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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楼台我的月  第8页    作者:雷恩那

  担心她遭夫家恶待。

  担心她过不了大户人家人多口杂的日子。

  担心卢大公子偏温软的性情护不得她周全。

  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他隐隐也在担心,担心她出嫁那日真正到来。

  二月春甚寒,湖畔边的薄霜未尽消融,湖荡人家仍赶着放鸭捕鱼。

  近午时分,日阳犹被挡在云层后,似艰难地想觅出几道细缝来大绽光芒,无奈不能够,灰扑扑天色只能这么凄清着。

  今日是“崇华医馆”义诊日,义诊所在并非在医馆内,而是在大湖边上某个小渔村里,行船约莫得走上三十里水路。

  倚靠这座大湖而生的小渔村不胜枚举,村人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有时靠着偏方或老人家流传下来的老法子还能自个儿治愈,但实难对付真正的病痛,然要上一趟医馆或延医来看,银钱耗损先不提,光是往来一趟就得费掉大半天时日。

  因此“崇华医馆”每月两回的义诊赠药,确实大大造福了湖边上的渔村村民。偏僻的小渔村渡头,今日除两艘长舟外,还泊进一艘有着两层木楼的中型舫船。

  两艘长舟是“崇华医馆”赁下的,摇船师傅与朱大夫相熟得很,每回朱家赁船,全是半赁半相送,赁一船等于赁两船。

  至于舫船主人,朱大夫也熟稔,自家医馆的地盘与屋院也都是跟对方赁来的。

  “老夫也才刚到,药材才卸下船,大爷怎么一下子寻到这儿来?”朱大夫捻着山羊胡,双颊略瘦的褐脸笑咪咪,尤其是觑见那舫船上正搬下一袋袋药材,较自己带来的还多,真真看得人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朱大夫今晚得替我三弟诊疗,没忘吧?欸,就怕贵人多忘事,我总得跟着、盯着,时候一到就送你上舫船直返‘凤宝庄’,如此我心里也踏实些。”

  朱大夫呵呵笑,自然不信苗家家主近玩笑的说词,却也从善如流地笑答——“没忘没忘,义诊结束,立时随大爷往‘凤宝庄’赶回。今儿个咱可是有一个、两个又三个的好手助拳,定然顺顺利利,绝不耽误。”

  苗淬元循着对方的目光瞥去,那些朱大夫口中所谓的好手,指的正是自家闺女、卢家大公子,以及卢家那位炮制药材的女师傅楼盈素。

  接到镜河坊管事传来的消息,苗淬元再让庆来稍作打听,自然知晓“崇华医馆”此次义诊,卢大公子除送药过来外,定又会随着出诊。朱大夫每回携他同往,一来多个帮手,二来似想让他与闺女多多相处。彳所以,非来不可。

  所以,很多时候就为拚一口气。

  卢家又送来两大车药材不是?那他“凤宝庄”总得“近邻胜过远亲”,再仔仔细细敦亲睦邻,一次次援助“崇华医馆”义诊所需的药材,再多,都不成问题。

  他是让人盯紧“江南药王”之后,才得知朱大夫将祖上传下的好几块药地托管,连当地管着种植和采收的药庄也一并交托,药地分布甚广,东北、陕、甘、川地一带占得最多,目前全由卢家代管。

  卢家除每月固定时候送来各色药材,亦会送上“江南药王”以祖传手法炮制好的丸、散、丹、饮、膏之类的“熟药”,方便医馆直接用在病患身上。

  朱大夫将药地和庄子托管一事,仅与卢家老太爷口头敲定,未立契约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摇头。

  浮沉商海多年,用嘴说的都不算个事,除非白纸黑字立据写得清清楚楚,双方请来公证人,落章、落指印全套办齐,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这几年也摸得颇透,爱妻、爱女、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洽好是人生乐趣,所以“崇华医馆”名声虽佳、病患甚多,却根本赚不了什么钱,光每月两回的义诊与赠药就耗银不少。

  朱家与卢家相往,从来就是“互信”二字,再者两家年轻一辈的孩子自小订亲,朱大夫没主动要求立托管书,卢家也就没提。

  担心啊,怎不担心呢?

  哪天卢家老太爷去了,朱家的土地和庄子可拿得回来?

  即便说是给闺女儿的嫁妆,始终要陪嫁到卢家去,那土地和庄子所得利益也要确实掌握在手里才对,问题是,似乎没谁为这事操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朱大夫家的独生闺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爱爹、爱娘、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恰好也是她的人生乐趣。

  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不愿当这个“太监”,偏就是放不下。

  此时,苗家随从们听着庆来指示,将卸下的药材搬进小渔村里,苗淬元没跟着进村,而是沿着蒲草丛聚的岸边缓行。

  这时节的蒲草长得不好,大半以上犹枯垂着,底下湿软泥地却能瞥见几窝水鸭筑巢,颇有些冬尽春临的复苏气味儿。

  “喂,过来——”有人戒备似地压低音量。

  声音从斜后方传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几张大渔网披披挂挂晾在架上。

  苗淬元闻声侧目,在两座人字架间,瞧见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闺女。

  义诊已开始,几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时村里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见苗大爷挑眉不动,朱润月大跨两步扯住他单袖,拉着就遁回两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刚刚与她有几次眼神交会,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不理睬。她应是方才一抵达渔村渡头时,就想寻他说话。

  得知卢大公子跟来,他亦跟着来,见她跟姓卢的杵在一块儿,还站得那样近,他满嘴不是滋味,又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心里矛盾到不行。

  没想到她倒是亲自来逮他了。

  尚未说话,她手已摸上,探他的额温、耳温与颈温,然后翻开他衣袖,替他号脉。

  他下颚先是一绷,目光被她眉眸间认真静稳的神态吸引,而后慢慢挪移,挪到她简秀发髻上那把珍珠银钗,定住。

  上头的珍珠硕圆,是当年她从嫁奁木箱中取出的压箱宝,她将一对大珍珠抵给他。

  后来他又请动梁故秋老师傅出手,打制出一把钝尾簪,将大珍珠单镶一颗在簪首上。而钝尾簪其实还藏玄机,钝尾的外观可看作鞘身,从里边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针的银簪。

  簪中藏簪,外钝内锐,他将它赠给她,说是治他哮喘的诊费之一。

  当时见到珍珠簪,她根本爱不释手,一开始还踌躇不肯取,后来是见他毫不珍惜地将簪子丢进匣内打算束之高阁,她才赶忙收下。

  光看着她将他所赠之物用上,阴郁心绪忽而轻扬了些。

  一颗糖球在这时递到他嘴边。

  确认他无事后,她往腰间那只鼓鼓的绣花袋内掏东西,又要他含参糖。

  这喂人跟被喂的,双方都颇习惯似,他张口将糖含入,听她道——

  “我爹对苗三爷所患的寒症很重视的,爹说那寒症并发咳症,虽从娘胎里带出,却是能仔细调养好的,咱们义诊结束自会上‘凤宝庄’为三爷看诊,这四年多来哪一回落下了?需要你跟到这儿来吗?”

  “就跟着。抢都要把朱大夫抢走。”他冷眉冷眼说得狠,喉结上下一动,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皱巴巴。“好、好苦……”

  还说是糖,落在舌根上的余味根本全是老山参的苦气。这回的参糖也太苦了啊!

  朱润月忍笑,润秀脸蛋很努力要掩尽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姜糖,但那是为渔村里的乖孩子准备的,至于不听话的孩子,当然得吃点苦。”

  苗淬元双目瞠瞪,岂知气势还没显出,舌根苦劲又来一波,惹得一张俊脸再次皱成小笼包。

  他对甜食并不钟爱,但特别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参糖是甜的,甜中带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爱,若非她亲喂,他根本碰都不碰。

  她知晓他讨厌苦味,却还故意弄这么苦的参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只要她亲喂,即便药能苦破心肝再苦断肠子,他都会忍苦吞下吧。

  若说苗大爷真是来盯她家阿爹,朱润月是不信的。

  真要盯人,“凤宝庄”那么多家仆和随从,派谁不好,岂用得着他大爷亲自出马?且还送来大批药材援助“崇华医馆”义诊。

  欸,有时真搞不懂他这人……

  第5章(2)

  “像今日这般天候,日阳不露脸,寒意犹存,大爷得注重保暖,所谓君子不立巍,既知危险就该避免,不可轻忽不是吗?”她秀颜微沉。

  渔村岸边风大,寒冷刺骨,她是在叨念他不该在湖边上闲晃。

  虽被责备了,他心情却颇好。“姑娘见谅,在下当惯小人,一时忘了扮君子。”外表斯文,说话却故意流里流气,他就爱跟她对着干。

  这种时候,她会对他有些着恼,润颜会小小绷紧,鼻翼或者会忍气吞声般歙张,那般表情会让她沉静眉眼显得格外无辜,好像被他欺负了,又拿他莫可奈何……很可爱。

  他胸中猛地一跳,瞬间屏息。

  她表情确实如他所想那样板着,却将脖围解下改而缠在他颈上。

  说是脖围,其实就是一条丝麻混织、略宽的长布,一圈圈围在脖颈上保暖。

  “大爷不当君子,不勉强,但总得有个大人模样。难道还是三岁孩童?任人叮嘱再叮嘱,全当乱风过耳,都说这时节出门须多添衣物,颈上保暖功夫更马虎不得,只要喉暖、肺暖了,自能减少寒喘发作,大爷既想治病,就该好好听医家建言,不能总这么任性。”

  不清不楚的声音从他两片薄唇中嚅出,她扬睫眯阵。“你说什么?”

  她好似听到——“焉本大爷跟骂儿予似,我是你儿子吗?”

  又像听到——“你家医馆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连药材也相赠,哪天大爷不痛快,随时能将你们扫地出门。”

  “……没有。”苗淬元撇开脸,咕哝了声。

  紫色脖围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来挺好,朱润月点点头一笑,顺手理着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漂亮,五指一拢将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与他相识那年,他身长已较她高出许多,这几年她没多大进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窜,如今她的头顶心离他下颚是越来越远,此时手被擒住,她抬头看他,男人面上无波,探不出喜怒哀乐,她只觉这么仰着脸不动,颈子会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掌心竟异常高热。

  心间荡开一抹异绪,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爷有不平之气,冲我道出便是,忍着多伤?”

  苗淬元只觉喉间苦涩,仿佛那颗早已下肚的参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着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当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样看。

  掌中很烫,心内微凉,他松了手劲放开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气,摆出一副“大爷不跟娘儿们较真”的神态。

  他这般嘴脸,这几年朱润月已领教多次。

  苗大爷每回跟她斗,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外边风传“凤宝庄”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独到、待人如何周全、处事如何果断且圆融……她听着常心疑,外头走踏的那个苗大与她私下相处的这一个,究竟是否为同一个?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显,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回‘凤宝庄’,那你就别待这儿,村里义诊的地方烧着好几盆炭火,你去那里取暖。”说完,再拉了拉那只广袖。

  “别教我挂怀。”好像总是这样。他想。

  总是因她心凉难受,许多时候真想不管不顾对她一吐内心块垒,想把她也弄得混乱难过,但只需她轻巧一句,便又能抚软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挂怀,想她看着他时,那双清朗瞳眸会为情湛动。

  离开晾渔网的木架群,随她走进村里时,两人静默无话。

  朱润月悄悄侧目好几回,不动声色地偷觑他。

  嗯……说不上为什么,就觉苗大爷心绪仿佛有些低落,但神色看着挺寻常,但寻常里又不知哪儿不大对劲。

  这样的苗淬元是极少见的……她欲问问不出,脚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脚步,她亦跟着停步。

  见他回首,她随他目光转头看去——

  他俩身后一小段距离,卢成芳与楼盈素并肩走来,手中各抱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木制偶人。

  两双男女一照面,最先动作的是楼盈素,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垂颜敛眉。

  察觉到她这小举动,苗淬元暗暗冷笑,长目慢条斯理对上卢成芳一向温和的眼神。

  只是卢大公子一与他四目相交,有礼地颔了颔首后,长身有意无意地往旁略挪,像要替谁挡掉他近乎迫人的目光。

  见他们俩走近,朱润月已然笑道:“欸,刚才忘了带木头人下船,是我爹请卢大哥和素姐跑这一趟的吧?!”

  两尊木制偶人是朱大夫以往请人打造的,肩颈、四肢部位的关节可以活动,偶人身上亦画满经脉的分布,点写各大穴位。

  朱润月随爹习医,少不了它们相辅,她一直称它们是“木头人”。

  而朱大夫替人推拿、正骨或针灸时,多拿木头人来跟病家讲解,义诊时也常把它们带上,有时遇到对医术感兴趣的村民,还能用木头人简单授课。

  “朱大夫本要吩咐姑娘带着大公子回船上取偶人,但没找着姑娘,没想到姑娘会出现在这儿,像专程回头来寻谁……唔,然后……毕竟……木制偶人皆为实心木头,颇沉,我便跟着公子一块儿过来取。”楼盈素轻声解释。

  只是这话先不提她这个说者究竟有意或无意,某位听者倒已非常有心。

  苗淬元朝她扬笑,温声道:“楼姑娘如此纤细弱质,还是交给在下拿吧。”他尚不及探手去取对方臂弯里的木制偶人,有人已一把抱了去。

  “我来我来,本就是我爹吩咐我做,我拿就好。这木头人常被我扛来抱去,对我来说不算沉。还行!”吆喝了声,朱润月当真把半人高的木头人顶上肩。

  一时间,三人六只眼全盯着她。

  唔……很古怪吗?

  她朝他们露齿一笑,沉静眉眼注进活力。“嘿,虽我瘦归瘦,还是有几把力气的。”道完,她转身便走,大步朝村里义诊的所在迈进。

  卢成芳率先追上。

  他臂弯挟着一个木头人,却探手想将朱润月肩上的那个抓过来一起扛似。

  朱润月当然不让他抢去,结果又叫又笑地小小闹起——

  “卢大哥别再扯啦,等会儿把我爹心爱的木头人扯得断手断脚,看我爹怎么罚你……噢,不,阿爹喜爱你,不会跟你生气的,最后肯定拿我开涮,卢大哥,你这是借刀杀人之计吧?小妹我自问平时待你不薄,你如何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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