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爱说话,像麻雀一样啾啾啾啊。」她说。
周家那些仆役跟家丁听着她说话,都忍不住的笑了。
赵一铁的脸有点红,「真是的。」
其实这半个月同行,赵一铁跟苏深雪有了不少的接触。他觉得她是个善良又聪明的好姑娘,性情活泼外放,坦率大方,却又知所进退,处世圆融,这样的姑娘家其实是做生意及买卖的好人选,亦会是贤内助。
只可惜她的家世背景,恐怕不被周鉴所接受。
「好了,我们快进去吧。」赵一铁说罢,仆役们便先行去向周鉴禀报。
走在周家大宅里,到处是山水庭圔,那些自各地收集而来的奇石在匠人的巧手下,浑然天成,犹如真山实水。庭台楼榭,曲折迂回,实在是美轮美奂,教人惊叹。
过了几个院落,终于他们步进一处名为「平涛」的院落。
进入院落,周鉴已等在那儿。他已近七十,但仍看得出年轻时应是俊伟不凡。
再细看,苏深雪发现他真的跟陆功勤很相像。
「岳父大人,功勤回来了。」赵一铁说。
周鉴上前,一把抓着陆功勤的手,激动却压抑的看着他,「功勤、功勤……你长大了。」
半个月前还是通杀的陆功勤看着眼前的老人,即使知道他是自己的外祖父,而且在他幼时也曾在周家住过一阵子,但他就是叫不出外祖父三个字。
不管是周鉴还是这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
「功勤,快叫人。」赵一铁提醒着他。
「不打紧。」周鉴收到女婿的信知晓他的状况,体谅的说:「这一切对他来说太突然了,给他一点时间吧。」说着,他的视线转移到一旁的苏深雪跟啾啾身上。
赵一铁急忙介绍,「岳父大人,这位是苏家小姐苏深雪,以及她的侍婢如意。」
周鉴一听,便知道眼前的苏深雪是向阳城苏氏赌坊的当家苏雷远的独生女。据他得知的讯息是,陆功勤十二岁那年被人牙子带至向阳城,是苏家父女收留了他,从此他便成为她的侍从。
眼前的苏深雪,可真是个教人眼睛一亮的美人胚子。
她有一张端丽的脸庞,一脸聪明相。但他同时也看得出来她眼底的叛逆,她是个很有主见,不随波逐流,当然也不肯屈从在世俗礼教之下的女子。此时,她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正直视着他——
他心里有个疑问,她跟着陆功勤来到丹阳城做什么?
「谢谢苏小姐跟令尊的帮忙,才让功勤有机会活到现在。」他说。
「周老爷子言重,一切都是机缘。」她谦逊不居功。
迎上他深沉的眸子,她感觉得到他在观察她,甚至是在掂她斤两。
「一铁,你们一路风尘仆仆,都乏了吧?」周鉴交代着,「快带功勤及苏小姐去梳洗歇息吧。」
「是的,岳父大人。」赵一铁恭谨答应。
第5章(1)
陆功勤被带至他幼时曾与娘亲小住过的翠堤轩,梳洗过后,他的姨母周凤仪便来探他。对他来说,周凤仪也是陌生的。知道他失忆,周凤仪跟他说了许多的往事,希望能唤回他的记忆。
他听着,都像是别人的故事。他心里只想着,他们把苏深雪带到哪儿去了。
他不傻。像周家这样的名门大户,门第之见根深柢固,他相信赵一铁已看出他跟苏深雪之间的情感早已超越主仆情谊,之所以用做客名义邀请她来,也不过是担心他不肯回丹阳城罢了。
稍晚,他问到了苏深雪被安排住在静心阁,于是便前往探视。
他去时,苏深雪在睡觉,许是一路赶来,累了。
他进到房里,坐在床沿。虽是别人的地盘,苏深雪却处之泰然,呼呼大睡。听见她打呼的声音,他忍不住一笑。
他这人沉默少言,待人也不热络,不管心里有什么想法,脸上却常是面无表情。但只有她,她能叫他的心热了、软了,能叫他忍俊不住的笑了,就只因为她的一颦一笑。
他不想跟她分开,不管是以什么身分待在她身边。除非她要他走,除非她要离开,否则谁都分离不了他们。
突然,苏深雪被自己的打呼声吓醒,睁开眼睛便看见坐在一旁的陆功勤——
「通杀?」她翻身坐起,「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小姐。」他关切的问:「小姐饿吗?」
苏深雪蹙眉,「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仆人,而是周家的孙少爷了。」
「一切都很不真实,只有小姐对我来说是真的。」他神情诚挚。
听了他这句话,她的心很暖。
「通杀……我叫你通杀可以吗?」她问。
「我不在乎小姐叫我什么。陆功勤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很陌生,听见他们功勤功勤的叫,我总反应不过来。」
她一笑,「这种事需要一段时间习惯。」
「小姐……」
「别叫我小姐了。」她甜甜一笑,「以后就叫我深雪吧。」
他有点为难,「这……不行……」
「可以。」她说着,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我准你叫,现在我们是朋友,不是主仆了。」
听她这么说,他心里有各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欣喜,他跟她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不再矮她一截。
他担忧,当他们不再是主仆,而是朋友,他便再也不能像过去十年那般紧跟在她身旁。
他们的距离在拉近的同时,却也远了。
「通杀……」见他突然不说话,似有心事般,她抓着他的手,两只眼睛定定的望着他,想看出他的想法,「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找到家人,知道自己是谁,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要找到家人。」他注视着她,「对我来说,你跟老爷就是家人,我并不想离开。」
「可是你的家人也想你啊,瞧,你外祖父十年来从没放弃过寻找你,不是吗?」
「我有种感觉……」他眉心一皱,「我的过去有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黑暗。」
苏深雪看着他那沉郁的脸庞,若有所思。
突然,她不知想到什么,跳下了床,光着脚丫跑到桌前,将烛台拿到他面前,然后交给他。
他微怔,疑惑的看着她,「这是……」
「拿着。」她说完,将烛台交到他手里,然后又在房里翻找出几根蜡烛。
她一根一根的引燃棉芯,一根一根的点亮蠘烛,然后一根一根的摆在地上。
他不解的看着她的奇怪举动,「你这是做什么?」
她抬起脸,笑盈盈的说:「就算你的过去黑压压一片,我也会用蜡烛照亮它的。等到天亮,太阳出来,黑暗就不见了。」
她贴心又可爱的举动,让他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看着他那温柔的笑脸,苏深雪的心也满溢欣喜。
「通杀,你喜欢我吗?」她问。
他先是一愣,然后脸有点泛红。
「你说你不想离开我,是因为忠心,还是因为喜欢我?」
「小姐……」他一时改不了口。
「不准再叫我小姐了。」她命令。
「是。」
「我跟你说,我本来是不打算喜欢上任何人的,至于原因,你就别问了。」
她顿了顿,想了一下,「可是我发现我很喜欢你,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喜欢他、接受他、靠近他,那是痛苦的事,所以我决定喜欢你。」
虽然知道她向来有话直说,率真到近乎任性,但听见她说这些话,他还是很惊讶、很激动。
「所以,」她目光直视着他,「现在告诉我,你欢我吗?」
迎上她率真而热情的目光,他心跳加速。
「我不喜欢拖泥带水,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这种事勉强不来,如果你对我只是忠仆对主子的感情,或是哥哥对妹妹的感觉,那你就……」
「我喜欢你。」他打断了她,脸红到极点。
要他说这几个字,像是要他命般的艰难。
苏深雪愣住,傻傻的看着他。她没料到他的响应会让她的心如此雀跃,她以为她只会觉得高兴,然后笑笑,但此刻她的心却像是关不住的鸟般,几乎要冲出她的胸□。
她很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且什么话都表达不了她此刻的心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拥抱他。
伸出双手,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手上抓着烛台,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抱,烛台差点儿掉地上。
「通杀,我也好喜欢你。」她说。
他听着,笑了,脸红了,腾出一只手,他轻轻的揽住了她。
「唉呀!」突然,门口传来啾啾惊呼的声音。
两人迅速分开,苏深雪很坦荡,可他却羞红了脸,像是做了坏事被活逮似的。
啾啾早就知道两人郎有情妹有意,毫不意外。
「下次通知一声,我就不会闯进来了。」她促狭一笑。
苏深雪白了她一眼,似怒,眼底却盛满笑意,「贫嘴。」
转眼间,陆功勤跟苏深雪已经在周家待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周鉴经常将陆功勤找去,带着他熟悉周家的生意,因此,两人相处的时间变少也变短。
其实苏深雪有种感觉,周鉴是特意减少两人相处的时间的。她不意外,在周鉴眼中,她是出身赌坊的姑娘,难登大雅之堂。
她是有点介意,但这事并没困扰她。
她每天不是在周府到处走走看看,跟周府上下的人交际应酬,就是带着啾啾到城里走走逛逛,增长见闻。总之,她将自己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一点都不无聊。
这天,陆功勤又被周鉴跟赵一铁带了出去,说是要去看周家刚买的一块地。
她闲着无聊,便带着啾啾到城里乱晃。晃着晃着,她们来到了周家位在丹阳城最热闹的大道上的当铺前——
周氏当铺的门面气派却又低调,有三个中年大汉在当铺外不知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手中抱着一只紫檀木箱。
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可她不知怎地就是觉得奇怪。
三人商量了一会儿,推派其中一人进了当铺,她见状带着啾啾也进到当铺里。
中年大汉将紫檀木箱搁在柜台上,当铺朝奉上前招呼。
「大爷,不知典当什么?」朝奉问道。
中年大汉打开木箱,里面竟是一顶耀眼夺目的金冠。朝奉一看便知道这不是寻常东西,因为那金冠作工细致,冠上还满缀着各式各色的珠宝。
「大爷,这是好东西啊,不知是你自有,还是别人托当?」朝奉问。
这时,苏深雪假装自己是来买流当品的客人,东瞧西瞧,实际上注意着他们。
「是自有。」中年大汉说:「这是家传宝物,先祖收藏,因为急需用钱才拿来典当,半年后便来赎回,请给个好价钱。」
朝奉对这顶金冠颇为中意,立刻给了一个让中年大汉满意的数目,和半年之后来赎回的条子,中年大汉便带着银票走了。
中年大汉一离开当铺,苏深雪便一路跟随三人。
「小姐,你要做什么?」啾啾不解的想阻拦。
「别说话。」苏深雪发挥她追根究柢的精神,一路尾随三名大汉。
三人先是带着银票到城里的票号去兑了钱,然后便回到一家名为悦客的小客栈。
确定三人就住在悦客之后,苏深雪才带着啾啾回到周府。
「小姐,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跟踪那三个男人?」啾啾问。
「只是一种直觉,我觉得他们不对劲……」
「苏小姐。」这时,一名周鉴跟前的老仆来到她面前,「老爷子想请你去一趟,不知方不方便?」
她微顿,但立刻点头答应。「好的。」
于是,她便跟着老仆的脚步来到了平涛院内,一踏进院门,只见周鉴正站在院落正中的池边。
池边有棵不知其名的大树,树枝上吊着一只鸟笼,笼中的鸟儿蹦蹦跳跳,而他正逗弄着鸟。
「老爷子找我?」她走过去,恭谨的问道。
周鉴慢条斯理的转过脸,脸上带着礼貌但疏离的笑意,「自苏小姐来到丹阳城,老夫还没跟苏小姐好好聊过吧?」
「老爷子贵人事忙。」她说。
「老夫一直想好好谢谢苏小姐跟令尊,若不是当年你们收留功勤,老夫此生可能都没办法再看见他了。」
「一切都是缘分吧。」
「功勤说他虽是以下人身分待在苏家,但苏家人待他亲如家人,尤其是苏小姐你……」说着,他深深注视着她。
迎上他深沉且有点冷淡的目光,苏深雪大抵知道他今天请她走这一趟为的是什么了。
「他也如兄长般照顾我十年。」
「苏小姐今年十八?」他问。
「是的。」
「何以至今未嫁?」
她直白的告诉他,「因为我眼里只有他。」
她这个人真的很不喜欢拐弯抹角,既然知道他的用意,她便不迂回虚应。
对于她的直率,周鉴还真有点惊讶,他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见过她这样说话大胆又直接的姑娘。
周鉴沉默须臾,似乎在想着该如何回应。
突然,他打开鸟笼,放出了鸟儿。鸟儿在树间盘旋,并未离去。
他指着池中的鱼,「苏小姐,这只鸟每天在这儿望着这鱼,久了,它以为自己跟鱼是一样的……」说着,他目光一凝的直视着她,「鸟想跟鱼在一起生活,可鸟不能在水里生存,鱼也飞不上天,他们注定只能待在各自的天地里。」
苏深雪不是笨蛋,哪里听不出他在暗示什么。
他以鸟跟鱼比喻她跟陆功勤,意指他们是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再怎么想跟对方在一起,终究难以如愿。
「鸟是鸟,鱼是鱼,它们本就是不同的物种。」她微笑说。
周鉴听她这么一说,微微一愣。「想不到苏小姐如此明白事理。」
「老爷子,但是我跟他既不是鸟,也不是鱼,我们是人。」她不卑不亢的直视着他。
他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
「当他只是个孤儿,只是个仆人的时候,我从不因为这样而鄙视他、嫌弃他,就算他一无所有,我也喜欢他,因为我看见的是他的本质,跟身分地位财富学识无关。」苏深雪义正词严的说:「假使如今他因为自己是周家的外孙、陆家的嫡子而认为我的身分地位配不上他,那只证明了一件事,就是我识人不清。」
周鉴向来是个说起话来句句机锋,总让人哑口无言的人。可这一刻,他竟被这十八岁的丫头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懊恼也羞恼的看着她,神情尴尬。
「除非他开口说我不适合他,配不上他,否则任何人的阻挠跟打击都改变不了我对他的心意。」说完,她欠身行礼,「我先退下了,告辞。」
她说完话,旋身走了出去。
周鉴怔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先前带苏深雪来的老仆就在不远处,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状,老仆上前。
「老爷……您……还好吧?」
他沉默了一下,冷肃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抹笑意,「真是可惜,这个小姑娘的胆识跟才智可不输男人啊,可惜,真是可惜。」