他笑,忽地吻上她的耳环。
她全身僵化。
他浅浅笑着,没有再进一步。「我带妳出去吧,总要亲自见妳安全。」以前装作互不相识,以为可以保得了她,哪知她依旧避不开血鹰,还不如,由他保护着。现在的傅临春,已非当日不及接下第三枚银针的青年了。
「这红袍妳就穿着吧,回去想想我也不错。」傅临春微笑着。
她顿时面红。她哪要想人,她只是、只是……王八蛋,天上七彩烟火落到她手上,她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他的接近,害怕自身的不配。
一直到第三天,她已经在回老窝的路上时,她忽地顿悟了,拉开车帘,对着远方破口大骂:
「他娘的,傅临春,你要我啊!你送给我十年,那我的十年怎么办?不也要浪费在你身上?这也叫赔罪?混蛋!」诈骗犯啊!
驾马车的兰青摇摇头,叹息不已。坐在他旁边,拚命晃动胖腿的大妞,转头看看她,然后爬进马车里去撞今朝,表达着「同伴,我也送妳十年,别生气」。
「大妞,我被妳撞出去了!兰青,停车!救命——」
第八章
半年后——
快马奔驰过大街,武器楼的二楼有人打开窗子,看了一眼。
「那是华家庄的公子。」有人在她背后说道。
李今朝回过身,瞧见一名年轻少爷步上阶梯。「彭武楼」的二楼武器偏向轻薄华贵,江湖人一向不爱,也不愿花过多的金钱在一件装饰大于实用的武器上,所以,二楼贩售的对象都是店主筛选过的有钱商人、千金,以及少爷们。
「阁下是?」今天她一身月白色衫裙,十分朴素干净。
「在下杜连之。」这名青年风度翩翩道。
「我认识你吗?」
「以前不认识,但很快的,金老板就能对杜某通盘了解。」
李今朝离开窗边,来到平列在台面上的轻武器前。她笑嘻嘻道;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金老板,准是你认错人了,我姓李,李今朝。」
「李今朝不就是金朝金老板吗?」他笑道。
她抬眼看他一眼,正要开口,突然听见武器台旁的老爷聊道:
「云家庄?这我听过,江湖上很有名的,对不对?云家庄主子傅临春、公孙显,公孙显几年前成婚,至于这个傅临春……」
她的小耳朵自动扩张,升级为白兔长长耳。
「傅家祖训一律年过四十才婚,恐怕还要好几年呢。」有人接话道。
另一头的商人过来凑热闹笑道:
「说起这春香公子傅临春,我上个月倒是见过,果真是一表人才,貌若暖春,在气度上,也非常人可比,当时那江湖耆老寿宴,本不请华家庄人,还是春香公子带华家庄的人进去,这才能让华家庄记上一笔。」
她窃听着,心不在焉摸着台上的护腕。
「真是可惜这祖训了,要不,听说那个月,春香公子都跟一名侠女形影不离,这要是郎有情妹有意,也算是江湖佳偶……」
「金老板?」杜连之试探低喊。
她抬起眼瞧着他,笑道:「不就说了,我不认识你,也不姓金啊!」
杜连之一点也不介意她一再否认,反而有意无意引她到角落,道:
「在下姓杜,既然李姑娘不愿承认,那就容连之重新介绍吧。」
李今朝挠挠脸,反正听听也没有差,于是摆脱那些傅临春与江湖女侠将来可能之无数美满结局的话题,来到角落无人处。
「李姑娘,现在南方有金、彭、杜三大家商,人称三家商,这三家在南方各霸一方,不瞒妳说,杜家商正是家父白手而起,如今他老人家仙逝,由我接手;这金家商嘛,老板姓金单名朝,几十年来金家商一直很稳定,只经营正派生意,也因此,无法鲸吞其它有点气候的商家,但也正因守成有道,下游小商家十分信赖金老板。至于这彭老板嘛……」杜连之看看这武器楼,叹道:「李姑娘,妳也是来探个究竟的吧?」
她把玩着颊旁毛绒绒的耳环,不正面承认也不否认,只笑道:
「原来杜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来挑武器赠人,而是来探究竟啊。」
「李姑娘不也如此吗?」杜连之扫过室内其他商人。「彭家商近年有意北进,它跟金家商赚钱的方式完全不同,想来妳已经感到威胁,才特地来此一看。这间武器楼共分三层,楼下供江湖人打造各家门派武器,二楼为富贵人家的轻武,第三层则为武林盟主闻人不迫专属,这等同这间武器楼得到了江湖的认同,以后,江湖人怕是以彭家武器为主了。」
「唔……杜公子好像有点道理……」
「云家庄背后有个金家商撑着,武林盟主背后有个彭家商,李姑娘,妳说,到最后,彭家商有没有本事把金家商给鲸吞了?」
她的眼珠溜溜转儿,终于问道:「那,杜公子之意呢?」
杜连之闻言,知她有了承认之意,大喜道:「自然是合作……」
又有脚步声上来,杜连之回头一看,一名青年正上楼来。
这名青年气质上优,衣色温暖,可惜相貌平凡些。那青年收着伞,一一扫过二楼商人后,落在这个角落。
漆黑的乌瞳明显漫不经心,但杜连之总觉得在剎那间这青年似乎瞇了一下。
那青年往这儿走来。
杜连之回头看向李今朝,不由得吓了一跳。
李今朝本来面色有些憔悴,肤色白皙到有些透明,但此刻却像抹了腮红似的,红得惊人。他想,她还没有那么高的功力可以在眨眼间抹上胭脂吧?
「我来接妳了。」那青年开口,其声温润,十分好听。
「喔……」她不太安分的眼珠又打转了,这一次却是东转西转,就是不瞧向这青年。她道:「这位是杜公子。杜公子,他是……是我哥哥。」
「哥哥?」
「唔,亲哥哥。」她故意道。
「你们不像啊!」
「要像,才有鬼咧。」她低声咕哝,心一跳,因为青年的五指勾住她的手,一股暖气隐隐传到她冰冷的掌心。
娘咧,她怎么还没爆炸?
「妹妹得赶着下大雨前回家,杜公子有事改日再谈吧。」青年温声道。
她背脊一阵发毛,背骨差点软掉。为什么她喊「哥哥」很正常,但一听他喊「妹妹」,那语气让她觉得暧昧到骨软肉趴?连杜连之的面色都有点古怪,那就是她没误会了!
她有点心不在焉,但牵着她走的「哥哥」更心不在焉,蓦然停步,害她一头撞上他。
「这护腕倒是不错。」哥哥取过台上锦盒里的一双护腕。
她瞪大眼。
专门招呼的二楼店主连忙凑过来,笑道:
「爷儿识货,这对护腕是给姑娘家用的,平常挡刀挡枪挡火挡毒针都很有效,上头还有女儿家爱的南海避邪玉,瞧,镶起来多美啊。」
青年看看她呆掉的表情,笑道:「妹妹挺合适的。」他俐落地扣上她的双腕。「出门在外,就算妳不入江湖,但难保不会有些意外,妳就戴着吧。」
「……你送?」
「嗯?是我要送。」他笑得眼睛弯弯。
「……谢谢哥哥。」这里的东西定价很贵,而她可以起誓,傅临春跟李今朝之间,后者才是有钱的那个。
傅临春付钱?可以,那她得先给傅临春钱。
这双环,等同她付费。但,她还是有些愉快。
出了彭武楼,已有丝丝细雨飘落,傅临春打开伞,两人一块走在大街上。
她瞟瞟他的侧面,咳了一声,道:
「以往你回来时,总是先回家,怎么这次出来找我了?」
「要下雨了。妳怕雷不是吗?」他柔声道。
「我情况很好,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她眼珠又乱转,撇撇嘴,道:「其实你也用不着赶着回来。」
「在外没事,我不回家做什么?」那语气十分之理所当然。
是是是,她打算撰写一本《傅临春之真面目大揭露》贩售,内页第一句话就是:傅临春天性其懒无比,只要没事做,一定回她家当食客!
「还在看着咱们的那人,对妳很有兴趣?」他没回头,也知道彭武楼的二楼窗口有人在看着。
李今朝闻言,笑嘻嘻道:「他不是对我有兴趣,是对金老板有兴趣。他动作好快,竟然能挖出金算盘的底来。」
「是么?」
「你等等!」她跑向附近的摊子买豆子。傅临春尾随她身后,等着她结账。
「这是小孩子吃的。」她笑道,瞟他一眼,强调道;「我也爱吃!」
「是么?」
她暗地扁扁嘴,掬了一把在手心,慢慢吃着。她又故意道;
「你要吃吗?」
「好啊。」他答得很随性。
她一怔,掌心一合,忙把豆子攥在手里,道:
「这是沾糖的豆子,小孩子才爱吃的,你不会喜欢的。」实在没必要配合她,而装爱吃。哼,当她是笨蛋吗?
「我的喜好是很广泛的。」他又想了一下,补充一句:「我不吃苦的,以后别叫厨房煮苦菜。」
他还真的说得很认真呢,她无奈地看他一眼,摊开掌心,任他捡个两颗吃,哪知,他竟俯下头,要学小狗舔食。
她心头一跳,连忙收手,让他扑了个空。
他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
她夸张地东张西望,满面通红,又探出伞外,看看天色,大叫一声:
「哇,雨要变大了,要打雷了,要打雷了!快回家吧!」脚步加快,不敢回头看他,最后有些狼狈地快步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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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绵绵,远方已有雷声。
她上了床,直接滚到内侧,蹭着软棉棉的暖被,试着入睡去。
身体放松了,脑子却隐隐作痛起来。
轰隆——
她浑身一颤,把脸深深埋进暖被里,却没有捂住耳朵。
门轻轻地开了。
她把脸埋得更深,感觉床轻轻震动一下。
「今朝?」
她连动也没有动,接着,箫声轻快地吹奏着,一时,密室里乐音如春,渐渐取代外头的雷声。
这样的妙音,始终带着轻盈灵活,闻者心旷神恰,如入春林,与百禽共乐。很动听,带着几分雅致,与她不怎么搭得上边。
她爹娘是雅人,她自然有些目染,后来,在成为云家庄一分子后,她也时常接触这些雅乐,要扩展产业,绝对不能只靠市井小技,她什么都懂一些、都会一些,文人雅士的眼光不见得有她好,但,她就是喜欢大口吃肉、露齿而笑,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踹人就踹,不必自己生闷气,她就爱在市井间打转。
他跟她,总是有距离的。
箫声转为幽悠清柔,似在催眠。她眼皮重重,太专注聆听的下场就是真的被催眠了。
雷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全身暖烘烘的,她昏昏欲睡,忽然间,床又轻轻地震动一会儿,她蓦地张开眼,瞪着内侧的床墙。
他娘的……对不起,傅家娘,不是在骂妳。她差点要用力捶着床板了。
有没有搞错?这么随便?这个博临春在云家庄都是这样吗?
为什么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这么随便地找床睡?
有只手臂环过她的腰,她瞪大眼,发现这只手臂很有力量地把她拖到背后那个人的怀里。
「……」她不是布娃娃。他是抱上瘾了吗?
「嗯?还没睡着么?头还在痛?」他声音微倦,隐了个呵欠。「是不是太冷了?」
她正要答话,哪知她紧紧抱着的被子正在移动中,她瞠目结舌,连忙抢,抢啊抢的,最后力敌不过,宣告阵亡。
棉被覆在两人身上……是谁在冷?
有没有搞错?他是傅临春!高雅的傅临春啊!她的眼睛又被遮住了,她嘴巴张得大大的。
「好睡了吗?」
那语气,很困,有点像在说:我先妳一步睡了,再见。
「……」她心头发闷,嘴巴却抿得紧紧的。仔细算算路程,他会在今天出现,肯定是日夜兼程赶回来,不累才怪。难道他一点也不留恋跟他相处近一个月的江湖女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