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耀军搔了搔脑袋,露出一张傻呼呼的憨厚笑脸。“因为我现在反而担心手上的货不够了。”想到那些有过生意往来的农户宁可先勒紧裤带,也愿意把稻谷先给了他,款子以后再算,只因为相信他,这份恩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这有什么问题?只要大爷开口,那些曾经受过大爷恩惠的人都会愿意伸出援手,所以我们这一年来只要人回到了康州,不怕没东西吃,也不怕没地方住,就算只是啃干粮、打地铺,大家都想尽自己一点力量来帮助大爷早日东山再起。”魏伯简直乐歪了嘴。“所以说好人还是有好报,傻人也有傻福,老天爷还是有长眼的。”这时他不能再骂老天爷,得要心存感激了。
“这些恩情我都感念在心,不过现在我们得尽快回樊县跟大家商量,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好。”石耀军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起步,得要把握机会。
魏伯兴冲冲地说:“那就快走吧。”
“嗯。”石耀军才这么回答,冷不防地,眼角瞥见画摊上挂的一幅水墨丹青,让他本能地停下脚步。
“大爷?怎么了?”魏伯见石耀军没跟上,便又踅了回来。
石耀军的双脚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来到一幅白衣观音画像前面,看到它就让他想起了厉香桐。
以前有好几次他都会坐在一旁,看著娘子专心凝神地画著观音,知道她是为了跟上天祈求岳母的病,希望岳母能快点清醒过来,所以每一笔一划都充满了虔诚之心。虽然石耀军不懂什么丹青,只觉得他的娘子真的好了不起,不只读书识字,还会书法、绘画,偏偏那些东西他都不会,每次只能用满是崇拜的眼神痴痴地望著她,最后厉香桐便会娇嗔地赶他出去,不让他待在里头……
想到这里,石耀军眼眶都湿了。
“大爷,要买画吗?”卖画的贩子正低头整理东西,见到有客人上门,连忙起身招呼。
听不见这卖画的贩子在问什么,石耀军压抑许久的情感瞬间崩塌了,他努力不去思念,就怕自己会不顾一切的冲到天霄城看厉香桐,可是所有的克制和忍耐在看到这幅白衣观音之后全都化为乌有。
“大爷……你……”卖画的贩子看到一个大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事。”石耀军倏地回过神来,用袖口抹去泪水,不敢再多看那幅白衣观音像一眼,当然这画没有他的娘子画得好,谁也比不上他的娘子,可是依然勾起他的思念,他赶紧匆匆地踱开。
已经一年了,娘子她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石耀军也只敢在心里想著,不敢捎信去问,就怕真的听到厉香桐改嫁的消息,像她那么美好温婉的女子,一定有人比自己更加珍惜她,能给她过好日子,可是虽然这么告诉自己,却也怕成了真,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属于他的了。
“大爷又想起夫人了?”魏伯一脸怜悯地看著石耀军,大爷只有想起了夫人,才会难过地掉下泪来。“大爷这么想念夫人,相信夫人也是一样。”
魏伯想到一年前,当阿忠和阿良两人送厉香桐主仆三人到安陵县之后,两人便又回到登阳县找了份差事,也成了双方连系的管道,夫人的近况都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可是现在除了夫人,还多了一个“她”,这让他更是左右为难,不知道该跟大爷说还是不该。
石耀军下颚倏地抽紧。“我不希望娘子想我,早点忘了我对她比较好。”
“大爷何必这么想。”魏伯叹了口气。“要是可以,大爷想去看看夫人吗?”虽然夫人再三强调不要让石耀军知道“她”的存在,就怕他会分神,会牵肠挂肚的,可是魏伯觉得不说又良心不安,心想还是先探探口气再决定好了。
“现在的我有什么脸去看她?又能跟她说什么?”石耀军用了甩头,还是先办正事要紧。“走吧!”
魏伯把话咽回去,看来只好再等一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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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县——
“小姐,外面太阳这么大,快进屋里去,不然待会儿可会晒晕了。”小桩把收来的衣服洗好,一一披在竹竿上晒干,这才喘了口气,见到主子还蹲在菜圃里,连忙扬声催促。
厉香桐用袖口拭了下额上的薄汗。“我没关系,想说摘一些菜起来,待会儿就可以下锅炒来吃了。”
“小姐!”这时,菁儿从屋里出来,见著主子蹲在外面,也急忙劝阻。“你快进来坐著,可不要累坏了。”
“做这么点事不会累的。”厉香桐失笑地说。
小桩还是硬拖著厉香桐进了屋里。“这些粗活还是让奴婢来,小姐只要负责动笔画画就够了。”
“大夫也说我的身子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你们就别大惊小怪的。”说到动笔,厉香桐庆幸自己从五岁那年就开始学丹青,这十多年来都不曾间断过,尤其对观音像更为拿手,也才能在这时派上用场,糊口饭吃。“娃儿已经睡了?”
刚去哄孩子睡觉的菁儿先倒了杯水给主子,然后夸赞一番。“是啊,小小姐真的好乖,奴婢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小娃娃,只要我们哄她个两句就睡著了,也不会在夜里哭闹,吵得别人没办法睡。”
“她就像她爹,老实又听话。”厉香桐露出为人母亲的骄傲神色。
因为石耀军无法陪在她身边,让她经常从噩梦中醒来,一直很担心无法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幸好恐惧的事没有发生,女儿平安地落地。
小桩也坐下来歇腿,随口问道:“小姐还不帮小小姐取名?”
厉香桐轻笑一声。“我想让相公来取,他可是娃儿的爹。”
“那要等多久?”菁儿叹道。
“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下去。”厉香桐微笑地说。
小桩啜了口水之后说:“还好城主有送来一些昂贵的补品,才把小姐的身子也养壮起来,不然小姐根本舍不得花钱买。”
“能看到大哥,知道娘虽然还是老样子,却过得比以前快乐,我也放心多了。”待生活安定下来,厉香桐曾经捎了封信回娘家,说明事情经过,也是希望不要让亲人担心,想不到义兄会亲自前来探望,这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是小姐想太多了。”小桩倒觉得收下金钱也没关系,何必苦了自己。“城主好不容易来了,小姐真的不该拒绝那些银子。”
厉香桐不以为然地哂笑。“相公正在吃苦,我又怎能接受娘家的资助,一个人在这儿享福,这也违背了我的初衷,何况我手边也攒了不少银子,生活还过得去,所以更不能收。”就因为义兄了解她,知晓自己的想法,最后也就不再勉强。
“那都已经过了一年,小姐真的还不打算请城主拉姑爷一把?城主不是也说只要小姐点头,他可以去跟姑爷谈,让姑爷接受他的帮助。”小桩想起那天城主在这儿说的话,她在旁边急著跟主子使眼色,就是希望主子快点答应。
“才不过一年而已,我对相公有信心。”即便厉香桐夜里常常躲在被子里哭泣,想念石耀军,也心疼他在外头吃苦,她还是要忍耐。
就在这时,房里传来婴儿哭声,小桩和菁儿同时抢著进去抱孩子。
“小小姐不哭……”
“八成是饿了……”
厉香桐也跟著进了房,将孩子抱过来喂奶,当她用著温柔慈爱的目光看著怀中才几个月大的女儿,那粉嫩的小脸真是像极了自己,可是个性却遗传了石耀军,让人想要好好疼惜。
“娃儿,我们一起来等你爹回来,他见到你一定会很欢喜的。”厉香桐想到石耀军要是知道自己当爹了,准会开心得哭了。
她更相信不久之后,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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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个月——
当石耀军再度回到登阳县,每回的心情都是格外的复杂难受,他曾经在这儿一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家,也是在这里失去,连同他心爱的娘子,个中滋味只有他最清楚。
当天晚上,石耀军就借住在一间民宅里,房子的主人也曾经受过他的恩惠,知道他要待在这里几天,便让出一间房来。
魏伯掀开帘子进房,见石耀军痴痴地看著拿在手上的鞋,那双鞋早就破到不能穿了,可他就是舍不得丢,因为那是夫人亲手缝的。
“大爷知道看了会难过,又何必非去不可?”想到石耀军站在以前住的那座府邸门外,看著如今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宅子,那萧瑟悲伤的表情,让他看了都于心不忍,偏偏这个傻子又爱去。
“这样我才能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更努力才行。”石耀军吸了吸气,将手上的鞋又收起来。“魏伯困的话就先睡。”
“我还不困,只是在想这次的生意也赚了点钱,虽然数目不是很多,而大爷平常又没什么花用……”魏伯心想总要买点什么给孩子,还得帮夫人补补身子,可是又不晓得该怎么向石耀军开口,才不会让他起了疑心。
石耀军抬起憨实的黝黑脸孔,因为信任魏伯,自然也就不疑有他。“你要用银子吗?需要多少,我看看够不够?”
“不是我要用……”魏伯都快憋不住了,心里有话不能说出来真的很痛苦,再想到孩子都出生好几个月了都还见不到爹,真的好可怜。“到底能不能说?要是说了,夫人会不会怪我?”
“魏伯,你在说什么?”石耀军见他烦躁地踱来踱去,嘴里嘟嘟囔囔的,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模样。
魏伯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一整,下定了决心。“好,我告诉你吧……”要是夫人没有生下孩子,他还忍得住,可是现在有了女儿,再不让石耀军见上一面,实在太残忍了,于是豁了出去。“其实夫人那天根本没回娘家,她现在人还留在康州。”
闻言,石耀军怔愣了半天,才慢慢听懂了。“你……再……说一遍……”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夫人早就知道所有的事,知道大爷说要纳妾是骗她的。”
“你说什么?”石耀军猛地站起身,急吼吼地问。
“嘘!小声一点!”魏伯忙不迭安抚。
“她……你说娘子都知道了?”顾虑到屋主一家人都睡了,石耀军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问个仔细。“那她为什么还要我休了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夫人就是了解大爷的难处,所以才什么都不说就要你休了她。”这点魏伯都不禁要佩服厉香桐的坚强。
“她什么都知道了?”石耀军晃了一晃,高大身躯又跌坐回凳子上。
“是。”魏伯颔首。
“她现在人还在康州?”
“是,夫人就在安陵县等著大爷东山再起之后去接她回家。”魏伯拭著眼角的泪水,其实不只大爷傻,夫人也傻,这两个傻子,真是天生一对。
“我现在就去找她!”石耀军红了眼眶,喉头也梗住了,想不到他们距离这么近,只要一天就可以见到面了。
“要去也得等到明天早上,这会儿哪租得到马车?大爷还是先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明天才好赶路。”魏伯原本打算把女儿的事也说出来,不过又想还是让夫人亲口告诉他好了。
“可是还要好几个时辰才天亮……”这次换石耀军来回踱著步子,今晚根本就睡不著。“娘子,你真是比我还傻……为什么要这么傻?娘子,你一定要等我,我马上就去找你……”
魏伯打了个大呵欠,躺在床上,把话说出来,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就这样,翌日一大清早,石耀军便租了辆马车赶往安陵县,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让他快点飞到心爱的娘子身边。
赶了一天的路,又在安陵县找了好久,直到已经快午时,魏伯才确定就是眼前这间破房子,石耀军便按捺不住地上前敲门。
叩叩叩……
“会是谁来了?”听到重重的敲门声,正蹲在井边偷偷帮忙洗衣服的厉香桐抬起螓首,心想小桩才拿了刚画好的观音像去画坊,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回来才对,而菁儿又在里头准备午饭,还有谁会上门?
听到敲门声又响了两声,仿佛真的很急,厉香桐也只好起身,把沾湿的小手往裙上擦了擦,然后前去应门。
待厉香桐拉开门栓,打开门扉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那张教自己朝思暮想的黝黑面容。
“娘子……”石耀军瞠眼瞪著站在眼前的娇美女子,一身粗布衣裳,脸上也不施脂粉,甚至身上连个配戴的饰物都没有,只有他送的那支银簪,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你真的在这儿?”原本石耀军还不敢完全相信,因为他的娘子很聪明的,不会做出这种傻事,此刻应该在天霄城让人伺候,过著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该在这里受苦才对。
“相公……”厉香桐泪水盈眶地漾开笑靥。“你回来了!”
站在石耀军身后的魏伯望著泪眼相对的两人,这么感人的场面连他看了都想哭了。“夫人,我真的没办法再隐瞒下去,还是告诉大爷了……好了,你们都别愣在门口,有话进去再说。”
“快点进来吧。”厉香桐收起泪水,伸手拉住石耀军的大掌,见他还傻呼呼地看著自己,让她想哭又想笑。
“好……”石耀军愣愣的看著握住自己的小手,可以感觉到原本柔腻的肌肤,如今已经不复从前,心中百感交集、万分不舍。
魏伯顺手关上大门,打量四周的环境,要不是阿忠和阿良指路,他还不相信厉香桐能委屈自己住在这种地方,往后可不能再小看这位夫人了。
“吃过饭了吗?”厉香桐柔声地问著净盯著自己的男人。
石耀军痴痴凝睇著她柔美的笑脸,多少可以想见她吃过的苦头,此刻却笑得这么灿烂,让他胸口窒了窒,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有办法发出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就是不想要娘子过这种日子才……”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想要过这种日子,我们是夫妻,当相公在努力要东山再起的时候,我又怎能只顾自己享福?既然夫妻是一体的,我更想要体会相公的心情,想知道什么是贫穷,什么是饥饿,如今这两样我都尝过了。”厉香桐绽出勇气十足的笑花。“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没用的厉香桐,只会拖累相公,成为相公的包袱和负担……”
“不是!娘子才不是!”石耀军用手掌捧住依然雪白,但经历过一些风霜的玉颊,直到这一刻才完全相信厉香桐真的就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