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春终于回头看她。
因为天寒地冻,她双颊早巳冻得苍白,身着云家庄弟子男衫,双手交错缩进宽袖里取暖,她的站姿不太雅,一身朱红长衫被风吹得膨胀起来。
就算穿了上好质料的衣物,她还是带着市井之气,连一点云家庄的优雅都没有学到。她勉强伸出食指指向前方某一处,嘻笑道:
「傅临春,那里,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傅临春望着那座凉亭,神色不变。
她很快又缩成一团,嘴角翘翘道:
「我十七岁那年进云家庄,看见你坐在那里,像株懒洋洋的树,就定在那里,似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想,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影响你那时的发呆。」
「是么?」
「那年年尾,我是秘密来,自是不能现身,那时你跟云家庄的公子们吃着团圆饭,你仍然像一株懒树,好像一靠近你了,便是温暖如春,我很是喜欢。」她开心道。
「是么?」那声音,平静无波。
「后来,虽然你不情愿,但还是在街上阴错阳差英雄救了我,这对十八年华的我来说,简直是很轻易的动心了。我娘说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有喜欢的人就要好好地去喜欢,大声地说喜欢,这才是今朝的人生。」
他看着她,不发一语。
她慢慢拉回目光,与他对视。
「今朝在今朝确实快乐,可惜,我一直在今朝,他们的今朝却没有了。J
「李伯父李伯母必在九泉下看护着妳。」
她根本不甩他的客套敷衍,哈哈笑着:
「有些话是要说清楚才能断得干干净净,春香公子要摆脱我,总要摆脱得彻底才好!我喜欢傅临春,正是他像那株懒洋洋的树,正是他像我爹,正是他像我娘,正是他有着我爹娘的暖意。也许,他可以陪我过除夕;也许,他可以看着我快乐,我爹跟我娘就不会遗憾了!」她又失笑,拍拍睑,有点失神;「不,我错了,遗憾的一直不是我爹跟我娘,是我。从头到尾是我遗憾。我想要,很想要他们,可惜,求不回了。」
他没有作声。
「你放心。现在的李今朝,早就摆脱了那种迷恋,也不在乎除夕夜家家团圆饭了,你也真是辛苦,若是其他女子爱慕你追求你,你大可不理,但偏偏是我这个身分,你只好主动提出君子之交。维持在君子之交,我就永远也不能跨过那条线,你也不会因此感到麻烦。你让自己当持刀人,还好,我过了年纪,我过了年纪,再也不是那个孩子气的李今朝了。」
夜色里,她的墨瞳乱滚,却再也没有映上任何渴望跟爱慕。她瞟着天上星星,嘴角勾起,跳前一大步,高举右手,爽快大叫:
「好,就让你放心吧!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绝不再对傅临春动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与傅临春结秦晋之好,我必遭五雷轰顶,天打雷劈,上天为证!」她偏头睇向张口欲言的傅临春,笑得开心:「你可放心了?春香公子。」
他望着她,那黑亮亮的眼眸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嗯?」她嘻嘻笑着。
「……多谢李姑娘成全。」他嘴角一扬,平静笑道。
「哈哈,你早跟我说嘛,我会跟你说个明明白白的,从此一干二净,哎,我也没有想到你们江湖人龟得很,这么拐弯抹角地办事。」
「是我不好。」他柔声道。
「无所谓。」她始终嘻皮笑脸;「倒是团圆饭何时吃?我都快饿死了!」
傅临春噙着淡定的笑,带她在云家庄里走着。
她面带微笑,把玩着发尾,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他的背影。她又低头看看自身云家庄弟子的长袍,原来是这样啊……在他眼里,她跟他的关系,就如同云家庄主子跟一般弟子,娘咧,这样的隐喻,鬼才懂。
没过多久他们来到前院。因为弟子众多,都是分批吃团圆饭,而且厅内容不下所有人,便移到户外来。
云家庄的弟子见她加入,都有些惊讶,但她是春香带来的,自然不会有人多话,只是,明明是数户受灾,为什么只带这女人来?
云家庄弟子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表示。
她一点也不介意,上前拿起酒杯,大声呵呵笑道:
「各位英雄好,听说诸位全力抢救布庄,还有人受伤了,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让小女子很想以身相许呢,可惜,美人就一个,无法多许几人,今晚除夕夜,我先饮为尽,祝各位英雄来年有个好姻缘,都能够遇上自己心爱的姑娘。」她一口饮尽。
有人噗哧笑了出来。她本身就带点市井味儿,云家庄弟子都是幼年孤儿入庄,每日以学习写史为主,很少碰到像她这样的人,于是,她很快就打破他们的防线,拚酒吃饭聊八卦,熟得像是她一出生就在云家庄,从未离开过。
傅临春放纵着他们玩乐,当个随和的好主子。饭后,他就坐在主桌,漫不经心地闲嗑着瓜子,没人打扰他。春香啊,是个发呆高手,谁在他发呆时间话,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马上就忘个干干净净。
中途,他偶尔会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接着,他又移向远方凉亭,不知在沉思什么,直到快过完今天时,他垂着眼,摸上腰间收着的东西,半天,再抬起时,他神色已是如往昔的温暖,他喊道:
「李姑娘。」
红咚咚的脸转过来,显然已有几分醉意。
傅临春微笑:「我还想拐弯抹角做一件事呢。」
她哈哈笑道:「无所谓无所谓。」打了个酒嗝。
云家庄弟子们也好奇地围过来。春香跟李今朝,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暧昧?不然平常春香连瞧都不瞧她呢!
傅临春笑道:
「公孙家总是有些奇怪的,说是天注定或刻意为之都好,所娶所嫁必有个亲人关系,傅家则不同,一有义兄妹关系,就是真真切切的兄妹,绝没有例外。」
云家庄弟子们一脸疑惑,不知春香说出这件事的用意。在旁的三公子面色微变,傅家身在草莽江湖,但如最道地的书香世家,十分讲究规炬。春香根本是要彻底消毁李今朝的想望,一点余地也不留的。
李今朝听过傅家这种严厉而传统的习惯,她挠挠脸,笑着对他作了一个揖,打了个大嗝。
「如果春香公子不嫌弃,我这个亲妹妹以后就要仗你名声四处跔了。」
云家庄弟子个个不敢吭声了,只能睁着眼望着他们,甚至,有些对李今朝有好感的,都很同情地偷瞄着李今朝。
「李姑娘不嫌弃是最好的了。任何事总有淡化的时候,久了,也就散了。」
「哈哈,哥哥说得是。」她见有弟子匆匆来找傅临春,便转身抱着酒坛又灌了几口。
傅尹暴着美丽的眼珠瞪着她。她笑:「没看过女人喝酒吗?我高兴啊!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哥哥当靠山,以后要做什么谁敢拦!」
傅尹一时之间答不出话来,目光慢慢移到她腰间那红穗子。
红穗……五枚铜板……负责云家庄生计的产业主人……怎么可能是她?
「有人来接李姑娘?」傅临春听了弟子禀告,并不意外。
「是兰青来接我么?」她想了想,摊摊手,嘻笑道;「我还是回去好了。」
「我送妳到庄门口吧。」傅临春道。
她耸耸肩随便他,然后又回头跟云家庄弟子道:
「各位英雄,以后有缘再见啦!」语毕,有点摇摇晃晃尾随着傅临春。
两人走了一阵,她拚命隐着酒嗝。在亲哥哥面前嘛,当然不能太过火,回去再喝!她突然听得傅临春头也不回道;
「妳的兰青,虽然十分关心妳……但依他在江湖上的品性,不大适合妳。」
她抹抹鼻子,打了个喷嚏,没有答话。
她瞇着醉眼,似是有点发困,远远看见庄门口有兰青跟大妞那冲天包包头,她开怀大笑:「大妞明明入夜一睡打也打不醒,偏还在熬夜等着我。」
「那我就不送了。」傅临春温声道,停步看着她。
「不送不送。」她满面笑容,要越过他时,突然想起一事,又退回来,开始拉下束环,任着一头滑若丝绸的长发落下,扯下腰带,直接脱掉红袍。
里头是她一直没有换下的旧衣物。
她抹抹脸,把新衣交给他,笑道:「穿这衣服还真不习惯,还是还你吧。」
他看着她,接过,道:「也好。」
她又笑。
「云家庄不可能一辈子保护我,明早我会离开这里,回到我另一个老窝,直到血鹰消灭,我才会公开露面。」她回头看看兰青跟大妞,再偏头打量傅临春,叹道:「瞧我呢瞧我呢,总是吃着自己碗里的菜,看着别人的碗。春香公子,我爹娘走后,一开始,我还不清楚以后的日子会有什么变化,凭我,还是能活下去,只是,每次到了除夕,我总是很寂寞。」
她笑着,一点也不介意让世上任何人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弱点,她的悲伤。
她半瞇着醉眼,停顿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第一年的除夕,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我到街坊里一块守岁,可是,那是人家的家,人家的爹娘不是我要的。后来,我在街上捡不回家的人,包括伤重的兰青,就这样每一年我都跟他们过年,但,我一直以为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她绽出灿烂的笑容,哈哈笑道:「原来,云家庄才不是我要的。我要的,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她声音渐低,神色柔和。
博临春望着她。他看见她左耳的耳垂已经冻得发白,那耳缝的血积在上头,他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动作。
她笑呵呵道:「再见了,春香公子。」
「请保重。」
「放心吧!我这怪猫命长得很呢。」她笑着转身,离去。
那头美丽长发在夜色里飞扬着,烙进他的眼瞳里。
「兰青,你们都在等我?」她的声音很爽快很高兴,甚至带着几分感激。
兰青微微笑道:「想想还是不放心,让妳在我眼里较妥当。」
大妞在兰青怀里,胖胖的手用力拍打着她的手臂。她叫一声:「痛啦,大头妞,妳有本事就下来跟我单挑,这样偷袭……」这大妞是个哑巴,又胖又重,专爱找她玩,她笑咪咪地捏着大妞白里透红的双颊。「大妞圆大妞胖……」
大妞的颊面鼓鼓,缩在兰青怀里的红裤胖脚踢了出来。
兰青轻斥:「别闹了,要闹回家再闹,大伙还在等着妳呢。」
她一怔:「大伙?」她在城里的名声不大好,因为她曾带过一些人回家,有男有女,有的像兰青一样伤重,有的是不肯回家,便在她这里待了一阵,如今都是朋友了。
「说好的,去年没赶全,今年能到的都到了,有大家在,血鹰要伤人,不容易,至少还能一块过个除夕。」他柔声道,抱着大妞陪她一块往回家之路走着。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那双细长的眼眸里全是盈盈似水的月光,他只是随意跟她聊着,菜色也好,天色也好,就是这么简单而家常的聊着。
「咚」的一声,李今朝又哀叫着:
「好痛!大妞,妳一天不撞我妳不快活吗?」明明大妞让兰青抱着,那颗大头还会镇定目标,硬往她的前额撞过来。
咚!
她的眼泪飙了出来,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喷泪了,骂道:
「妳老爱撞我,把我撞死了,我做鬼也不饶妳,没有妳的红包了——好痛,别再撞了,兰青你离我远点——」她顺理成章,把积了好久的眼泪用力哭出来。
她不回头,不回头。回了头,也只是人家眼里的垃圾而已,她绝不回头!
云家庄的大门,缓缓合上了。
第三章
一年后——
映入眼帘的,是染上鲜血的花海。
满山满谷。
就算平常很容易陷入高僧境界的傅临春,也不禁微地一怔。大红的艳花、不知名的红草,混合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猛然间,星目里的所有景色错乱扭曲起来。
花香有毒!
他暗叫声糟,及时闭息,动作迅即要退出山谷,哪知毒素蔓延极快,他必须以剑撑地,才能稳住颀长的身子。
他的目光开始涣散,景色一点一滴自他眼瞳内消失,他心知这是盲眼前的征兆,也不惊慌,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口述照样可以写史。
他心血火热,体内气运乱行,竟是入魔前的预兆。很少人知道,他身上香气天生加以后天调理,有抗毒之效,但连现下他也有点挨不住,这到底是什么花草,害人如此恶毒?
他连续点了自己几道大穴,暂时封住错乱的真气,接着,他凭着瞎眼前最后的印象,跌进舞动的花海中,一路滚向他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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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
「明明他追进来了……」
女人的交谈,惊动了傅临春。他的神智渐现,微微掀起眼皮,果然还是一片黑暗。
「为什么要将他引进来?他是云家庄的春香公子啊!如果让他发现这里……不出一个月,『青门』绝对会被那些名门正派歼灭的!」
青门?既然张眼闭眼都是黑暗,傅临春干脆合上那清而无神的眼瞳,尽一下云家庄公子的能力,回忆回忆这个门派。
青门是小门派,弟子皆为女性。这一任门主岳观武不算出色,非但没让青门发扬光大,还让青门快从江湖中除名。青门弟子不在江湖走动,也少与其他门派往来,更别谈什么大放异采,显赫事迹。如果不是云家庄克尽职责,决定将青门收入江湖册,天知道江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小门派?
平常还不知道,这种时候他才发现,身为云家庄春香公子,其实他算是非常尽心尽力,竟连这种小门派还能有印象。
「我也不想啊!他一直跟着我,我怕他察觉青门有、有……所以我引他进来,麒麟草能让人产生幻觉,终至疯狂,所以春香公子成了疯子,就会忘记……」
傅临春闻言,想起会跟着她,是因为他在这城里发现一名有血鹰痣的官员跟青门女子有所接触,接触不打紧,但青门女子紧张兮兮,让人不怀疑都难。
倏地,他睁开无神的眼瞳。
血色的花草、异样的香气,能令人产生疯狂……这样的奇花异草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莫非是拿它来喂养什么?
「就算傅临春成了疯子,也得找出他来!」
傅临春寻思片刻,修长干净的十指轻轻弹着衣袍。过了一会儿,他又勉强回神,听着那两名青门女子交谈,同时自暗袋里取出一把瓜子,慢慢嗑着。
说来缝制新袍的衣工真有心,自他养成习惯后,每一年送来的衣袍里总有暗袋可以放瓜子。
瓜子很好用,宜吃宜打人,多种用处。他边嗑边听着她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