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多败儿、慈……正在为莫韶华挑选马卡龙的何雅手边动作一顿,不可思议地回神过来瞪他,他居然说她慈母多败儿?!
“什么慈母多败儿?你才严父多败子呢!你把学校硬邦邦那一套拿出来,对付一个才要准备上小学的孩子对吗?”谁在跟他“ㄣ”后面有个“一”的音啊?他要这样搞,干脆顺便把国音学拿出来教一教好了。何雅抗议!
“该教的总是要教。”义正辞严。
“我又不是说不学,只是,不要这么严格,用点有趣的方法嘛。”
“比如?”莫韶华眯长了细眸。
“比如……唉呀,我,时也想不出来,总之,我会负责教的嘛,若是真不行,再劳驾莫教授您出马,好不好?”为了避免莫韶华有异议,何雅赶忙塞了个马卡龙进他嘴里,继续说服他。
“严格有什么好?你不是说,你小的时候……呃?怎么样?马卡龙好不好吃?”惊觉似乎又要踩到莫韶华痛处,何雅再度改口,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太甜了。”莫韶华回得坦白,虽然味道不错,但马卡龙对他来说,仍是太甜。
“……说好吃。”糖分已经减到最低了,再减,就烤不出裙边了。何雅半恐吓地瞪了他一眼。
“好吃。”莫韶华好笑地答。
“好乖喔。”何雅夸张地捏了捏莫韶华的脸,笑了笑,起身为他倒了杯水过来。
也是啦,要不爱甜食的人吃这么甜的点心,真的是太强人所难了,人人都有不喜欢吃的食物、也有相处不来的人……念及至此,何雅眼色突然闪了几闪。
严格不严格的话题,与总有相处不来的人的念头,令她毫不迟疑地想起了婆婆……自从,上次她与莫韶华的争吵过后,都没再听莫韶华提起过婆婆的事了……也不知道婆婆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她心中对婆婆确实有些疙瘩与畏惧,但,亲子就是亲子,就像她母亲一样,纵有令她感到痛苦的地方,毕竟,仍是母亲。
何雅如此细微的脸部表情,并未逃过莫韶华的眼睛。
“小雅,怎么了?”他问话问得有些担忧。
“没有,我只是想到……”何雅话音微顿,想了想,又觉没什么好介意,最后,还是出声问了。
“婆婆她……你最近还有跟她连络吗?虽然,我们之间有些不愉快的事,但是,血缘关系本来就很暴力,也不是说能切断就切断……再怎么说,婆婆都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也不能从此以后,就不跟她连络,或是都不孝顺她……”
虽然她也知道,她恐怕很难与婆婆和平相处,可是,她也不希望莫韶华日后,就真的跟婆婆疏远。
“小雅,你放心,没事的。妈出国散心了,她上机前我还有跟她连络,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咦?是吗?”
“是的,别担心了。”莫韶华揉乱了何雅头发,要她安心。
不知为何,自从他上次与母亲经过一场近乎决裂般的大吵,他总有种感觉,母亲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也放下了什么,不只对他的学术成就不再逼迫,甚至对他的家庭生活也不再干涉。最近,是他有记忆以来,见过母亲最愉快且放松的时候。
“喔,好,这样就好。”既然莫教授曾答应过不会再骗她,最近也表现良好,她便如此相信。
第10章(2)
“玛弥,我手洗好了。”棠棠雀跃地往客厅内奔来。
“手洗好了就快来吃吧。”因为很期待棠棠吃到时的表情与反应,何雅的嗓音听来也十分开心。
“小雅,那么,你先陪棠棠吃点心吧,我先上二楼,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等等棠棠午睡,你再上来。”莫韶华突然站起身,神神秘秘地朝她丢下一句。
“啊?好。”要给她看什么东西?莫教授卖什么关子啊?
“把拔要先回房间睡午觉吗?”棠棠不解地问。
“棠棠要来陪把拔睡吗?”莫韶华矮下身子,反问她。
“不要!我要先吃马卡龙!”小女孩毫不留情地拒绝。
何雅望着这一幕,完全不给莫韶华面子地笑了出来。
严父慈母的家庭生活,是该有个老被女儿拒绝的爸爸的……
幸好,他与她都还在婚姻里;幸好,他们可爱的女儿得以有个健全的家庭,有对深爱着对方、且深爱着她的父母。
熬过了寒冬,紧接而来的便是暖阳,她是如此庆幸。
哄完了棠棠午睡之后,何雅踩着阶梯,步上二楼。
她站在阶梯较高处,俯瞰一楼客厅景色,望着室内美轮美奂的布置,脚步却不自觉停下。
老实说,这些日子以来,她望着这间曾被女主人悉心打理过的屋子,时常想起那个三十岁的何雅、三十岁的她。
据莫教授所言,从前那个三十岁的她,曾与他有过数次争吵,也说过许多气话,再三表明了想从这段婚姻中退场的想法,可是,何雅却情不自禁想着……一个已经对婚姻如此无心的女人,还会如此尽心装扮她与不爱的丈夫共同的家吗?甚至,她还与不爱的丈夫,共用同一个衣帽间……
何雅不免猜想,会不会其实,三十岁的她纵然心灰意冷,但仍然很爱莫教授?会不会其实,她仍然在等一个能够重新相爱的可能?
无论如何,三十岁的何雅究竟是怎么想的,已经是个不需再深究的谜,何雅摇了摇头,撇掉杂乱的心思,迈步走进莫韶华的房间。
“莫教授,怎么了?你要给我看什么?”她一走入房间,便看见莫韶华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地不知在看什么。
“小雅,你来了?”莫韶华闻声回首,抛给她一记温文俊逸、且有些期待的笑容,指了指电脑。“你看这个。”
“这什么?”何雅望着电脑上那片绿油油的稻田。
“合鸭呀。”莫韶华指了指在田间穿梭的小鸭子,笑了。
“前几天看到介绍合鸭的影片,觉得有趣,就抓下来了,想给你看。小雅,你瞧,合鸭真的是很厉害的动物,它们不仅长得可爱,能除草、吃害虫,还能帮忙翻土、施肥,完全维持了田间生态的完整,彻彻底底是有机农法中的一环,鸭子长成的时候,农田也刚好收成了,我越看,越觉得合鸭果然跟你很像。”
“……你把我叫上楼,就是为了要取笑我是只鸭子?”何雅不禁抗议。“就算我当年的自我介绍很蹩脚,你也不用这么调侃我……什么合鸭长成的时候,田里也收成,你倒是说说,田在哪里?又收成了什么?”呿!何雅回话回得气鼓鼓的。
“收成的当然是我们的婚姻,长成的是我失而复得的妻子。”莫韶华一把拉过她,让她坐到他的膝上,轻轻浅浅地笑了,一把温沈男嗓在她耳边说得眷恋多情。
“莫教授……你说甜言蜜语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即便朝夕相处,以为自己已经越听越习惯,没想到他却总能突破尺度,每每说到令她面红耳热、心跳飞快。
“是肺腑之言。”莫韶华指天发誓,却被害羞的何雅结结实实地横了一眼,瞬间又想转移话题。
“莫教授,我问你喔,自我介绍完,那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
“就是,我自我介绍说我是只鸭子之后呢,你说了些什么?”
“当然是回应你的自我介绍,也自我介绍啊。”医师说,失忆的病人不见得会完全恢复记忆,就算记起了某些部分,也会有某些区块完全回忆不起。所以,对于何雅的疑问,莫韶华并没感到任何不对劲。
“莫名其妙的莫?莫可奈何的莫?”何雅也顺势寻起他的开心来,谁叫他老拿合鸭来取笑她。
“是‘莫道韶华镇长在,发白面皱专相待’的莫韶华。”莫韶华平缓地回。
“李白?”隐约记得是首警惕人流光如箭的诗……可是,她说她是只鸭子,他回她首诗,这也对比得太夸张,太丢脸到家了吧?
“是李贺。”莫韶华笑了。
“呿呿呿,反正我就是念书念得七零八落的……哼!不理你!我要下楼去吃马卡龙了!”她本来书就读得不怎样,都是靠硬背苦读、土法炼钢……好啦,反正在李贺面前,她就是只吃福寿螺的鸭子。
何雅从莫韶华膝上跳下来,正打算自暴自弃,下楼把棠棠没吃完的马卡龙通通吃光,肥死自己之时,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了角落的一箱什么,停下脚步。
“莫教授,你在整理东西?”那个纸箱的色泽,瞧来有些岁月了,摆放在莫韶华一向整理得有条不紊、光洁无比的房间里,显得十分不协调。
“前几天忘了在找什么,从仓库里翻出来的。”莫韶华走到何雅身旁,蹲在那个已拆封的箱子前。
何雅跟着他蹲下,瞧着箱内物品,接着像发现新大陆般地,一样一样地拿出端详,十分有趣地嚷了起来——
“这是你以前的聘书……课表……校内的停车证……哇!这么久以前的东西,你都还留着?”停车证上面,还可以看到他从前的车牌号码……至于课表……有好多、好多学期的,当中甚至还有他的教学计划……通通都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
莫韶华笑了笑,说:“几乎都是与你相识那几年内的东西,越看越怀念,舍不得扔。”
“别扔别扔,都是回忆啊,以后我们老的时候,一样一样拿出来数,也很棒啊!”何雅惊叹完,拿起他其中一张课表,很有意思地问:“咦?莫教授,你原来也有开通识课啊?”
“是,刚开始当副教授时,通识课比较多。”
“既然有通识课,你怎么还把这种枯燥严肃的语言学课排在星期一?星期一已经够讨厌了。”何雅皱了皱鼻子,对他的课表发出不满。
“星期一的时候,学生皮都绷得比较紧,课比较听得进去,星期三之后,尤其是星期五,心都浮了,只想着周末要去哪儿玩,完全不知道台上的人在说什么。”
“……”完全正解!她就是莫教授口中所说的典型!何雅耸肩吐舌,很有被抓到小辫子的神气,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便接着在纸箱中翻找了一阵,又捞出一张餐厅贵宾卡。
“咦?这又是什么?这间餐厅的名字好像有点眼熟?我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何雅将那张样式精致的贵宾卡举到莫韶华眼前。
“在学校东侧门的小巷子里。”
“你常去?”废话,不然怎么会有贵宾卡?“餐点很好吃吗?”
“餐点倒是普通,但是……”莫韶华的眼神烁了烁,又说:“老板是我研究所时的同学,他是个拳击迷,餐厅后面有个熟客才能进入的区域,有拳台、有沙包,还有很多擂台比赛的影带……”
“天哪!莫教授,你房内的沙包原来不是摆着装饰用,而是因为你真的很喜欢拳击?”而且,他可能还有一群有着相同兴趣的友人?!何雅惊叫了起来。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就明白,莫韶华喜酸不喜甜,喜欢中餐大于西餐,喜欢啤酒胜于红酒,喜欢欧式面包胜过台式面包……这些都尚能理解与想像,可是……拳击?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看起来这么斯文,刚刚甚至还跟她搬了首李贺的诗呢。
“我是很喜欢。”见到她如此不可置信的模样,莫韶华清清淡淡地笑了。
“婆婆一定很反对这些危险的活动吧?”何雅忍不住问。
“所以,才需要V1P区。”莫韶华莞尔,笑得有些神秘。
“天哪!我好希望我能够参与到你这么有趣的从前。”时间瞬间向后跑了十年,那些关于他们相识相爱的经过,她都错漏了一段,何雅不禁有些感叹。
“你的确是参与到了,只是,现在还没想起。”否则,他们又怎会结婚呢?以为何雅只是尚未恢复完整记忆的莫韶华,不假思索地开口。
何雅叹了一口气,知道事实不是像莫韶华想的那样,却无法言说,垂颜,神情有些怅然。
他伸手触碰她若有所思的脸颊,沉默了片刻,突然掀唇问道:“小雅,倘若,时光再重来一次的话,你还愿意爱我吗?”
如果,已经知道与他的爱情路走得艰辛,如果,已经知道与他的前程上有诸多磨难,她还会如同十年前那般,那么奋不顾身地,不管师长与学生的身分,执意走到他身旁来,与他相爱吗?
“我……”何雅望着莫韶华深幽的眼,细数这阵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假若,已经看到与他的婚姻充满荆棘,假若,再让她回到十年前的琼林湖畔……
何雅神思一晃,还来不及思考她究竟会作出怎样的决定,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当时那支引他俩相遇的手机,静静地躺在箱子里。
“莫教授,你这人也太长情了吧?竟然连十年前的手机都还在?”一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何雅瞬间跳转话题,整副心思都摆在面前的手机上,完全将莫韶华方才的提问抛诸脑后。
“当然留着。”因此与她相遇的物品,怎能不留着?
“都十年了,一定不能开机了吧?……欸,莫教授,我问你喔,这里面有没有我们的自拍照什么的?”何雅把那支手机拿起来瞧了瞧,明明也知道应该打不开了,却仍不死心地按了按开机键。
“好像有吧……小雅,坦白说,我不太记得了。”何雅确实很爱拉着他照相,可是,他陆陆续续换过好几支行动电话,已经忘了这支手机里有没有他们的自拍照。莫韶华摇头,明确地表达了他的记不清。
“啊!好可惜喔!”何雅将手机举高摆低、拿近拿远,瞧了又瞧。“真想看……你当时被我拉着照相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也很精彩吧?”
“小雅……”没想到何雅想看的原因竟是这个,莫韶华望着她,有些哭笑不得,未料她的脸庞却瞬间发亮,声调飞扬。
“……咦?亮了亮了!萤幕亮了!莫教授!你看见了没?”她刚刚看见萤幕画面闪动了几下,隐隐约约,似乎可以看到待机画面,就是他们两人的合照……何雅兴奋地将手机举到莫韶华眼前。
“萤幕亮了?怎么可能?那支手机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故障了。”莫韶华将手机拿过来,仔细端详。萤幕上确实一片漆黑,半点将亮的迹象也没。
“没有吗?怎么可能?我刚刚真的看到——”何雅话音一收,脸色瞬间惊白。方才,她好像看到……在手机的待机画面上……那是二〇一三年……和……不住晃动的二〇〇三年……
这情景似曾相识,隐约令她有些不安,何雅想站起身子,可却有一阵排山倒海的晕眩感,令她脚步踉蹐,头昏眼花,鼻间彷佛又开始闻到琼林湖畔的腥浓湖水味,耳边本就络绎不绝的蝉鸣,也似乎更加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