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淬元听来听去,入耳入脑又入心的就那一句——
“……你不想嫁?!”
他蓦地朝她又近一步一双掌分别按住她上臂。
“你说,是你不想嫁,这意思是……是你不想嫁,你自个儿不要嫁、不愿嫁,你悔婚了,对卢家悔婚,所以不嫁?”都快语无伦次。
朱润月双臂被他握得微疼,清楚感觉到他的紧绷。
结果她心也跟着绷起,小小口调息,不知自己脸蛋已陀红。
“朱润月,你为何不愿嫁?”他语气一荡,仿佛极渴求那个答案。
但他单刀直入地问,是要人家姑娘怎么答?
“就是不想了、不愿了,你、你放开!”她轻扯他双袖,脸容一撇,又想避开他迫人的目光。
苗淬元瞧上眼的,要他大爷争都不能争地甘心让出,完全没那可能。
可对眼前姑娘他却退让了。
原因在于姑娘喜爱她所选择的,也寻到安身立命的路,因此他没出手,没作乱,没毁去她与卢家的姻缘。
但如今是她“自毁前程”。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一直很乖,唔……好啊,只除酒醉那晚有些发疯外,这些年真的安分守己得很,为成全她,整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痛,他磨刀霍霍对准她下手,她已怨不得谁。
“朱润月——”她名字好听,唤出口就有圆满感觉,他朝一脸迷惑的她咧嘴,嗓音清朗。“既与卢家无缘,那就另结新缘,你……你可以嫁我为妻。”
轰隆!砰——
朱润月只觉耳畔有巨声炸开,轰得人浑身大震,背脊绷凛。
又像一方大石从边上滚落,越滚越快,最后一声重响投进湖中,激得湖面水花大作,乱七八糟掀起无数波澜和涟漪。
他这人……他这人……这么闹她有意思吗?
“我才不会赖着你!”她红着脸,气得鼓颊,用力挣开他的手。
苗淬元俊眉飞挑,不明就里,长身一移挡住她的去路。“什么意思?”
她一双明眸瞪人。“那年你说,若我名节有损、乏人问津了,届时,你可以娶我为妻……但其实怕我揪着由头赖上你。苗大爷,我即便遭弃,真嫁不出去,也不会……不会……”可恶!她都胡言乱语些什么?都是他惹的,没事迸出那种话干什么?!这时候这样欺负人,他还理直气壮了?!
苗淬元记起来了。
那是十八岁时的他,头一回对某个姑娘动心,却恼羞成怒所说的话。
记起的同时,手劲颇大的姑娘已重重推开他胸膛,头也不回往里边走。
“喂,等等——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走掉!那……那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赖着我,成了吧?朱润月我……呃?!”他一路跟上,熟门熟路的,直到一脚跨进通往内院天井的那道小拱门,话陡止,身形顿住。
廊檐的那盏灯笼底下,小富泰的朱夫人盈盈而立,在场不仅她一个,几根廊柱后面探出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随便一瞄,至少也有五、六颗脑袋瓜,皆是“崇华医馆”这些年所收的小医僮们,许多被送来习医的孩子离家甚远,就直接住在广院里,此时每双小眼睛都亮晶晶,拿他直瞧。
苗淬元很少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此一时际,还真有点慌乱。
被人躲着听壁脚,都不知听去多少?
又被人盯着猛看,眼神那么……露骨。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小医僮们不懂吗?这朱大夫教得真不好!
俊脸不由得发烫,他一脸戒备,目光微恨地盯着已避在娘亲身后的朱润月。仿佛剑拔弩张的气味儿,紧绷得很,朱夫人却眉弯弯、眼弯弯,啥也不提,只淡淡道——
“苗大爷送咱们家月儿过来吗?那正好,今儿个送贺礼上门的宾客,该退的礼全退了,就只剩‘凤宝庄’送来的礼还没退还,大爷既然过来了,回去时,顺道把贺礼带走吧。嗯?”
第8章(1)
十余日后。
过江往北行,初冬的寒意更显,用不着开口,光呼吸吐纳都能喷出团团白烟。江北的永宁大城内,一家临运河而建的二层楼客栈,今晚生意依旧红火,一楼用来吃饭吃酒的大堂坐无虚席,二楼供旅客投宿的厢房同样全满,一房难求。
但老掌柜实在佛心来着,见一双夫妻相称的年轻男女似连日赶路赶出一身狼狈,小娘子还得了风寒,烧得满脸虚红,那年轻儒雅的相公求店家帮忙腾出一间房,老掌柜二话不说,立时将最好的上房空出,请客人入住。
老掌柜还热心热肠想替小娘子延医,儒雅相公却说不必,只自个儿开了张药方,请店家伙计帮忙抓药,然后借了客栈灶房,亲自为小娘子煎药。
小娘子喝过药,安稳睡下后,儒雅相公这才有闲心下楼用点饭菜,并向老掌柜好好致了谢意。
老掌柜挥手忙称不敢,笑道:“那间上房其实是特地为我东家所留,寻常就空着,不让谁入住的,这会儿能供给相公和小娘子投宿,也是东家允可,要咱多方照料,小老儿才敢这么办,不敢居功啊……您要谢,就谢我家爷去吧。”
“原来如此。莫怪房中摆设如此精致,物件都是极好的。”儒雅相公恍然大悟颔首,遂问:“不知这位东家大爷人在何处,是该当面道谢才好。”
老掌柜非常热心。“我家爷这几日刚巧过来巡视,此时就在后头的院子,相公若欲当面谢过,请随小的来。”
客栈的后头院子与河道相通,船只运来鸡鸭鱼肉、白菜萝卜等等食材,直接可在后院卸货送进大灶房。
当儒雅相公跨出后院,被领上一艘大篷船时,突然觉得不对。
倘是载货用的篷船,不会这么华美干净。老掌柜仅说东家大爷在后头的院子,可没说人在船内,此时领他上船……有何用意?
啊!不好!
他心中陡惊,想到房里的小娘子,旋身就要跳下篷船。
“卢成芳你还想跑?!没门儿!”高大修长的东家大爷突然从篷子里扑出,猛虎出柙般扑得又急又狠,还把一方垂帘“唰”一声从中扯裂。
卢大公子被人从身后扑倒在船板上,硌得整张脸都疼。
他奋力挣扎,势若疯虎,后脑勺发狠一顶,撞上背后那人的脸,也让对方狠狠吃了一记疼。
他乘机翻身,怒瞪正捣住下颚、双目痛到飙泪的东家大爷,难得声狠——
“苗淬元,你要敢动素儿一根毫发,我不会放过你!”
他们先是被“请君入瓮”,后是这招“调虎离山”之计,就怕他和素姐被分开逮住。
比狠,苗淬元还没输过,唇舌与俊颚都被对方的“铁头功”撞伤见红,仍恶声恶气地笑。
“好啊,素姐都改唤成素儿了吗?卢大公子有了自个儿的素儿,也就管不着月儿的死活是吗?迎亲前一晚奔了,留信只为退婚,折腾人不手软,阁下比我还厉害嘛!你要我别动你的女人,行,那我就动你!”抡拳卯下。
男人们干架了。
两人身形皆属修长,但苗大爷使得上几套强身健骨的拳法,箭术亦练得小有火喉,兼之肩宽腰劲、四肢有力,干起架来赢面大。
然,卢大公子也非省油的灯,虽较苗大爷削瘦,但“江南药王”卢家养生练气的功夫是有名的,卢大公子底子打得扎实,气长不竭,以致人被逼急了,疯劲儿冲上头,干起架来不要命。
结果就变成一场完全不讲招式、只想揍到对方倒地的干架,双方你来我往,仅差没揪头发、插眼睛、撩下阴。
当庆来与两名随从甫将楼盈素那儿安排好,赶回主爷这边时,见到的就是两位爷你一拳、我一腿,在甲板上打得不可开交的光景。
砰——砰啪——
得!还抱着一块儿落水了!
“大爷啊!”庆来抱头哀号,立马跳水拉人。
他家大爷外强中干,身子骨娇贵,可不好着凉啊!
另一头的“凤宝庄”这边,在一连十余日的施针灸药再以药薰洗,苗三爷脑勺里一点一滴慢慢渗出的血终于大止,只是血块瘀积造成的眼疾,还得再推敲诊治之法。
朱大夫这阵子不往“凤宝庄”跑了,说是得潜心想想苗三爷这集寒症、咳症、头伤和眼疾的病,该从何处下手才好。于是这两天都是朱润月代父过府为苗三爷号脉,然后天天详实记录苗三的医案。
过来“凤宝庄”时,朱润月刚开始也是忐忑,然后不知苗沃萌是否看出点什么,竟主动向她透露,说家里大爷有急事待办,几天前又出远门。
往来奔波,这样忙碌,要睡足时辰才好……天候越来越寒凉,他穿得可够暖?
他那个病,夜间与清晓最易发作,千万不能熬夜的……待意会过来,发现自己又不自觉为苗大爷牵挂,心里不禁苦笑。
今日让苗沃萌再做目力测试,结束诊脉后,她起身告辞。
人踏出苗三的“凤鸣北院”,经过那座雄奇却处处透出神秀的石林园时,一名富泰的老人忽从清奇透秀的太湖石壁后窜出来,很干脆地挡住她的路。
她识得老人家,是苗家年逾百岁的太老太爷,苗家年轻爷儿们的曾祖爷爷。
“太老太爷。”她有礼二帼,微微笑道:“您瞧起来像又年轻些了。”老人家颧骨红红两坨,着实可爱。
“小月儿上哪儿去?”
“我回我家呀。”
老人蹙眉,露出疑惑。“这儿不就是你家吗?咱那天瞧见了,小月儿穿着大红嫁衣进门了不是?咱们家大元直瞅着新娘子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你是大元的媳妇儿了,不是吗?!”
苗家太老太爷身骨强健,但就是越来越孩子气,脑袋瓜有时不大灵光。
朱润月颧骨立时也红红两坨,腼眺摇头。“不是的,太老太爷看错了……那天之所以穿着嫁衣过府,是因为那个……”
“欸,不管不管,反正穿嫁衣就是嫁了,你不能欺负咱年纪大!”
“呃……”她先是一怔,忍俊不禁就笑了。
顽童般的老人圆乎乎的红脸,发须白得发亮,很有喜感啊。
没再辩驳嫁没嫁的事,她低头解开腰间的正红绣花袋,正要探手取糖,一只圆润润的手竟快她一步直接抢进小袋里。
“太老太爷?!”
“小月儿每次都只给一颗、两颗,哪够塞牙缝?”
“那太老太爷也不能霸着不放啊。那……三颗?”老人家白里透红的圆脸直摇,白亮胡子扫来扫去。
“……四颗?”还是摇头。
“五颗。不能再多了!”
“唔……”心不甘情不愿的,僵持了会儿还是乖乖先撤手。
朱润月好气又好笑,才要取糖球,却被老人家拉进太湖石壁后的假山山洞里。她明白他的意思,这种事得躲着,苗家仆婢们全是年轻爷儿们的眼线,要被瞧见他吃糖或把糖藏起来偷偷吃,他那些“不肖子孙”肯定不教他好过。
然后一老一小就蹲得圆圆地缩在造景用的小山洞里……分糖。
朱润月拿出自个儿的绸帕,数了五颗圆滚滚的糖球放入,边说——
“这次是老姜糖,姜是老的辣呀,但我用红糖熬制,又加了蜜和青梅果,能把过辣的感觉调和过来,虽然还是辣,但挺温润的。呐,给。”包好,递上。
太老太爷很快地取走,两手紧紧抓着,两眼……欸,眼巴巴盯着小绣花袋不放。朱润月叹气,没再给老姜糖球,而是从小医箱里拿出小油纸包打开。
“这是山楂片,和着甘草与枸杞子一块儿炮制过的,太老太爷嘴馋或舌淡时,可以含个几片,酸酸甜甜,滋味不错。嗯……还有这个梅饼子,也是酸酸甜甜具开胃功效,您先吃一点儿试试,看会不会觉得太酸”说着,剥下指甲大的一小块梅饼喂进老人家嗷嗷待哺的嘴里。
下一瞬便见老人纠起两道白眉,五官拧得跟包子皱褶有得拚,非常之纠结。朱润月忍不住又笑,蹲圆的身子笑得略前俯后仰。
突然,很杀风景的,一道男嗓在小山洞外淡然响起——
“曾祖爷爷好福气啊,又是糖又是山楂片和梅饼子,所谓见者有分,您……”
“没分没分,你没见着,没你的分儿!”老人惊嚷。
“哇啊!”朱润月讶呼了声,因老人家手脚迅捷得惊人,收走她手里的油纸包,把山楂片和梅饼子全抢了,就这样抱着一小堆“赃物”弯身跑走,从山洞的另一边出口溜掉。
整个过程,朱润月双眸眨都不及眨,而当苗淬元听到她轻呼,略弯身探进小山洞时,仅来得及瞄到太老太爷溜走的背影,以及她呆若木鸡的模样。
“哼!”苗大爷不痛快了。“给别人的就是红糖熬制的老姜糖和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梅饼子,给我吃的就是苦断肠子的老参糖……小月儿,你心偏得厉害了。”
朱润月回过神,脸红心热的,也不驳他的话,快手快脚地收拾小医箱。
嗅?等等——他的脸……
她倏又抬头。
小山洞里略阴暗,但仍可看出他脸上青青紫紫,嘴角还肿着呢!
“你、你怎么会……苗淬元!”苗大爷直起腰板,调头就走,有意无意要钓着她似,而她也只能乖乖上钩,抱着医箱赶紧钻出小山洞追上。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且专挑曲径小道走。
果然是他大爷的地盘,知道如何抄近路,过人工湖畔的回廊再钻过水榭小园,展开在前的已是他的“凤翔东院”。
她跟进东院的前厅,一脚跨过门槛甫要唤住他,却被此刻坐在厅里的人惊住。“卢大哥……”
是卢成芳没错,但那张脸……竟也青青紫紫,除嘴角红肿,眼角亦肿得厉害,乍看较苗大爷严重许多。
“你们……这是怎么了?”朱润月隐约猜出,却不敢置信。
她走向卢成芳,忧心端详着,二话不说从医箱里取出小刀,再将桌上的烛火点起,刀片过了火后,她俐落地在卢成芳眉尾下端划开一道小口,立时用净布轻按,挤出瘀血。
卢成芳自然知道她的手法,从头到尾皆微笑相待。
直到她拿掉吸出瘀血的白布,开始往他伤口上抹药时,他才徐声微叹——
“若你要拿刀抹我脖子,我也就引颈就戮了……月儿,是我对不住你。”
朱润月一怔,跟着摇了摇头。
她唇瓣略动似要说话,却迟疑地咬咬唇,随即朝静伫在一旁的苗大爷看去。苗淬元能瞧懂她的眼神,是觉事不关他,所以盼他能避开,让他们俩能单独说说话。
怎是不痛快而已?!
简直像拿刀直捅他心窝,都快捅成马蜂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